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凶手

◎怎麽就這麽快被警方抓獲了呢?◎

趙向晚的問話還在繼續。

她的聲音很穩、很輕, 卻清晰無比。

“很好。他在搓洗衣服下擺,隨著動作微微側了一下臉,你看見他的側臉了。他的額頭平不平?睫毛長不長?眼珠突不突出?他的鼻子高不高?鼻梁中央有沒有隆起?鼻孔大不大?有沒有鼻毛?人中長不長, 嘴唇厚不厚?下巴長不長?喉結大不大?再回過頭看一看, 鼻尖、嘴唇、下巴能否連成一條直線?如果不能, 哪一個部位更高一點?”

隨著趙向晚的描述, 馮兼烈腦中記憶越來越清晰。

他的眼睛漸漸有了神采,聲音也大了許多。

“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額頭很平,睫毛不長, 眼珠有點往外突,鼻子不高也不矮, 是條直線, 有鼻毛,鼻毛很粗, 人中不長,嘴唇有點厚, 下巴不長, 喉結大,下巴與喉結之間是個向下的斜坡,鼻尖、嘴唇、下巴不是一條直線, 最低的地方是下巴。”

當馮兼烈開始說話時, 寧清凝便摁下錄音機的按鈕, 便於等下反複確認細節。磁帶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寧清凝的內心似火一樣, 眼睛眨也不敢眨, 認真地看著趙向晚。

——她問得真好、真細!尤其是側麵線條的描述, 精準而專業,有了這樣的描述,他一定能畫出非常逼真的側麵肖像來。

趙向晚的聲音裏帶著鼓勵與讚賞。

“很好。現在你叫了他一聲,他受到驚嚇,快速轉頭,正臉對著你。廁所門口的白熾燈光雖然不亮,但正好投在他臉上,你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馮兼烈非常自信地點頭:“是!我看得很清楚。”

看對方自信已經起來,整個人進入一種極欲表現的興奮狀態,趙向晚漸漸加快了語速。

“臉龐大不大?”

“不算大,這裏有點肉,上麵窄下麵寬,頭發剃得很短,額頭上的邊沿很清楚,肯定是這兩天剛剪過頭發。”

“眉毛、眼睛呢?”

“他皺著眉毛,眉毛很濃,很平,像條蟲子。眉心這裏鼓出一塊肉,眼睛不算大,眼角有點往上,眯著看人,樣子很凶。”

“鼻子呢,大不大?”

“鼻子有點肉,鼻孔比較大,還有鼻毛露了出來。”

“人中深不深,嘴唇厚不厚?上麵有沒有細紋?顏色紅不紅?”

“人中?好像沒有看到,嘴唇厚,沒什麽細紋,下嘴唇有點往外翻,顏色深,看不出來是什麽紅色。”

“看到牙齒了嗎?”

“看到了,他的嘴好像沒有合攏,露出一點點牙齒,不是很白,有點黃,有兩顆大門牙,門牙中間還有個小小的缺口。”

“非常好。還記得他穿什麽衣服嗎?”

“軍綠色的圓領T恤,洗得有點泛白,領口鬆鬆的,露出他這裏,鎖骨這裏,有一塊紅印子,哦,不對,是塊疤痕,有點像燙傷。他外麵罩了件深色夾克,皺巴巴的,衣服下擺那裏很濕。”

趙向晚看向季昭。

【問問他,整體觀感。】

季昭沒有動筆,一直在認真傾聽。

趙向晚點點頭。知道季昭覺得細節提供得已經足夠,最後還需要對人物神韻進行捕捉。

“很好,你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凶手,第一眼的感覺怎麽樣?當時你心裏怎麽想的?”

提到第一眼的感覺,馮兼烈有一肚子話要講。

“我當時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這人不是大學生。他身上的氣質一看就不是讀書人,有點像個當兵的。不過,好像又不是那種電視上非常有正氣的威武軍人,他看著有點惡,有點凶,還有點說不出來的狠勁。他看人的時候喜歡斜著眼睛看,讓我很不舒服。”

“我喊他一聲喂,他根本沒有回應我,就那麽猛一回頭,發現有人之後迅速轉身,動作非常快地順著走廊邊邊往外跑,一會就不見人影。他個子高、腿長,跑步的步幅很大,動作很好看,像《動物世界》裏的豹子一樣。”

“我當時就想,這人跑得真快,媽的,我還沒問他是什麽人呢,就這麽跑了。跑什麽跑,難道我還能把他怎麽樣?警察同誌,我真沒想到這人是壞人……”

聽到這裏,趙向晚知道他已經從半催眠狀態中退出來。

像這種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通常隻能維持五分鍾左右,時間再長,就會疲憊。

趙向晚抬手輕輕拍了兩下巴掌。

“啪!啪!”

