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陳艾芳許久沒有說話。
半晌， 她說道：“如果要隨軍，我是要帶你和寶山、寶花一起去的，咱們一家都要整整齊齊地在一起。”
黑暗中， 陳艾芳的聲音很輕， 卻很堅定。
在她心裏，除了丈夫和她生的兩個孩子外，由她照顧著養大的小姑子——丈夫的妹妹， 也是她的家人，同樣重要的存在。
這些年， 為了顧夷嘉，她心甘情願地留在公社，守著她和孩子們。
這樣的日子，在日積月累中，或許會有人覺得她肯定會生出怨恨， 埋怨病弱的小姑子拖累自己，明明已經擁有隨軍的資格， 可以帶孩子和丈夫團聚，卻要為了小姑子推掉這樣的機會。
但陳艾芳真的沒有。
當年和顧明城結婚時，顧明城就明明白白地和她說明和自己結婚的原因，她從顧明城那裏得到了太多的東西，也願意幫丈夫照顧他的妹妹，將之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一樣地照顧。
感情是需要雙方付出的， 顧明城已經將他所能給予的、最好的一切都給了她。
她自然也願意為了他， 接受不好的一麵。
不能隻享受他所給予的好處， 卻不接受需要背負的責任， 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陳艾芳心裏分得清，所以對病弱的小姑子， 她從來沒有怨恨、遷怒或者不耐煩，反而十分憐惜這個從小就體弱多病的孩子。
身體病弱並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她想要拖累他們，成為家人的負擔。
這孩子已經在努力地用自己的方式，為她減輕負擔了。
陳艾芳覺得，如果可以選擇，小姑子寧願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也不要這張漂亮的臉蛋吧。
人越是沒有什麽，越是渴望什麽。
顧夷嘉的嘴角翹了翹，“那我努力養好身體，到時候和嫂子你一起去隨軍找我哥。”
她在心裏琢磨著，再養兩三個月左右，應該就可以了。
到時候，正好是秋天，天氣也不像現在這般悶熱，如果是坐火車，也不至於悶得難受。
陳艾芳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笑著應了一聲，“行，嘉嘉好好養身體。”
很顯然，她並沒有將顧夷嘉的話放在心上。
或者說她並不覺得，以顧夷嘉的身體，是短時間內能養好的，她甚至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能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和孩子們都會留在在南山公社。
翌日一早，屋子裏的人陸續醒來。
顧夷嘉睡得並不好，屋子裏的人稍有動靜，她也跟著醒了。
休息不好，整個人看起來渾渾噩噩的，臉色也是白慘慘的，披著頭發坐在那兒，就算是頂著一張天仙似的臉，也嚇得人夠嗆。
“小姑姑，你沒睡好嗎？”寶花擔心地說。
顧夷嘉反應慢了半拍，似乎腦袋才接收到她的話，輕輕地說：“有些失眠。”
寶花眼睛轉了轉，“小姑姑是認床嗎？”
“有點。”
顧夷嘉和寶花一問一答時，陳艾芳已經去洗漱回來，看到她們都醒過來，不禁道：“你們怎麽不多睡會兒？”
“媽媽，我睡夠啦。”寶花精神熠熠地說。
顧夷嘉懨懨地道：“睡不著。”
心裏存著事，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驚醒，很難再入睡。
陳艾芳大概也是了解的，沒有說什麽，隻道：“等會兒，我和寶山回公社，你和寶花便在魏局長家住段時間，等風平浪靜後再回家。”
顧夷嘉點點頭，沒有逞強。
昨兒聽魏局長透露的事，知道薑家的水很深。
雖說薑家的事與她無關，但若不是她先以流氓罪的名義將薑進望弄進去，也不會讓魏局長去查薑家，繼而發現了什麽，引發出一連串的事。
薑家若是知道源頭是自己，肯定會恨死她，不會罷休的。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小心也不為過。
寶花驚訝地說：“媽媽，我和小姑姑不回家了嗎？”
“是的，你和你小姑姑留在魏叔叔家住幾天。”陳艾芳笑道，“再過幾天，就要放暑假了，到時候寶山也會過來。”
留小女兒在魏家，其一是女兒還小，其二也是讓她和顧夷嘉作伴。
