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新證據

◎你與他丈夫非法同居,是否屬實?◎

將嫌疑人帶回來, 重案組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歡喜。

按理說,才三天時間就找到嫌疑人,發現血衣、鞋子這些重要證物, 大家應該歡呼慶賀才對。

可是, 麵對桂右蓮的不斷哀求:“讓我把珠珠帶上, 讓我把珠珠帶在身邊吧, 她還隻有五歲,沒有人照顧,不行的。”連朱飛鵬這樣的漢子都有些不忍心,更別提家有嬌嬌女劉栗子的慈父劉良駒。

劉栗子今年六歲, 剛剛上小學,正是可愛得不得了的時候。看到與她年齡相仿的珠珠眼中含淚, 卻不敢哭喊的模樣, 劉良駒的心都要碎了。

好在派出所民警終於聯係到桂右蓮的姐姐。將珠珠交由她照顧。安排妥當之後,重案組提審桂右蓮。

戴上冰冷的手銬, 坐上警車,桂右蓮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逃離垃圾堆放場的方式, 竟然是被警察抓捕。

坐在審訊室的鐵椅中, 看著白牆上冰冷的八個仿宋黑色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桂右蓮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心跳越來越快, 快得似乎下一秒鍾心髒就會不堪負荷, 停止跳動。

趙向晚看著嘴唇發烏的桂右蓮, 想到曾聽到珠珠在心裏想過——媽媽身體不好, 家裏沒有錢, 媽媽連買藥的錢都沒有, 心中一縮, 耐心地詢問:“桂右蓮,你有什麽病?在吃什麽藥?”

桂右蓮喘著粗氣說了兩種處方用藥。

趙向晚點了點頭,示意大家先審,自己則出了門,來到醫務室,按照她的病症以用提到的藥物,和醫生溝通。

醫生說:“這都是治療甲亢的藥物,需要堅持服用。”接著他開了藥,用小紙袋裝著,在上麵寫上服用方法。

趙向晚拿著藥片返回,端上一杯溫開水,這才推開審訊室的門。

趙向晚在重案組實習了四年,大家早已有了高度默契,看到她詢問了幾句病情之後出去,都知道她要幹什麽。高廣強例行公事問了一些個人信息問題之後,便沒有再就案件進行訊問,看趙向晚推門進來,點頭示意她上前。

趙向晚遞過藥和水:“袋子裏都寫了服用方法。這個袋子,一天三次,一次兩顆;這個袋子,一天三次,一次一顆。”

桂右蓮眼眶熱熱的,顫抖著抬起手,她的手被銬住,活動不方便,隻能接過杯子喝一口水。趙向晚從袋子裏倒出小藥片,放到她另一隻手上,協助她完成了服藥這個動作。

藥片落肚,不知道是真的藥效發揮了作用,還是心理作用,桂右蓮感覺急跳的心髒漸漸恢複平靜,呼吸也回歸正常,她撫了撫胸口,滿是感激地看著趙向晚:“謝謝,謝謝你。”

趙向晚擺了擺手,回到自己的座位。

高廣強繼續開始審問:“被拋屍井裏的那個人,是你丈夫廖超勇吧?”

桂右蓮沒有吭聲。

高廣強耐心地給她科普:“屍體雖然麵部被破壞,但指紋仍在。我們已經在你家裏提取指紋,也采集了你女兒的DNA,隻要進行檢測對比,就能確認死者身份。你早一點說出來,或許還能爭取寬大處理。”

桂右蓮不懂,抬起頭問:“什麽指紋、什麽D什麽A?”

朱飛鵬歎了一口氣,舉起右手:“我們每個人的手指頭上,都有紋路,對不對?”

