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買斷了他們二人的過去◎

她進去的時候周景和正背著身子在看窗外的落雪。

長星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停滯,她看著少年的背影,忽的想起來他們初識的那年冬日,上京也飄了雪,周景和就是這樣立於窗前賞雪。

文陽殿中處處破舊,那扇支摘窗早就老舊得不成樣子,冬日裏的冷風找到了空隙便呼呼的往裏邊灌,周景和的身上穿著的雖是長星省了許久的月俸換來的冬衣,可又如何能同他如今身上的這件狐裘披風相較?

那時長星站在他身後擔心他受了涼,便給他灌了湯婆子又推搡著他進被窩裏去,卻聽他恍惚間道:“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

長星沒明白他的意思,愣愣的看向他,周景和微微低頭,好似想同她解釋方才他口中的那句詩詞的意思。

可他隻是張了張嘴,最後卻是歎了口氣,輕輕搖頭說了句“算了”。

那時候長星沒有多想,隻細碎的叮囑他寒氣傷人,莫要貪圖一時景致而傷了身子,再感了風寒就不好了。

可現在回想起那日的景象來,她忽然有些茫然,那日欲言又止的周景和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呢?

“你認識魏清嘉?”周景和緩緩轉身,泛著冷意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

她下意識的點點頭,原來是想同周景和再說些什麽的,或許是解釋這些日子以來她為什麽沒有來瞧他,或許是同他分享最近發生的事兒。

可最終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隻是安靜的站在那兒。

朝夕相伴的那麽多年的兩個人,此刻卻恍若是兩個陌生人。

“有關於我的事,你沒有同他提及吧?”片刻之後周景和再度開口,看向她的目光中也隱約帶著探究。

長星有些茫然的搖頭,“他……隻知道我是殿下身邊的宮人。”

周景和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輕輕一抬手便將一袋金葉子丟在了她腳下,金葉子灑了出來,在燭火的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澤。

長星下意識低頭,卻在目光觸及那些金葉子的時候好像被什麽燙傷了一般,灼熱而滾燙的感覺激得她眼眸酸澀,身子卻僵硬而冰冷,也呼吸都變得艱難了起來。

她聽到他的聲音清晰而冰冷,他道:“收了這些銀錢,往後隻當你與我未曾相識,亦再不要同旁人提及你我之事。”

“這是……”長星看著散落在腳邊的金葉子,思緒恍然清明,“這是買斷過去的銀錢吧。”

周景和微微低頭瞥向她,“不夠?”

長星抬頭看向他,他的眼裏,嫌惡,鄙夷……

再不見從前的半分溫存。

她曾千百次望向他的眼睛,他看向她的時候,眼裏或是感激,或是感動,或是繾綣,從未像今日一般,好似是在看什麽讓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

“可是……殿下從前不是這樣告訴奴婢的……”她還是聽到了自己不甘的聲音。

七年。

到底是七年。

長星也曾經想過他們原本就是雲泥之別,可周景和卻牽著她的手,笑著同她說他不過是落魄皇子,同她,原本也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確實,在這後宮之中,一個敗落的皇子,本也得不到什麽優待。

所以她雖然還會將他當作天上的雲,可也不能再阻止他的步步靠近。

可如今……

“長星,我從來不是信守承諾的人,更別說有些話甚至不能稱之為承諾,不過是逢場作戲的謊話。”周景和打斷了他的話,微微皺起的眉間有著顯而易見的不耐,“你如果不願意收了這些然後閉上嘴的話,我也並非沒有旁的法子,畢竟你不過就是一個低賤的宮人而已。”

“你應當知道留著你於我而言,本就沒什麽好處。”

低賤的宮人。

倘若不是親耳聽見,長星大約怎麽得都想不到他的心裏原來是這樣想的。

畢竟從前,是他牽著她的手,告訴她,她並不低賤。

原來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的謊話而已。

那時候的周景和被踩進了泥地裏,竟是要依附著她這樣的宮女,在她麵前無數次的虛與委蛇才能得以生存。

長星低下頭,忽然有些想笑,她胡亂的伸手將眼淚抹去,然後將那些金葉子一片片的撿起來,“我答應你了。”

她將那些金葉子全都收好,又緩緩道:“你放心吧,從前……的事,我……一個字都不會再與旁人……提及,至於這些銀錢,本就是我……應得的。”

