第7章

為了甩掉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梁思硯在俱樂部呆了一整天。

與此同時,沈舟然也睡了一整天。

他其實睡得並不安穩,時醒時睡,反複被疼痛折磨。最後醫生看不過去,控製著量給他注射了少量鎮痛藥,這才徹底昏睡過去。

等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沈舟然動動眼皮,睜開眼後看著天花板呆了幾秒,才慢慢理智回籠。

“醒了?”沉穩低醇的男聲在耳邊響起。

沈舟然偏過頭,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大哥?你怎麽在這?”

“聽孫叔說你昨天換了藥。”沈駱洲掃了眼他的左手腕處,那裏是新纏上的紗布,層層疊疊,完美掩蓋住其下的慘厲傷口。

沈舟然下意識往被子裏縮縮手。

沈駱洲看在眼裏:“躲什麽,我又不罵你。”

昨晚上回家後,孫叔跟他一直說換藥的事,說那條傷口有多可怕,人差點就沒了。

說著說著老淚縱橫,嘴裏一直重複:“小少爺疼成那樣還跟我說不疼,還對我笑,不願我傷心……大少爺,小少爺又回來了。我就知道,他肯定想通了,又變好了……”

“痛不痛?”沈駱洲最近經常問這個問題,此時又問了一遍。

語氣卻產生了微妙的不同。

沈舟然躺在**,看著他,右手小拇指幅度很輕地勾了勾:“你過來。”

沈駱洲走近些,俯下身:“要我幫忙?”

”再過來點。“沈舟然搖頭,手拍拍床,示意他坐到這邊來。

沈駱洲坐下。

兩人此時離得很近了,沈舟然能聞到他大哥身上淡淡的木質香,是一種幹燥、冷冽的氛圍,帶著佛手柑微苦的氣息。

他掙紮著坐起來。

沈駱洲看他吃力,搭了把手。

手掌放在沈舟然的後背上,掌下是堅硬硌手的肩胛骨,努力支撐起這副沉屙病軀。

也太瘦了。

沈駱洲扶他的手沒抽走,皺眉。

沈舟然坐起來,手在借力時緊緊攥住了沈駱洲的衣領,同樣也沒鬆開。

而後將頭慢慢地、慢慢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隨後卸下全身力道,幾乎將整個人都蜷縮進微苦微涼的懷抱。

沈駱洲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道,略不自在地垂眼看他,卻隻看到毛茸茸的發頂。他想了想,沒把人推開。

沈舟然很熟練地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靠著,聽著耳邊沉穩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大哥。”他開口喚他。

“嗯。”

“大哥……”

“怎麽了?”

沈舟然把半張臉縮在沈駱洲懷裏,聲音不甚清晰。抓著他襯衫衣領的手愈加用力。

“大哥,”沈舟然喊他名字時,纖長的睫毛如蝶翼輕振,那兩個字反反複複在齒尖輾轉,終於帶出絲顫抖,含混著說,“我好疼,好害怕……”

“我昨天好疼……”

“疼得我恨不得把手切下來,再也不想受罪了……”

沈駱洲一怔。

孫叔跟自己的說的,是沈舟然在一遍遍重複自己不疼。

換藥後還在展顏安慰別人的少年,此時終於像是親手剝開了堅硬的蚌殼,把自己最柔軟脆弱的情緒展露無遺。

如果,你親手馴服了一朵玫瑰,就會知道它對外人抱有多高的警覺,就會對你有多柔順依賴。

它把你當曙光,當信仰,當至暗時的一點星火,是唯一能展露花蕊的存在。

所以,別拋棄那朵玫瑰。

沈駱洲垂在身側的手終於抬了起來,碰了碰他的發頂,把零碎翹起的發絲壓下,語調帶著自己都不自知的溫柔:“抱歉,我昨天應該在。”

沈舟然搖頭。

發絲擦過沈駱洲的下巴,帶來些微癢意。

“我很想讓大哥在,但又不想讓大哥跟我道歉。”

“如果你在的話,我就可以告訴一個人,我有多疼了。或許疼痛就會被分擔出去一點。”

沈舟然枕著他的肩膀,輕聲說。

那樣,他就不需要故作堅強了。

病房裏,兩人安靜相擁。

沈舟然像溺水的人,緊緊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片刻,沈駱洲開口:“等出院後,回家吧。”

沈舟然愕然抬臉看他。

沈駱洲說:“回沈家。”

不管沈舟然為什麽性情大變,他都願意再相信他一次。

沈駱洲從沒對外人說過,連父母都沒有。

他其實也很想很想,那個彎著眸子會乖軟喊自己大哥的小乖。

沈舟然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又喊了他一聲:“大哥。”

沈駱洲應他:“嗯。”

沈舟然覺得,今天的大哥好像對自己格外溫柔,他喊的每一聲名字都沒有落在地上。

“我害怕,怕他們看到我……不高興。”

沈駱洲沒問他為什麽害怕,隻說:“那你想不想?”