桂右蓮這個倒是懂:“我知道,有籮筐和簸箕嘛,老人說一籮窮二籮富,三籮四籮打豆腐,五籮六籮開當鋪,七鬥八鬥把官做,九鬥十鬥享清福。我手上隻有一個籮,所以我窮。”

朱飛鵬耐著性子解釋:“你那個是迷信,我現在講的是科學。每個人手指上的紋路都不一樣,根據指紋可以判斷這個人的身份。廢井裏的屍體手掌指紋完好,隻要與你家裏取到的指紋比對成功,就能確認這個人是不是你丈夫。至於DNA……”

朱飛鵬想了想,估計就算自己講幹了口水,桂右蓮也不會理解,於是放棄科普:“總之,這和古代滴血認親是一個道理。通過珠珠的頭發,我們就能判斷屍體是不是與珠珠有父女關係,同樣也能確認屍體是不是廖超勇。”

桂右蓮感覺嘴裏開始發苦:“原來,警察破案這麽厲害嗎?”

她力氣不大,又找不到鐵鍁挖坑,想到不遠處有口廢井,是小時候玩熟了的地方,現在居民都嫌這裏臭根本沒人來,因此才想出把屍體丟到井裏、再埋上砂土的方法處理屍體,沒想到才四天時間就被警察找到。

原以為脫光了衣服、搗爛了麵孔,哪怕屍體被人發現警察也找不到這個人,沒想到現在警察這麽厲害,可以通過什麽指紋、頭發判斷那個人是不是珠珠的爸爸。桂右蓮越想越氣餒,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坐在椅中,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

【早知道,把手指頭也砸個稀巴爛。】

【可是也沒用,珠珠還在呢。】

【唉,怎麽辦?警察這麽快就找到了屍體,找到了我,我鬥得過政府嗎?鬥不過哇~】

【那麽多人鬧著不要建垃圾堆放場,政府聽了嗎?還不是一樣建了,沒用的,沒用的……】

高廣強舉起屍體照片,提高了音量:“這個人,是不是廖超勇?”

桂右蓮怯怯地看一眼照片,整個人開始瑟瑟發抖。有些事,當時強撐著做了。可是事後再回想,她沒有一刻不害怕。再看到滿是屍斑的屍體照片,頭皮發麻,桂右蓮的眼淚再一次流下,顫抖著說:“是……是吧?”

高廣強道:“是,還是不是?”

桂右蓮被警察的氣勢所迫,打了個寒顫:“是!”

高廣強繼續追問:“是你殺的?”

桂右蓮搖頭:“不是,不是,我沒有殺他。”

高廣強問:“家裏為什麽有他的血衣?”

桂右蓮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我不知道,我就是洗了件衣服,不行嗎?”

高廣強道:“血衣上有他的血跡,也有你的血跡,現場發現的衣服纖維能與衣服對得上,這說明這件襯衫正是案發現場廖超勇穿的衣服。他被剝光了扔進井裏,可是衣服卻在你家裏,你怎麽解釋?垃圾堆放場管理室的地麵,有你的血跡,這又怎麽解釋?”

桂右蓮被逼得無處可逃,彎下腰、抱著腦袋開始哀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

審訊室裏幾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後全都看向做筆錄的趙向晚。

——這是向晚的強項,讓她上!

趙向晚領會到了同事們的意思,輕輕點頭,放下鋼筆。

祝康接過她的工作,開始做筆錄。

趙向晚輕歎一聲,看著還在哀號的桂右蓮:“桂右蓮,你別怕。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

她的聲音似夏日小溪潺潺流過,讓桂右蓮那顆恐懼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桂右蓮放下雙手,慢慢直起腰來,愣愣地看著趙向晚:“可是……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公道,好人都命不長,壞人才能活長久呢。”

趙向晚的眼中閃過一道寒光:“胡說。我們經手的案子裏,好人都活得好端端的,壞人才不得好死呢。”

趙向晚的話,讓桂右蓮有了一點信心:“真的嗎?”

朱飛鵬、祝康異口同聲:“真的!”咱們重案組經手的案子,哪怕好人被害,也一定要為他或她鳴冤,把壞人揪出來嚴懲!