這幾年間她為他做了那樣多,這些金葉子就算是再怎麽昂貴,她也是受得起的。

隻是她說話結巴的毛病卻又在這會兒犯了,原本應當說得最有氣勢的幾句話,被她磕磕絆絆的說出了口,讓她心裏又是一陣苦澀。

連這種時候,她都沒有辦法理直氣壯的去指責。

明明沒有做錯什麽,卻更像是做錯了事的人。

她就這樣應了下來,卻是讓周景和有些意外。

他見她神色不甘,原本以為她還會再做糾纏。

卻不想……

“倘若……七殿下沒有旁的事兒,那奴婢就先告退了。”話已經說明白了,長星竟是連一刻都不想再與他共處。

殿內暖烘烘的,可她卻偏偏很想踏進冰天雪地裏,混著冷意的風襲來,反而會覺得身心舒暢許多。

“也好。”周景和微微點頭,心中泛起的漣漪在片刻之後歸於平靜,依舊是一潭死水,他又從案幾上取了一卷字畫,“拿給魏清嘉吧,就說是我回的謝禮,給雲妃的。”

雲妃擅歌舞,卻不通字畫,若是為回禮,他送釵環首飾,或是琵琶之類都能說得過去,偏偏卻挑了一副字畫。

不像是去送禮的,倒像是去添堵的。

長星想不到這些,也不會刻意去思量,隻是恭敬接了字畫應下,而後便退了下去。

長星捧著字畫快步走到了廊道上,魏清嘉還在那兒等著。

洋洋灑灑的雪花飄到他的肩頭和發上,好似給他周身鍍了一層銀色。

他見長星出來,一邊伸手拂去衣上雪,一邊也往她走來,等走到她跟前,他還沒說話,卻先解下了身上的披風蓋在了她的身上。

他身量很高,披風在他身上的時候大約到了他的小腿處,可蓋在長星身上卻能將她整個人包裹住。

長星看著低頭細心的幫自己將係帶係好的魏清嘉,下意識的拒絕道:“魏侍衛,這樣……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魏清嘉將係帶係好後抬起頭來,笑著道:“沒什麽不好的,是我請你幫忙才讓你大冷天在這兒受凍的,要是將你凍壞了豈不是我的過錯?”

“怎麽會……明明是魏侍衛幫了我的忙才是……”長星下意識開口,可說著說著卻又止不住的想起方才發生的事,想起周景和的那些話。

聲音也是不自覺的越來越小。

為了見他一麵,她往承文殿跑了無數回,甚至擔心他會因為自己沒有一早去見他而生氣,一心一意的以為他也在想著自己。

可她似乎忘記了,周景和倘若想見她,原本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啊。

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任人欺淩的落魄皇子了,他得到了聖人的重視,身份地位都不能同日而語了,他要是想見長星,不過是一句吩咐的事罷了。

那時候的長星到底是沒想明白,還是不敢去細想呢。

長星低下頭,悶悶的沒再說話。

魏清嘉見她神色不對也沒多說,隻道:“走吧。”

二人踩著細碎的雪從冗長的廊道上走了過去,留下的腳印很快被灑下來的碎雪再度掩埋,直至再無痕跡。

魏清嘉將長星送到了冷宮,長星回了神,先將那卷字畫遞到了他手中,“這是七殿下給雲妃娘娘的回禮。”

魏清嘉接過,又見她將身上的披風取下遞了過來,“今日,多謝魏侍衛了。”

“其實我也有一事需要長星姑娘幫忙。”魏清嘉卻並未像往常那樣笑著同她說無需客氣,反而讓她幫忙。

長星有些意外,可也還是很快點頭,“魏侍衛請說。”

她巴不得能幫魏清嘉做些什麽,畢竟這些日子以來,魏清嘉幫了她不少,她不是喜歡欠著別人東西的人,所以總還是會有些過意不去。

魏清嘉沒說話,卻微微屈膝,長星一愣,片刻之後才明白他說的需要她幫的事不過是幫他係上披風而已。

長星沒有拒絕。

她認真的將披風係好,然後才同魏清嘉道別,“魏侍衛也快回去吧,別讓雲妃娘娘久等了。”

魏清嘉點頭,猶豫了片刻又道:“你還想去承文殿嗎?”

長星頓住,魏清嘉大約也感覺出來了自己這個問題實在有些唐突,又連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假如你還想見七殿下,往後我得了機會,還可以帶你去。”

“不去了。”長星搖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以後,我再也不會去了。”

魏清嘉點點頭,眼裏好似有著掩飾不住的愉悅,他道:“那麽,明日再見。”

長星沒有糾結他的話,也對著他笑笑,之後才轉身進了冷宮。

蘭嬪恰好走了出來,見長星回來,她抿唇笑道:“怎麽樣,你的信送出去了嗎?”

長星沒同蘭嬪說過她要寫信的事,隻是她向蘭嬪討教得多了,蘭嬪自己就猜出來了。

長星想過找些借口糊弄,可總是騙不過蘭嬪,索性她們都知道長星同周景和關係好,長星想著,也就沒再解釋。

這會兒聽到蘭嬪提起那封信來,她也下意識的往袖間摸去,卻什麽都沒有摸到。

而此時,承文殿裏,那封信正安然的放在周景和的手邊,他微微蹙著眉,也不知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