清脆的聲音在畫像室裏回響,一下子將馮兼烈驚醒,他茫然抬頭,看著趙向晚:“警察同誌,我想起來了,我真的想起來了。”

趙向晚拿起桌上茶杯遞給他:“做得很好。你先喝口水,等畫像結束,你再來看看,提點意見。”

馮兼烈連連點頭:“好好好,你們畫。”

心理壓力陡然放鬆之後,馮兼烈感覺神清氣爽,看著眼前兩個正在畫紙上奮筆疾書的畫像師,悄悄問趙向晚:“能抓住壞人嗎?我能立功不?”

趙向晚擺擺手:“你別吵他們工作。”

馮兼烈趕緊將呼吸聲放低,不敢稍有異動。

寧清凝略一思索,右手拿起炭筆,開始在素描紙上刷刷畫了起來。馮兼烈已經提供了非常多的細節,寧清凝腦中有了基本輪廓,多年的基本功、勤學苦練不是白來的,寧清凝一筆一筆畫得非常認真。

季昭衣袖挽起,露出半截小臂,免得影響活動。他看著眼前支起來的畫架,畫架三腳立得很穩,畫板上貼著一張素描紙。

紙麵平整光滑,略帶些粗糙毛邊,炭筆落下,便會留下或硬、或軟的線條。

落筆、運筆。

線、點、勾。

不必打輪廓線、季昭畫畫從來沒有草稿,草稿就在他的腦子裏。

季昭隻要看過一眼的人、事、物,都會清晰刻畫在腦海中,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

自小不與人交流,季昭有更多時間打磨天賦。通過繪畫技巧的學習與訓練,他能精準無比地將它們重現在紙麵之上。

這種天賦應用到繪畫領域,季昭成為一名超寫實派畫家,在藝術界揚名。

可是,這種天賦如果應用於刑偵領域呢?

試想想,隻要有目擊者,季昭就能通過旁人的口述畫出嫌疑人,而且還是那種堪比照片的畫像,有他這個天才刑偵畫像師協助,警察就能偵破更多的懸案、疑案。

從天才畫家到刑偵畫像師,以趙向晚為橋梁,季昭的轉型非常迅速。看著他運筆如飛,趙向晚嘴角微揚。

半個小時之後,季昭停下筆,取下畫好的肖像放在一旁,再換上一張素描紙,繼續繪畫。

寧清凝一旦進入工作狀態,非常專注,沒有注意季昭的動作。倒是孫岫好奇,伸出腦袋看向季昭畫好的肖像。

這……這是素描肖像?

僅僅是用炭筆,就畫出了立體人像的特點。

雖然是短發,但一根一根豎立,仿佛風一吹還會動。

眼睛瞳仁很亮,盯著看的話能夠感覺光影的變幻,再仔細看,甚至能發現瞳仁裏有個倒立的人影。

鼻子大而肉,鼻毛戳出來幾根,讓人感覺這人毛發過於旺盛,平時也不注意個人形象。

嘴唇豐厚,有一種鼓鼓脹脹的感覺。牙槽咬著,兩邊臉頰肌肉緊繃,因為緊張導致嘴唇微張,露出兩顆大門牙。

還有那內收的下巴,與喉嚨處的連接,讓人感覺隻要他稍微一低頭,就能擠出個雙下巴來。

領口舊了,洗得泛了白——這麽模糊的話語,竟然在肖像中也表現出來,隻不過加了一點陰影、幾點高光,就能讓人明顯地看出這是一件舊T恤,領口左邊鎖骨處有一個銅錢大小的圓形疤痕,似乎是陳年舊疤,扯著旁邊肌肉有些緊繃。