桂右蓮努力彎下腰,掀起褲腿:“我,我也受傷了。”

小腿上一條長長的刀傷,自腳踝一直劃到膝蓋,皮肉翻了出來,已經結了疤,但看得出來當時一定流了不少血。

桂右蓮又展示出身上多處傷口,有刀傷,有淤青,有掐痕……

桂右蓮含淚道:“他在外麵有了女人,要離婚,我不肯,他就打我。”

【不能離,離了我怎麽辦?孩子怎麽辦?】

經曆過章亞嵐父母離婚這件事之後,趙向晚對這類家庭糾紛的理解比同齡人來得深刻。很多時候,女人深陷不幸福的婚姻裏卻不肯離婚,一是因為錢、二是因為孩子。

因為沒有獨立生活能力,因為沒辦法獨自撫養孩子,所以她們選擇隱忍。

她們總認為,隻要堅守,將來男人總是發現她們的好,回歸家庭。

殊不知正是因為她們太害怕失去,男人才會有恃無恐。

趙向晚沒有糾結家暴一事:“告訴我們,垃圾堆放場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要殺了他?”

桂右蓮拚命搖頭:“沒有沒有,我沒有要殺他。是他要殺我,你們相信我,他真的要殺我!”

趙向晚的態度很溫柔:“我們相信你,你慢慢說。”

桂右蓮的表述能力不太行,還是在趙向晚的引導之下,才慢慢將這個過程還原。

廖超勇與桂右蓮是一對貧賤夫妻。

兩人老家都在山南村的,從小青梅竹馬,一起摘山莓、摸泥鰍,一起背著書包上學,初中畢業之後正趕上城市擴張發展,山南村歸並進了星市望陽區,興辦小工廠,兩人便順理成章招工進了醬油廠,有了城市戶口。

結婚後分了兩房一廳的職工宿舍,在八十年代算得上是人生贏家。

可是計劃沒有變化快,隨著那個廢舊垃圾堆放場的建設,空氣時不時飄散著難道了氣味,醬油廠的產品質量大打折扣,根本賣不出去。

不久,工廠倒閉,工人下崗。

桂右蓮懷過幾個,都不幸流產,好不容易生下珠珠,看得跟眼珠子一樣,生怕她再有什麽閃失。

桂右蓮得了甲亢,需要長期吃藥,沒辦法出去闖**,於是拿出家裏所有積蓄,讓廖超勇出去做生意賺錢。夫妻倆商量著,隻要廖超勇賺了錢,就馬上在城裏租房子,一家人離開這個臭烘烘的地方。

萬萬沒有想到,廖超勇這一出去,一顆心慢慢就野了。

一開始,廖超勇沒有賺到什麽錢,把家裏所有錢都賠了個精光。

桂右蓮沒有責怪他,變賣了母親留給自己的金手鐲,又找人借了點錢,再一次交給廖超勇,囑咐他在外麵好好做。

廖超勇當時感激地抱住桂右蓮,一再保證自己好好幹,將來給她和珠珠買大房子、買大大的金首飾。

這一回,廖超勇真的賺了錢。他攀上了一個搞水電管材銷售的離異女人焦莉莉,兩人合夥開店。廖超勇有力氣、肯吃苦,負責進貨、送貨。那女人能喝酒、會說話,負責聯係業務。兩人配合默契,門店越開越大。

廖超勇有了新想法。

他要離婚,和焦莉莉結婚。夫妻開店,利益捆綁更加緊密。

廖超勇也不遮掩,直接告訴桂右蓮,他可以補一萬塊給她,醬油廠的房子留給她,但他要女兒。

或許因為人過中年,又經曆過幾次流產,女兒珠珠得來不易,廖超勇對女兒是真心實意。再加上焦莉莉不能生育,廖超勇對女兒勢在必得。

夫妻倆發生了爭執,桂右蓮對女兒愛若性命,絕不可能放棄對女兒的撫養權。兩人達不成一致,進入一個死循環。

廖超勇每周都會回來兩趟,陪女兒玩耍、吃飯,每次回家總會和桂右蓮爆發一場戰爭。廖超勇對她又打又罵,最狠的一次曾拿菜刀砍,桂右蓮這個人也執拗,不管他怎麽打、怎麽說,她不反抗、不報警,隻是搖頭,堅決不離婚。

打完人,廖超勇終歸還是舍不得女兒,甩下一點錢離開。

就這樣拖到今年,眼看著明年珠珠就要上小學,廖超勇心裏有點發急。上周回來一趟,再一次談到離婚事項。

桂右蓮依然沒有鬆口。

廖超勇退讓了一步,不過提出了一個要求:“算了算了,我真的拿你沒辦法。我可以放棄撫養權,也可以每個月給你撫養費,但是有一個條件。”

桂右蓮隻求能夠把孩子帶在身邊養大,當時便焦急地問:“什麽條件?”