“想。”沈舟然用力點頭。

他當然想,醒來後的每分每秒都在想。這幾天他不斷翻閱戀愛腦留下的記憶,想看看回憶裏的家人。

可他隻看到了戀愛腦對沈爸沈媽的作弄、漠視,他從一開始的油煎火燎到後來的麻木認命,甚至在得知戀愛腦搬出家遠離家人後鬆了口氣,即便代價是他們已經從家人變成了陌生人。

沈舟然又想到什麽,連忙說:“我住院的事,大哥別告訴爸媽。”

聽著他很順口的喊爸媽,沈駱洲斂眸看他:“為什麽?”

“爸爸有心髒病,心梗住院過,不能再受刺激。媽媽一聽肯定難受,要哭好幾天……”沈舟然越說越有點底氣不足。

他其實拿不準爸爸媽媽還會不會在意小兒子的傷情,說不定根本沒有人為他難過。

沈駱洲感受到他低落下來的情緒。

他這個弟弟從小就很敏感,心思細膩。因體弱多病又意外得知自己並非親生後,這點越發明顯,旁人一丁點的不喜都會讓他受傷,然後躲得遠遠地縮在角落再也不要出來。

直到長大後才好了,隻是對家人越加依賴的同時,對外人也越加疏離淡漠。

因為害怕受傷,所以杜絕了一切開始。

他說:“我不幹涉你的選擇,你可以在出院前考慮清楚。”

沈舟然想了想,點頭。

要是旁人在脫離生命危險,觀察一周後已經可以出院了,但奈何沈舟然身體太脆弱,總怕有其他並發症,所以住院時間要比別人更長。

雖然他的自愈能力弱,但身體的組織器官都在齊心協力修補各處漏洞,傷口也在漸漸長好。

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努力讓他活著,他也沒道理頹廢下去,謹遵醫囑努力康複。

他的活動範圍終於從一個小小的病房拓展到樓下醫院的花園。

本來打算找個專業護工來照顧自己,畢竟梁思硯不頂事。但孫叔從那天換藥後就堅持留了下來,忙前忙後的照顧,絕不假借他人之手。問怎麽跟沈家交代,就說家裏有事請了長假,正巧沈爸爸帶著沈媽媽去海邊海釣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沈駱洲也並未對此提出異議,工作不忙的時候偶爾會來看看沈舟然。

令沈舟然意外的是,梁思硯竟然也來。

雖然每次來的時候都沒什麽好臉色就是了。

不願意看到他,卻又天天來報道。

比如這次。

“喂,沈舟然,你到底什麽時候原諒我?就那三個字這麽難說出口嗎?”梁思硯算是感受到他爸這次的決心有多強,下定決心要磨磨他的性子,都不允許他媽暗中接濟自己。

照這樣下去,欠季淮那狗東西的住宿費越來越多不說,他都快沒有錢吃飯了。

這幾天吃的全是醫院食堂十五元一份的盒飯,錢還是借的。

沈舟然把最後一個餛飩吞下肚,擦擦嘴,當沒聽見。

孫叔堅持要來照顧他,可老人家也並不年輕了,照顧病患這事耗神耗力,身邊有個免費勞動力擺著,為什麽他要退貨?

“吃完了,收拾一下吧。”

梁思硯麻木著一張臉,認命起來把東西扔垃圾桶裏,嘴裏嘀嘀咕咕:“你有本事躺一輩子,看你病好了我怎麽報複。”

沈舟然看著他收拾東西的背影,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梁思硯,我的錢是不是還在你那?”

“什麽錢?”梁思硯語氣不好地反問一句。

“五十萬。”沈舟然不惱,淡聲提醒他。

梁思硯這也才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麽回事,隨口說:“哦,想起來了。怎麽了?”

沈舟然看得出他完全沒把當初的五十萬放在心上,也並不知道因為這五十萬沈爸沈媽要求他搬出家。

一筆爛賬。

“嗯,盡快還我吧。”

梁思硯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你現在就要?”