不過就是一幅肖像,卻成功讓孫岫對這個嫌疑人有了深刻的印象——馮兼烈沒有說錯,這人很凶、很猛,有一種快要溢出紙麵的雄性張力。

孫岫雖然不是專業的刑偵畫像師,但他看過寧清凝畫的肖像。

這麽說吧,寧清凝畫的肖像非常規整、非常標準,對人類五官及臉部其他部位進行解構,畫出來的肖像四平八穩,特征明確。

可是,季昭的畫的肖像藝術性非常強,張力、表現力、感染力強大,可以第一時間抓住所有人的目光,讓人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把寧清凝、季昭的畫像擺在一起,很容易看得出其中的不同。

寧清凝的畫像專業性強,更像是一幅拚圖,隻要有繪畫基礎,再進行勤學苦練,就能達到這個效果。而季昭的畫像更注重整體性,充滿藝術感,靈氣十足,旁人即使再刻苦,若是沒有天賦那也白瞎。

孫岫沒有見過犯罪嫌疑人,但看到這幅畫像,他有信心:隻要讓他見到嫌疑人,就一定能夠認出來。因為季昭畫的不僅是形,他還將那種內在的、永遠不會變的神韻給畫了出來。

孫岫的信心頓時來了,興奮地抬頭,想看看季昭又打算畫什麽。

不過十分鍾,一張犯罪嫌疑人的背影圖便出現在紙麵上。寬闊的後背、粗壯的頸脖,剛剪過的短發、大大的耳朵、肥厚的耳垂,最顯眼的,是後脖右下方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胎記。

“刷!刷!刷!刷!”

畫紙邊沿用來粘貼在畫板上的膠帶紙被撕下來,季昭重新換上一張新的素描畫紙。

這回,是一張側臉素描。

最顯眼的,是那豐厚的嘴唇,內收的下巴。下唇略微突出,下頜線條弧度不明顯,看著有點粗魯。

“刷!刷!刷!刷!”

側臉素描從畫板上拿下來,季昭再貼上一張。

這一回,他畫的是對方奔跑的速寫。

暗夜、昏暗的走廊,一個高大奔跑的男子,行動間帶著股生猛勁,眼神凶猛望向前方,讓人一看便不寒而栗。

孫岫的嘴張得老大,不敢相信季昭還能畫一贈三。

刑偵畫像師的任務,是畫出嫌疑人的正臉,此後協查令發放下去,就是那張標準的正麵肖像。刑偵畫像介於素描與速寫之間,既有線條勾勒,也有陰影變化,主打一個“突出特征”。

可季昭這個搞法,完全是反套路,主打一個“360度全方位無死角”,除了把犯罪嫌疑人的正麵,還有背麵、側麵、全身動態畫像。

你這是想要公安係統的刑偵畫像師都累吐血嗎?

誰會像你一樣,刷刷刷刷一口氣畫出四張不重樣的來!

萬一要是不像呢?孫岫在心裏嘀咕了這麽一句之後,又自己把這句給否定。怎麽可能不像呢?光是看到這三張圖,他的腦子裏已經構建出一個立體人物。如果憑借這樣的畫像去找人,絕對一抓一個準!

沉浸於工作狀態的寧清凝絲毫不受季昭的影響,他按照自己的節奏畫完了正麵肖像,正想按流程讓馮兼烈看看有什麽要修改的,抬頭看到傻乎乎的孫岫張著大嘴盯著季昭的畫板,這才想到今天畫像室還有一個同行。

寧清凝好奇湊過去,拿起季昭的畫。

這一看不要緊,寧清凝久久沒有說話。也說不出來心裏是什麽滋味,既有佩服、有歡喜,也有一種惆悵。

佩服季昭年紀輕輕便能畫出這麽有表現力的人像圖;歡喜有季昭的加入能夠加快這個案件的偵破。

至於惆悵……即使再努力,他知道自己終其一生也無法追趕上,因為季昭就是人們嘴裏經常說的——天才。

寧清凝不是天才,他隻是愛好加堅韌,這才成為行業內頂尖的刑偵畫像師。他也接受過無數讚譽,也得到了同行的認可,在工作中獲得許多成就,原本還有點小驕傲,可是當他看到這四張人像圖,終於明白什麽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寧清凝長歎一聲,收起自己的畫像,將季昭畫的肖像推到馮兼烈麵前:“來,你看看,畫得像不像?”