廖超勇說:“晚上,你和我去一趟垃圾堆放場。”

桂右蓮有點害怕:“那裏荒了一個月,又髒又臭,隻有一些收破爛的人過去翻撿,晚上你要過去做什麽?”

廖超勇瞪了她一眼:“未必我還會把你拐賣了?告訴你,我有一批貨,是別人偷來的,約好了在那個垃圾場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批貨要價便宜,轉手賣出去便宜不少,焦莉莉不肯和我一起過去,你陪我去。”

桂右蓮聽他說舍不得焦莉莉吃苦,卻逼著自己過去,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是這個條件**實在是大。隻要陪他去一趟,把貨物裝上貨車,他就不會再和自己搶女兒,還能每個月給撫養費。

她猶豫著說:“贓,贓物?會不會犯法?”

廖超勇粗聲大氣地說:“不犯法,怎麽賺錢?你以為我給你們娘倆的錢,是大風吹來的?說吧,去不去?不去拉倒!”

於是,桂右蓮同意了。

大約八天前,那是一個很黑的晚上。

月亮在雲層裏穿行,時而出現,裏麵隱沒。

將女兒珠珠哄睡之後,和廖超勇一起走在去往廢棄垃圾堆放場的路上,桂右蓮一顆心七上八下:“你的貨車呢?為什麽要走路去?”

廖超勇的回答很不耐煩:“貨車我白天就放那裏了,大晚上的開車過去,燈一亮被人發現了怎麽辦?你讀書少、人又蠢,從來沒出來做過事,什麽都不懂,就不要再問了!你再多一句話,我就去法院起訴!我打聽過了,像你這種沒有收入來源的女人,法官根本不可能把珠珠判給你。”

桂右蓮被他嚇得臉色都白了,閉上嘴不敢再說話,可是絕望卻像那泛濫的潮水一樣把她淹沒。人窮誌短,她沒有賺錢能力,所以才會被他這樣欺負。

垃圾堆放場的大門雖然掛著鐵鏈鎖,但因為廢棄了近一個月沒有人管,早就被撿破爛的人弄壞,隨便一拉就會下來。兩個人打開鐵門,走進那個管理室。

管理室裏相對幹淨一些,角落裏堆放著幾輛垃圾推車,又髒又臭。垃圾推車上隱約能看到編碼,這是政府資產,沒有哪個敢偷。哪怕撿破爛的來來去去,依然還存放在這裏。

腳剛邁進管理室,桂右蓮便感覺自己的頭發被廖超勇一把薅住,劇痛讓她叫了起來:“啊——”

廖超勇惡狠狠地說:“閉嘴!”

他死命一拽,桂右蓮身體向前一撲,踉蹌摔倒,一路被廖超勇拖行。屋子裏很黑,桂右蓮什麽也看不見,隻能一邊慘叫一邊求饒:“超勇,超勇,你要做什麽?你放開,我痛。”

黑暗放大了廖超勇心中的邪惡,此刻他像一隻凶獸,一路拉著桂右蓮往前,月亮恰好在這個時候從雲層裏鑽出來。

月光自窗戶斜斜而下,這一刹那,桂右蓮看清楚了廖超勇的臉。

那是一張與平時完全不一樣的麵孔。

麵部扭曲、眼睛瞪得很大,閃著莫名的興奮,他的嘴張得很大,仿佛要將壓抑的那一份嗜血釋放出來。

這一刻,女人的直覺令桂右蓮終於察覺到了廖超勇的殺意:“你是不是要害我?你是不是要害我?”