當初投資的時候就跟沈舟然說好了,這筆錢半年之內拿不回來,項目前期投資很燒錢。

沈舟然當時說的是“沒事,你拿多久就都可以”。

梁思硯高興於他的識相,那幾天對著他臉色都好了不少。

“有問題嗎?就算前期再燒錢,也不可能隻有投入沒有盈利,”沈舟然想了想,“當初這筆錢算是借款不算投資,如果真從項目裏拿不出來,梁少就自掏腰包吧。”

當初的五十萬也算是解了梁思硯燃眉之急,算個人情。他投資的又是這幾年火起來的新能源,如果是算投資,這筆錢少說也能翻一半,梁思硯卻隻算借款。不管項目有多賺錢,沈舟然隻能拿到五十萬。

梁思硯盯著他淡然無波的臉色,發現他沒有在開玩笑:“我現在暫時拿不出這麽多錢,資金鏈還不到收攏的時候。”

雖是個紈絝,但在耳濡目染下梁思硯也會嚐試自己投資。

沈舟然:“所以我說,你可以以個人名義還我。”

“沈舟然,我現在沒那麽多錢!”梁思硯壓著火氣,試圖跟他講道理,“當初說好了半年之內拿不出來,你也答應了。”

“現在距離半年還有多久?”

梁思硯一頓:“……兩個月。”

沈舟然點頭:“那就兩個月後還我吧。”

梁思硯看他這幅冷靜的態度,心裏就是不得勁,好像沈舟然之前對自己的熱情與戀慕都是假象,根本沒這回事。

他腦子一熱就什麽都不管不顧,有點接受不了現在的落差,說起話來毫不客氣:“當初你死皮賴臉上趕著要給我錢,現在都沒到時間就想要回去?沈舟然你講點信用。”

沈舟然沒聽他講話。

他躺下後就全身懶洋洋的,不想起來。可是中午的餛飩太鹹,有點口渴,就自己摸索著把帶吸管的杯子拿過來喝,順便換了個姿勢。

結果手腕不小心打在了尖銳的桌角,疼痛瞬間攫取他的神經,**嗆進氣管。

“咳咳……咳咳咳……”

短促的咳嗽聲一時停不下來,沈舟然咳得麵色潮紅,蒼白的唇也染上血色,肩膀一顫一顫,半坐的身體一下子軟倒,右手死死掐進左胳膊肉裏,卻不敢碰最疼的地方。手腕處的疼痛簡直要將人逼瘋,隻一瞬間冷汗浸濕了後背。

痛苦一重接一重,讓沈舟然蹙緊了眉,喊都喊不出聲。

梁思硯衝上前想幫忙,看著單薄的身形又不敢下手,站在旁邊喊他:“喂,你沒事吧?我給你喊醫生?”

回應他的是沈舟然的喘氣聲。

梁思硯看他疼成那樣都下意識不敢碰那道傷疤,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那道傷疤,是他造成的。

這個想法占據了整個大腦,隨之而來的是負罪感,和將要滅頂的愧疚。

去一樓拿藥的孫叔回來就看到這一幕,趕緊把沈舟然扶起來讓他先喘勻了氣,手一下一下順著他的背,等人氣息平穩後喂了口水。

“怎麽樣,好點了沒?要不要吃藥?我去拿止痛藥。”

沈舟然搖頭,過了很久才有力氣說話,恢複了精神:“我沒事,隻是剛才不小心。對了,你剛才要跟我說什麽?”

後一句話是轉頭對梁思硯說的。

梁思硯剛要再接上剛才的話,目光觸及到他水潤通紅的眼眸時一頓,突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大概是太疼了,眼睛裏逼出淚來,濃密睫毛黏連在一起,根根分明。薄薄的單眼皮是紅的,鼻頭是紅的,嘴唇也是紅的。

……沈舟然,不該是這樣的。

梁思硯不知為何心裏轉過這個念頭,嘴上的話就沒過腦子:“你閉嘴好好休息吧。不就是五十萬嗎?我這幾天就給你行了吧。”

沈舟然驚訝:“哦,也不是不行。”

梁思硯反應過來,想抽自己一巴掌。

現在還錢,他哪來的錢?

他連吃飯的錢都快沒了!

話已出口,再反悔可就有些不要臉了,梁思硯咬牙認了。

大不了跟他爸低個頭,好好認個錯得了。

他僵硬道:“下次想喝水讓別人拿不行嗎?拿個水都能碰到傷口,你是不是笨?”

沈舟然說:“病房裏就兩個人,你拿?”

梁思硯沉默很久,久到沈舟然拿起手機不再關注他,才弧度極小地點點頭,無人聽見說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