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星,終有一日我會出人頭地◎

上京的雨連著下了三日,午後才終於是放了晴。

稀疏的陽光砸進了霧裏,卻依舊是灰暗的一片。

長星從冷宮出來的時候渾身酸疼得厲害,她方才將冷宮裏那幾位娘娘的冬日裏的衣裳洗完,又加上前些日子留的傷還未曾痊愈,周身便沒有一處是好的,可步子卻是輕快的,她捏緊了手中那半冊書,唇角彎了彎,心間也是湧上甜意。

費了不少功夫,總算是將這書給拿到了手。

冷宮距離文陽殿並不遠,不過一刻,她便已經捧著那半冊書走過了那條略顯荒涼的鵝卵石小道,帶著一身潮濕進了文陽殿。

殿裏麵光線本來就不好,這會兒外頭不見多少光亮,裏邊就更是昏暗,少年倚靠在窗邊上,手中捧著書,好似同這灰敗的景致融為了一體,又好似全然割裂。

聽到響動,他的手微微收緊,“外頭濕漉漉的,怎麽過來了?”

“不過是幾步路罷了。”她抿唇笑道:“我給殿下帶了東西。”

周景和轉身,恰好瞧見她遞到跟前的那半冊書,他眼裏似乎有些意外,“是沈工的策論。”

沈工是前朝名士,身份微賤,是商戶妾室之子,卻寫得一手漂亮的策論,便是那些瞧不起這寒門出身的世家之人,瞧了他的策論,也無一不稱讚其見解獨到,頗有風骨。

後來前朝覆滅,沈工也因為維護舊朝而被處以極刑,他留下的這些策論早被新君下令焚燒殆盡,又過了這樣許多年,才有後世之人因仰慕其才情,悄悄將其策論整理成冊,雖說殘缺,可總是聊勝於無。

長星臉色微紅,輕聲解釋道:“我……知殿下想要,所……所以便想了法子托人從宮外帶了進來。”

她本就說話結巴,這會兒心裏緊張,就更將話說得磕磕絆絆。

周景和的目光移開,隻低低的應了個“嗯”,方才想起來好似確實同她提過此物,隻是沒想到她會記在心上。

更未想過她會費盡心思的將這策論弄來。

長星也沒有在意,她同他相處了七年,自然知道他從來冷心冷性,即便是同她說話,也極少有帶著情緒的時候。

唯一的那回,便是五年前,她替他去打聽聖人消息的時候,彼時為了讓周景和能見上他心心念念的父親一麵,她將積攢了幾個月的銀子塞到了聖人跟前的一個小太監手中,也確實從那小太監口中知道了聖人的動向。

可不曾想會恰好被彼時最為受寵的雲妃瞧見,雲妃又是囂張跋扈的性子,豈會聽她解釋,隻讓手底下的太監將她製住,而後便是一陣拳打腳踢。

長星從前受也過不少欺淩,可動手的大多是些嬤嬤,力氣再怎麽也是無法同這些下了狠手的太監相比。

等到雲妃消了氣,長星渾身上下已經是無一處完好,之後她被丟進了太湖裏邊,若不是熟識水性,恐怕便要死在那兒。

那日夜裏,她渾渾噩噩從太湖中爬了出來,在見到周景和的時候卻隻同笑著同他說她買通了那個小太監,同他說那小太監告訴她聖人明日會去禦花園賞花。

忽明忽暗的光影下,長星還沒來得及看清周景和眼裏有什麽一閃而過就被他抱進了懷裏。

直至今日,長星依舊記得,周景和身上那種泛著冷意的淡淡墨香,以及他摩挲著她手腕間的紅痕,在耳邊一遍又一遍的呢喃:不會一直這樣的,長星,終有一日,終有一日我會出人頭地,會將這些欺淩,這些羞辱,向他們千百倍的討回來……

白日裏不管是麵對雲妃的羞辱,還是那幾個的太監的折磨,甚至於最後被丟進太湖裏差點淹死都未曾流過眼淚的長星卻在聽到周景和許下這樣的承諾之後哭出了聲。

那日,他們就好似冬日裏的兩隻流浪貓,互相依靠,互相取暖。

再後來便是照顧他的嬤嬤死去的那一回。

周景和雖是皇子,可這皇子同皇子之間,亦是不同。

他的生母宮裏的一個粗使宮婢,據說大字不識,行為粗鄙,能懷上周景和不過是一場意外罷了。

不過他生母早在生產之時便已經難產而亡,至於當初真相如何,他生母又是否真如傳聞所言那也是再無從考證。

總之,周景和因著這個生母,從出生開始,便被安置在了冷宮邊上,頗為偏僻的文陽殿裏。

初時文陽殿裏邊還有幾個宮人,可時候長了,但凡是個想有些出息的,都不會願意繼續留在這裏頭伺候,便都接連走了。

唯一留下來那個是個老嬤嬤,長星同她說過幾回話,也問過她為什麽不離開,她聽了這問題就隻是笑笑,說她一把年紀了,也不想折騰了。

那老嬤嬤留在周景和的身邊伺候了十多年,從他出生開始便伺候著他,最後老嬤嬤的屍身被抬走的時候,長星陪在周景和的身邊。

他似乎沒有多麽難過,甚至看向長星的時候,還輕輕的笑了笑。

他說,也好,這於她,算是解脫。

長星並不明白他的意思,卻看出來他眼裏的恨意。

長星以為,他是在怨恨那些害死老嬤嬤的人。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方才知道,其實不是。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之後,便也就再未曾見到周景和這般失態的模樣了。