廖超勇右手拖拽桂右蓮往前,右手伸向管理室的抽屜。

他拉開了抽屜,從裏麵取出一把尖刀。

他轉過頭,冷笑道:“你死了,就沒人和我搶珠珠!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這麽多年來一分錢不賺,還敢和我搶珠珠?我呸!我給過你機會的,可是你沒有珍惜。”

死亡的恐懼,令桂右蓮清醒。

從來沒有一刻,有這樣的清醒。

她知道,今天廖超勇把她騙到這裏,就是為了殺了她。

為什麽要殺人呢?

一刹那間,桂右蓮的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

好好說,不行嗎?

不離婚,不行嗎?

我們青梅竹馬,拉著手一起上學,兩家父母早早訂下婚事,一起招工進廠,我們有感情基礎啊。

為了懷孕,我流產三次,醫生都說如果再懷就是賭命。可是我為了有個與你的愛情結晶,咬著牙懷了第四次。懷胎十月,我在**足足躺了七個月!

為什麽要殺我呢?

珠珠那麽可愛,你忍心讓她沒有媽媽?

你條件好,你要珠珠,可是我怎麽舍得把珠珠給你?

老人都說,寧跟討飯的娘,不跟當官的爹。你有新歡,你會對珠珠全心全意嗎?

……

似乎過了很久,其餘隻不過一瞬間。直到拖拽掙紮間,桂右蓮的手碰到一個硬物。

求生的本能,讓她一把抓住這塊磚頭。

寒光一閃,廖超勇拿著刀向她逼近。

“珠珠!”桂右蓮忽然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呐喊。

廖超勇一個愣神。

桂右蓮猛地翻身站起,抄起手中磚塊,狠狠砸向廖超勇後腦。

“撲呲——”

暗夜裏,磚頭帶著淩厲之風,帶著桂右蓮滿腔的怒火,狠狠砸在人類最脆弱的後腦處。

後腦下部,是腦幹所在,是控製人的呼吸、心跳的生命中樞。

一擊必中,廖超勇應聲而倒。

恐懼令桂右蓮腦中一片空白,她嘴裏發出尖利的叫喊,撲上去又補了十幾下。

一下,兩下,三下……

直到手底下這個人一動不動,直到她臉上、身上到處是血。

月光再一次傾瀉而下,將這一幕血腥呈現在桂右蓮眼前。

神智回複,桂右蓮這才知道害怕,摔倒在地,拚命往外爬,隻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跑到垃圾堆放場的鐵門那裏,月光亮得耀人眼,桂右蓮忽然停住了腳步。

——就這樣走了嗎?

說到這裏,桂右蓮呆呆地看著趙向晚:“我當時就想,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殺了人,我不想坐牢,我還得照顧珠珠。於是,我又折返回去,我害怕他被人認出來,就把他衣服剝光,再在臉上補了幾磚頭,用小推車裝上,丟到那口廢井裏。我又補了兩車砂石,把他的屍體蓋住,確認沒有能夠發現,這才把車子還回去,抱著衣服回了家。當時做這些事的時候,感覺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可是到家之後,卻全身酸軟,一點力氣都沒有,過了好幾天了,手腳還在抖。”

趙向晚知道這種情況很正常。

極度的恐懼狀態下,會激發出人類最大的潛能,所以瘦、病、弱的桂右蓮才能反殺高、胖、壯的廖超勇。但這股勁過去,確認安全之後,整個人就會脫力。

但眼下趙向晚關心的問題是:廖超勇用來殺她的那把刀去哪裏了?

趙向晚抬眸看著因為回憶過去而滿頭冷汗的桂右蓮:“那把刀呢?我們在管理室並沒有發現有刀。”

桂右蓮木頭木腦地回答:“抽屜裏不隻一把刀,有兩把,用報紙包著。我很害怕,拿著那兩把刀出來,順手扔進垃圾堆裏。”

趙向晚皺眉:“為什麽沒把衣服也扔進去?”