寶花頓時高興地跳起來，“好耶！我喜歡和寶珠姐姐玩~~”
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來魏局長家借住，還真以為像魏阿姨說的那樣，因為喜歡小姑姑，要留小姑姑在家裏住個幾天。
又因為有小姑姑在，寶花並不會覺得孤單，適應力非常強。
寶山倒是隱約知道一些，有些憂心忡忡的。
隻是他也知道，大人並不希望他們操心太多，就算問了也不會說的，隻好暫時憋在心裏，決定回去後再問問媽媽。
魏局長家的早上很是熱鬧。
早餐是趙曼麗一大早就去外麵買的包子豆漿和油條，這年頭的食物都很實在，沒什麽添加劑，油條的味道更是香得緊，小孩子都愛得不行。
趙曼麗一邊吆喝著兒子去洗漱，一邊將披頭散發的閨女扭過來，給她梳頭。
她嘴裏罵道：“一天天的，懶懶散散的，等到了暑假，是不是都叫不起來？你們還不快點，等會兒去學校要遲到了。”
魏寶華還穿著睡衣，翹著腿坐在沙發上，正在玩著一個木頭做的寶劍。
等他看到從屋裏走出來的顧夷嘉，突然就像火燒屁股般，猛地跳起，竄進衛生間。
魏寶珠哈哈大笑，一點都不給哥哥麵子。
趙曼麗也有些想笑，十三歲的男孩子已經懂得羞恥，很愛麵子，被客人看到自己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可不就是羞得跑衛生間裏躲起來了。
吃早餐的時候，趙曼麗看了看坐在對麵的顧夷嘉，擔憂地道：“嘉嘉，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顧夷嘉打起精神，笑道：“是有點，不過沒事的。”
“那你趕緊吃些東西，再去睡會兒！”趙曼麗說，“等會兒，我們都出門了，家裏安靜，沒人會吵你，你好好地休息啊。你就將這裏當自己家，不用拘束，好好地休息。”
顧夷嘉朝她抿嘴笑笑，應了一聲。
吃過早餐，趙曼麗就將兩個孩子送出門，然後準備去上班。
她在婦聯工作，今天是周一，也要去上班。
陳艾芳也準備帶兒子一起回公社。
昨天因為不知道情況如何，她特地交待過黃萍萍，讓她去和大隊長說一聲。
今兒他們上趕不上早上的課了，相信大隊長會幫忙讓人去學校請假的，不僅她要請，兒子也要請。
陳艾芳對小姑子道：“嘉嘉，我下班後再來縣城，給你們送些衣服過來。”
然後又叮囑女兒要聽小姑姑的話，照顧好小姑姑。
“媽媽放心，小姑姑交給我，我會照顧好小姑姑的！”寶花像個小大人似的拍拍胸口。
趙曼麗看得直樂，摸摸寶花的腦袋，“咱們寶花真乖。”
上班和上學的人都離開後，屋子裏很快就安靜下來。
寶花道：“小姑姑，你去休息會兒吧，我守著你，不會亂跑的。”
顧夷嘉也實在撐不住，應了一聲，踩著虛浮的腳步回房，慢吞吞地躺下，不過一會兒，意識就陷入昏沉之中。
等她再次恢複意識時，已經是中午。
外麵響起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雖然已經盡量壓低，顧夷嘉還是聽出來，是魏寶珠、魏寶華兄妹倆放學回來了。
顧夷嘉沒躺太久，慢吞吞地爬起床，換了衣服，走出房門。
客廳裏，魏寶珠兄妹倆坐在那裏看連環畫，寶花也湊過去，同樣看得津津有味。
三人看得很專注，都沒發現顧夷嘉出來。
還是趙曼麗端著炒好的菜從廚房出來，看到顧夷嘉，關心地問：“嘉嘉，你醒啦，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
她特地看了看，發現比早上看著好多了。
早上時，顧夷嘉那張臉白慘慘的，精神萎靡的樣子，她都擔心她是不是下一刻就會倒下去。
實在是嚇人。
以前知道她的身體不好，但怎麽個不好法，沒有實際體會，唯有和她生活在一起時，才能感受到。
顧夷嘉朝她笑了笑，“多謝嫂子關心，睡了會兒，好多了。”
她不敢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也沒管在別人家客不客氣的，強迫自己努力地好好休息，現在精神確實好許多。
趙曼麗聽後，就催促她去洗漱，就要準備吃午飯了，嘴裏還叨念著，讓她多吃點，補充些營養，這樣身體才會好之類的。
客廳裏的三個孩子聽到動靜，紛紛看過來。
等顧夷嘉洗漱完，魏寶珠拉她到沙發坐下，“小阿姨，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寶珠。”顧夷嘉含笑道，又朝關心地看過來的魏寶華道，“也謝謝寶華。”