“差點忘了。”長星一個愣神的功夫,思緒就飄遠了,這會兒回過神忽然想起來冷宮裏邊還有一些活沒幹完,“蘭嬪讓我去給她打掃屋子呢。”

周景和抬頭看向她,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想說些什麽,可是最後還是什麽話都沒說,隻是應了個“好”。

長星又衝著他笑了笑,然後才出了文陽殿。

隻是她剛走,周景和身後便緩緩走出了一道人影,“殿下,這宮女礙事,不如讓屬下直接將她殺了,反倒幹淨。”

“不必。”周景和搖頭,“留著她還有用。”

那人疑惑的看向他,“從前殿下勢單力薄,確實需要這個小宮女幫扶,可如今,這小小宮女又還能幫殿下您做什麽?”

“元堯,此事,我似乎無需同你解釋。”周景和看向他,語氣中泛著冷意。

元堯聞言慌忙跪下,“屬下知錯。”

“知錯便好。”周景和的目光移開,“起來吧,跟我說說我那位五哥的情況。”

元堯應了個“是”,然後道:“五殿下為了您安排的清蕪姑娘恍若瘋魔,昨日,竟求聖人收回成命,想退了同丞相嫡女孟娉瑤的婚事。”

“聖人大怒,自是沒有準許,可誰知五殿下也是個癡心人,竟是在大雨裏跪了一天一夜,雲妃急得如同熱鍋裏的螞蟻,來勸了幾回都沒說動五殿下,最後竟是到了今日早上,他方才因為昏倒而被雲妃宮裏的人抬了回去。”

元堯說著,有些可惜道:“隻是聖人到了最後,都未曾鬆口。”

“無妨。”周景和緩緩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那孟娉瑤身份貴重,也是驕矜的性子,我那五哥昨日裏那樣鬧了一通,消息怕是早就傳到了丞相府,她怎麽會願意受這委屈?”

“恐怕這場婚事,鬧到最後,便是我那父皇再不想退,也要退了。”

元堯笑道:“是這個道理,聖人原本就不喜歡這五殿下,因著雲妃的緣故方才給了他機會,可惜他不懂珍惜,為了區區一個女子而失了分寸,殊不知他隻要娶了這丞相嫡女,這太子的位置可就再難撼動了。”

“父皇最喜歡的二哥在戰場上斷了一雙腿,最不在意的四哥因為謀逆之罪被處死,最不喜歡的五哥又鬧出這樣的事來。”周景和的唇角微微勾起,眼裏卻盡是森冷,“他估計也想不明白,他怎麽就生了這些東西?竟是連一個能擔得起儲君的位置的人都沒有。”

“也是時候該提醒提醒他,冷宮邊上,文陽殿裏,還有個周景和了。”

長星哼著歌兒從文陽殿走了出來,沒曾想迎麵就碰上了瞎了一隻眼的李桂。

李桂是雲妃宮裏的總管太監,是雲妃身邊的紅人,據說他這隻眼睛就是因為雲妃瞎掉的,所以雲妃方才如此重用。

而宮裏邊這些宮女瞧見了李桂,卻無一不心生畏懼,不僅因為他本來就相貌醜陋還瞎了一隻眼,更因為他性子古怪,對容貌嬌美些的宮女便要動手動腳,又背靠雲妃,讓人不敢得罪。

長星也怕他,可迎麵碰上也不敢扭頭就走,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向前走,兩人拉開幾步距離,長星方才鬆了口氣,卻不想李桂卻突然開口叫住了她,“那小宮女,走這麽快做什麽?”

長星身子僵住,想起自己聽說過的那些有關於李桂的事跡,心頭一慌,索性撒丫子跑了。

李桂沒料到她居然有膽子跑,竟也追了一段路,隻是長星躲在了假山後邊,李桂一時找不著人,便恨恨道:“我記住你的模樣了,回頭多叫幾個人過來,看你怎麽跑!”

然後便是一陣遠去的腳步聲響。

長星在那假山後頭聽著心驚膽戰,過了好一會又想起蘭嬪的屋子還未曾打掃。

蘭嬪的性格不好,動不動就要發脾氣,長星不敢誤了她的事,便隻能鼓足勇氣往外邊瞧去,卻不想正好對上一張獰笑的臉,“躲?我看你再往哪裏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