桂右蓮茫然四顧:“那,那是珠珠爸爸的衣服啊。”

唉……

眾人都有些無語。

接下來,在桂右蓮的指認下,重案組的人從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裏找到了兩把用報紙裹著的刀。

一把尖刀,尖頭、薄刃、極其鋒利的一把切肉刀。

另外一把,是采用高碳鋼和彈簧鋼鍛打的砍骨刀。

寒光凜冽。

看到這兩把刀,想到管理室門口隨意亂放的幾個農用編織袋,重案組的人感覺頭皮發麻。

——如果桂右蓮沒有一磚頭幹掉廖超勇,恐怕不僅會被他捅死在管理室,還極有可能當場分屍,用肮髒的編織袋裝成一袋一袋,拋棄在這垃圾場裏。

等到未來填埋場建成,所有垃圾填埋進地下,桂右蓮將列入失蹤名單,誰也不知道她到了哪裏。

廖超勇名正言順接珠珠到身邊教養,四年之後,桂右蓮將因為下落不明而被法律宣告死亡,廖超勇從此逍遙快活。

隻要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在場所有人都在心裏暗罵一句:無恥!

這廢棄的垃圾堆放場散發出來的氣息再惡臭,也沒有廖超勇的靈魂肮髒。

廢舊垃圾堆放場的外圍,忽拉拉地圍過來一群人。

都是當地人。

看到幾輛警車開過來,聯想到前段時間的廢井拋屍案,好奇心驅使之下,眾人顧不得惡臭,都圍攏了過來。

看到刑警押著桂右蓮從垃圾堆放場出來,人群裏有人認出她來,一下子叫了起來:“桂右蓮,那不是廖家的嗎?她怎麽被抓了?我靠!不會是她把姓廖的那個有錢人給殺了吧?”

旁邊人嘰嘰喳喳打聽情況,聽明白了之後開始議論。

“難怪要把衣服剝光,姓廖的賺了幾個錢之後整個人都飄了,皮帶扣子都是金的!他那高檔衣服一亮相,早就被人認出來了。”

“夫妻哪有隔夜仇,幹嘛要殺人?”

“這女人狠呐!一板磚上去把丈夫的臉搗了個稀巴爛。”

“完了完了,殺人拋屍,性質惡劣,桂右蓮肯定會被槍斃,那她家娃娃怎麽辦?珠珠乖巧可愛得很呢。”

桂右蓮本來情緒還算平靜,聽到最後一句,突然就激動起來,戴著手銬的手伸出去,死死抓住趙向晚的胳膊,淚眼婆娑:“我真的會槍斃嗎?我殺了人,肯定會死對不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都坦白了,是他要殺我,我是沒有辦法……”

原本不喜歡身體接觸的趙向晚,被犯罪嫌疑人緊緊抓住胳膊,卻沒有推開她的手,而是看著桂右蓮那張滿是淒苦的臉,聲音輕微而堅定:“別怕。”

桂右蓮從她的眼神裏,獲得了某種力量,慢慢鬆開手:“你是個好人,是個好警察。我相信你,我相信警察。我坦白從寬,我要活下去,我要看著珠珠長大。你說過的,好人會有好報,是不是?”

收集了所有證物之後,重案組所有人回到辦公室,開始討論案情。

和往常一樣,小黑板再次被推了上來,大家各抒己見。

這一回,劉良駒第一個站了上來。

他在小黑板上寫下大大的兩個字。

——自衛。

桂右蓮哭著說“我相信你、我相信警察”的時候,他就站在趙向晚身邊,同為父母,他感同身受。想要撫養女兒成人,想要看著她幸福地長大,因此,桂右蓮不求脫罪,隻求不死。

哪怕是坐牢,也能隔一段時間見到女兒;哪怕是隔著鐵網,也能知道女兒的消息。隻要沒死,一切都有希望,是不是?

劉良駒麵色嚴肅:“殺人,不一定判死刑,法官也要視情況而判。致人死亡包括故意殺人、間接故意殺人、過失致人死亡,按照桂右蓮的口供,她這明顯屬於過失致人死亡,廖超勇試圖故意殺人,她為了自衛不得已反抗。”

朱飛鵬搖頭歎息:“唉,法盲啊。如果她能在一磚頭砸死廖超勇之後馬上報警,保留好現場,說不定還能判她無罪。”

祝康補充一句:“是的。這樣一來,刀具上肯定隻有廖超勇一個人的指紋,現場拖拽痕跡清晰,比對傷痕、傷口,很容易還原整個案發過程。我不知道法院最後會怎麽判,但過失傷人致死這一條,至少能讓桂右蓮活下去。”