魏寶華靦腆地笑起來，看著還有些羞澀。
他轉眼一看，見妹妹捂著嘴，朝他笑得賊兮兮的，頓時想將這妹妹丟出去，不要了。
趙曼麗做好午飯，叫幾個孩子過來吃飯。
魏寶珠看了看門口的方向，問道：“媽媽，爸爸不回來吃飯嗎？”
“公安局那邊忙著呢，你爸沒空，等會兒我去給他送飯。”趙曼麗拿來一個鋁飯盒，裝了一些菜留給魏局長，一邊說道，“等會兒你們吃完後，隻能玩十分鍾，就乖乖給我睡午覺，要是我回來，看到誰沒睡，就等著吃竹筍炒肉！”
魏寶華兄妹倆趕緊保證一定會去睡午覺。
寶花不解地問：“寶珠姐姐，竹筍炒肉不好吃嗎？有肉呢，多香啊！”
魏寶珠無語地看著她，然後羨慕道：“寶花妹妹，你爸爸媽媽一定很疼你們，不會動手打你們的，是不是？哎呀，真想和你換個媽媽，陳阿姨看著就像是不會打小孩的好媽媽！”
“才沒有呢。”寶花大聲說，“如果我和哥哥做錯事，我媽媽也會打我們的！不過我們很少做錯事，一般都是我媽媽打別人。”
“打誰啊？”魏寶珠好奇地問。
寶花說：“打那些欺負小姑姑的壞人！”
魏寶珠頓時義憤填膺，“真是太過分了，誰這麽壞，竟然欺負小阿姨！這麽漂亮的小阿姨，他們也舍得欺負，一定不是人！”
魏寶華雖然沒吭聲，但心裏暗暗同意妹妹的話。
這麽漂亮的小阿姨，身體又不好，如果被人欺負，隻怕她的身體受不住，就像今天早上那樣，臉色慘白慘白的，看著柔弱又可憐。
顧夷嘉笑道：“你們別聽寶花胡說，沒人欺負我的！而且我嫂子很好，她是個很講理的人，一般都是以理服人。”
遇到講理的人，陳艾芳就以理服人。
遇到不講理的，就先打服再講理。
這沒問題，顧夷嘉覺得嫂子不就是以前的自己嗎？
趙曼麗聽得好笑又好氣，說道：“還不趕緊吃飯？寶珠，我看你現在就想吃竹筍炒肉！”
魏寶珠趕緊低頭扒飯。
寶花眼睛骨碌碌地轉著，看寶珠姐姐這模樣，看來這竹筍炒肉好像不太好吃呢。
傍晚時，魏家人還沒回來，陳艾芳就來了。
她提了一個行李袋，裏麵裝著顧夷嘉和寶花的衣服和日用品，還有麥乳精之類的補品，以及一些糧食。
準備得非常充分。
趙曼麗回來，看到她帶來的東西，嗔怪道：“怎麽還帶糧食過來？嘉嘉和寶花能吃多少？”
陳艾芳笑道：“反正我們家裏也有糧食，放著不吃會壞，不如拿過來。”
這話聽著就是客氣話，這年頭誰家的糧食不緊著吃，哪裏放著會壞？
不過趙曼麗也知道陳艾芳的性格，要不是事出有因，哪裏會讓小姑子和女兒留在別人家打擾？
她沒再說什麽，硬是留陳艾芳吃了頓晚飯，才讓她回去。
今天陳艾芳是騎自行車來的，不用去趕車，加上夏日晝長夜短，天黑得很晚，所以倒也不用急著趕著回去。
陳艾芳在魏家吃了晚飯，仍不見魏局長回來，不免有些失望。
她還以為能等魏局長回家吃頓飯，問問他情況呢。
雖然失望，不過她也沒說什麽，見時間差不多，準備離開。
離開前，她對顧夷嘉道：“嘉嘉，過幾天，等學校放假，我和寶山來看你，你和寶花就在魏嫂子這裏多住些時日，如果有什麽事，可以找公社的人給我捎個消息，萍萍時常來縣城，告訴萍萍也可以。”
顧夷嘉應一聲，“嫂子，你和寶山在村裏要小心。”
“怕什麽？”陳艾芳笑了笑，“咱們公社團結，如果有什麽陌生人來公社，肯定會被發現的。而且，我和寶山又不蠢，可不會給人欺負的機會。”
她唯一擔心的是小姑子和女兒，一個病弱，一個年紀小，白天他們又不在家，萬一有誰要對她們不利，就怕顧不上。
讓他們住在魏家，是最安全的。
魏家這裏是家屬大院，再窮凶極惡的人，也不敢來這裏鬧事。
薑家就算要找小姑子出氣，也不敢來這裏鬧。
顧夷嘉聽後，雖然憂心，倒也不好說什麽。
如陳艾芳所說的，也是有些道理的，這年頭去哪裏都要介紹信，雖然限製極多，但某些方麵而言，也算得上是安全。
她試圖說一些輕鬆愉快的事。
“嫂子，等這事過後，咱們就給大哥打電話，讓他去打隨軍申請報告，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找他。”
陳艾芳吃驚地看著她，很快臉上就露出遲疑之色……
昨晚聽嘉嘉這麽說，她真的以為嘉嘉隻是在寬慰自己，沒想到她竟然直接這麽說，像是下了決心的。
“嘉嘉，你……”
“嫂子！”顧夷嘉朝她笑，“很快咱們就能見到寶山寶花的爸爸啦。”
陳艾芳暈乎乎地被小姑子送出門，直到她扶著自行車，站在家屬大院外許久，終於反應過來。
她緊緊地握著自行車的車柄，望著前方的暮色，心緒起伏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