黃元德道:“可是,桂右蓮不僅殺了人,還拿磚頭搗爛麵部,剝光衣服,拋屍井中,埋上砂石,這一係列操作下來,誰能相信她是自衛?完全符合故意殺人的特征。”

聽到這裏,劉良駒也有些受挫。就算他想幫桂右蓮,也有些束手無策啊。

趙向晚站起來:“首先,我們要判斷桂右蓮有沒有在細節上說謊。”

朱飛鵬搖頭:“應該沒有說謊。”

高廣強也歎了一口氣:“先前她的確有意隱瞞,但開口認罪之後,細節上都能對得上,應該沒有說謊。”

趙向晚當然知道桂右蓮沒有說謊,但證據呢?

——應該沒有說謊?

檢方提起公訴之時,可沒有“應該”二字。

趙向晚拿出兩把刀的照片,走上前去,將照片貼在黑板上:“誰能證明,這兩把刀是廖超勇事先放在垃圾堆放場管理室,而不是桂右蓮準備好的?”

這……

祝康皺眉道:“刀上有兩個人的指紋,向晚,按照你的這個思路,的確有可能刀是桂右蓮提前準備好,準備殺人分屍。可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改變了主意,直接拋屍廢井。”

朱飛鵬不服氣,抗辯起來:“沒道理。如果刀是桂右蓮提前準備好的,那她是什麽時候買的刀?為什麽殺人後連衣服都帶回家,那麽重要的刀卻丟棄在垃圾場?這恰好證明,刀不是桂右蓮的。”

祝康搖搖頭:“也許桂右蓮隻是準備好了刀,以備無患呢?她這個人行事並沒有太多章法……”

朱飛鵬冷笑一聲:“你這前言不搭後語。沒有太多章法你從哪裏看得出來?再說了,沒有章法的人,會提前在管理室準備好刀?如果準備好了刀,為什麽不直接拿刀捅,卻要用磚頭?如果刀是她準備的,為什麽上麵會有廖超勇的指紋?”

艾輝突發奇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桂右蓮聽到丈夫說晚上去交易贓物,內心有些害怕,她熟悉環境,知道那個垃圾場平時沒有人去,於是趁大家不注意提前過去,在抽屜裏放了兩把刀,想著萬一要是黑吃黑打起來,她能幫幫忙。後來進了管理室之後,她察覺到丈夫要殺她,於是先下手為強,拿出其中一把刀來,卻被廖超奪了刀要殺她,廝打之中,她抄起一塊磚頭把他給殺了。”

黃元德的思維更為發散:“還有一種可能,桂右蓮從頭到尾說的就是謊言。約定在垃圾堆放場晚上見麵的人,不是廖超勇,而是桂右蓮。桂右蓮長期經受家暴,懷恨在心,再加上不願意把珠珠交給廖超勇,於是決定殺死他。廖超勇一死,她就能順理成章接手他的生意,養女兒自然就沒有問題。”

就連高廣強都點頭道:“的確,桂右蓮有殺人動機。”

趙向晚知道一旦提出質疑,桂右蓮很多話都經不起推敲。

別說辦案人員有這個爭議,圍觀群眾一樣會有疑惑。

聽到這裏,趙向晚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字。

——證據。

“從微表情反應,我能肯定,桂右蓮沒有說謊。但這隻是我的判斷,要讓法院判定桂右蓮是自衛,我們必須拿出證據。”

聽趙向晚說相信桂右蓮,剛才發散的思維瞬間都收了回來。相處四年,趙向晚無數次證明,她是對的。不管是微表情行為學,還是女性直覺,趙向晚的刑偵方向從來沒有出過錯。

大家第一時間選擇信任趙向晚,開始思考如何證明桂右蓮口供的正確性。

麗嘉

朱飛鵬道:“要證明桂右蓮說的話是真的,不容易。剛才我們隨便一討論,漏洞就很多。第一,她與被害人關係不好,常有爭吵,她有殺人動機。第二,她為什麽毫無防備地在夜晚跟著廖超勇走進垃圾堆放場?第三,她明明是自衛,為什麽不報警,卻要拋屍?她為什麽要把刀丟棄?”

太多不正常的地方,僅憑桂右蓮的口供,恐怕法院不會考慮自衛因素。

趙向晚讚許看向朱飛鵬:“朱師兄說得對!所以我們要找,找新的證據。”

朱飛鵬眯了眯眼:“去哪裏找?你是不是已經有想法了?”

趙向晚說:“桂右蓮這邊的證據基本齊全,想要找新證據,隻能從廖超勇那邊入手。”

朱飛鵬總是反應最快的那一個:“焦莉莉?”

趙向晚笑了:“對。”

祝康一拍桌子:“對啊,我們這幾天一直在審桂右蓮,在現場勘查,卻漏掉了這個重要證人。焦莉莉是廖超勇的情人,又是他的生意夥伴,廖超勇死了這麽長時間,怎麽沒有聽到她有任何消息?”

高廣強站起身:“還等什麽?走!”

眾人一起站起來,一邊走一邊分配任務。

高廣強負責與當地派出所民警溝通。

朱飛鵬、趙向晚與劉良駒一起,與焦莉莉見麵。

祝康、艾輝、黃元德一組,到建材城走訪調查,了解廖超勇的為人,並詢問周邊刀具店,看他是否近期購買刀具。

從刀具形狀與新舊程度來判斷,刀具應該是還未使用過的、全新的刀具。如果能夠找出這項證據,那就能證明廖超勇的殺人事實,從而反證出桂右蓮的自衛行為。

星市建材城位於星市的城西區,這裏是老城區,商業繁華。

一進建材城,就看到來來往往的貨車、麵包車、小推車在人群中穿梭,有的門麵很大,門前有寬敞的停車場,有的門麵比較小,但也有一塊水泥地停放推車。

總之一句話,這裏很熱鬧。

找到焦莉莉的門麵,看著門麵上方掛的店麵名字,趙向晚與朱飛鵬對視一眼,同時發出一聲“嘁!”

——紅心管材批發店。

紅心?叫黑心差不多吧。對青梅竹馬的發妻如此心狠手辣,準備尖刀一把還不夠,再來一把剁骨大刀,這是要分屍的節奏哇。

門麵裏頭,坐著一個燙著大波浪齊肩頭發,描眉畫口紅的中年女人。

朱飛鵬走進:“焦莉莉?”

中年女人臉上搽了不少粉,一說話粉就往下掉,看得出來是個努力與歲月抗爭,想要留住青春與美貌的女人。

她一見到帥氣英武的朱飛鵬,眼睛一亮:“啊呀,這位先生以前沒有來過吧?你要進什麽貨?”

朱飛鵬亮出警官證,麵無表情:“你好,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

看到警官證,焦莉莉瞳孔一縮,顯然有些慌亂,她左右看看:“你們,你們都是警察?為什麽沒有穿製服?”

【警察怎麽找過來了?】

【是不是小廖的事發了?】

【他說回去處理掉那個黃臉婆就回來,結果一去就是十天,個死鬼!男人都靠不住。】

趙向晚認真傾聽著焦莉莉內心冒出的每個字,生怕漏掉一點細節。

——廖超勇殺人的事情,焦莉莉是知道的。

——他被反殺的事,焦莉莉還不知道。

朱飛鵬打開包,準備取出廖超勇的屍體照片讓她辯認。

趙向晚迅速上前,壓住他的手,用眼神製止他的動作。

朱飛鵬愣了一下,不過他反應快,馬上將照片放了回去,將包拿在手中。

趙向晚看向焦莉莉:“你與廖超勇同居了吧?”

焦莉莉輕佻地挑了挑眉,看了她一眼:“怎麽?警察管天管地,還要管我和誰睡覺?”

朱飛鵬冷著臉:“嚴肅點兒!”

趙向晚道:“桂又蓮報警,說你與他丈夫非法同居,是否屬實?”

焦莉莉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媽的,那個黃臉婆敢報警?這夫妻倆合起夥來欺負人,是不是?我哪裏和他同居了?誰能證明?”

趙向晚淡淡道:“當然有人證明,不然我們為什麽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