不出所料,馮兼烈一看到畫像,立馬跳了起來,聲音激動得變了形:“對對對!就是這個樣子,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他拿過正麵像,指著那雙眼睛:“唉呀,當時我就覺得這人的眼睛怎麽那麽凶呢,原來是因為眼珠子顏色淺,光一照看著有些古怪。”

他拿過側麵像,指著下巴處:“對對對,就是這樣的,他的下巴和一般人長得不一樣,反正不太好看。”

緊接著他又拿著背麵像、全身奔跑速寫圖嘖嘖稱奇:“這完全就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人,就是他!”

寧清凝將心裏升起的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壓下,再次確認:“你確定,就是這個人?有沒有哪些地方需要改動?”

馮兼烈連連搖頭:“不用改,不用改,就這樣挺好的。”

他隻看了兩眼,便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將畫像放在桌上,自己站得遠遠的,仿佛害怕畫上的人活過來,從紙上跑出來把他給殺了。

孫岫興衝衝拿起四張畫稿,正要去匯報,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寧清凝,猶豫道:“老寧,你的畫……”

寧清凝擺了擺手,努力擠出個笑臉:“不用管我,過稿了就行,誰畫不一樣?”

【唉,人比人氣死人,有季昭在,我們畫像師都沒飯吃嘍。我入行六、七年,畫了上萬張畫像,參與過幾十起刑偵大案,立下二等功三項,三等功五項,我以為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可是……和天賦比起來,努力算什麽?!】

聽到寧清凝的心聲,趙向晚擔心影響到他的工作熱情,更擔心無形中為季昭樹敵,便走到寧清凝麵前,誠懇道:“寧警官,借一步說話?”

寧清凝不知道趙向晚是什麽意思,抬眼看著這個眉眼間稚氣猶在的姑娘:“什麽事?”

趙向晚看向季昭:“我和寧警官說幾句話,你在那邊幫我畫幅圖吧。”

【你願意讓我畫?】

季昭眼睛一亮,點了點頭,馬上拿出素描紙,準備給趙向晚畫像。他其實一直有些蠢蠢欲動,想畫一幅趙向晚的半身油畫,隻是怕她不願意,便沒有動手。現在趙向晚開了口,季昭立刻在腦中構思,拿過紙來開始描畫。

安排好季昭之後,趙向晚與寧清凝走到門外。

門口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每個辦公室裏的人都在忙碌中,沒有人關注到趙向晚與寧清凝。

趙向晚的聲音很輕,但卻能讓寧清凝聽得清楚。

“季昭是一位天才畫家,十五歲開個人畫展,開創超寫實油畫流派,在湘省藝術圈裏很有名氣。”

天才畫家?十五歲開個人畫展,開創畫法流派?不論是哪一條,寧清凝都難以望其項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趙向晚:“那,他為什麽進公安係統?”

【難怪畫得這麽好,原來是天才畫家啊。季昭這一生已經達到巔峰,名利雙收,幹嘛要來公安局當一個刑偵畫像師?這不是大材小用嘛。】

趙向晚微笑:“他,是我的專屬刑偵畫像師。”

季昭之所以進入重案組,是因為季錦茂知道自己能與他交流,能讓他融入社會,不至於成為“地主家的傻兒子”。

旁人說話,季昭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全看心情。但對於趙向晚,季昭的腦袋裏安裝了雷達一樣,自動接受,不管何時不管何地。

想讓季昭畫像,必須有趙向晚在場,否則他不會動筆。

所以,說季昭是趙向晚的專屬刑偵畫像師,並不為過。

看到趙向晚的笑容,寧清凝自認為懂了,“啊”了一聲之後,“哦哦哦。”

【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會啊,季昭性格內向,隻聽趙向晚的話。啊,雖然是天才,但好像又有點可憐?】

趙向晚懂人性。

嫉妒心理,存在於人類的潛意識。看到別人比自己強,心理產生不服氣的情緒,就會產生一種憤怒、怨恨的情緒。

如何消除嫉妒心理?

第一,亮出弱點。

寧清凝看到季昭性格內向,不願意與人交流,受製於一個小姑娘,事業難得有大的發展,不由自主開始同情季昭。隻要他開始同情,嫉妒情緒自然就消散了。

第二,拉開差距。

兩人差距越大,嫉妒心理越強,但如果達到某個極值,拍馬也追趕不上時,對方自然就懶得嫉妒:反正也比不過,嫉妒有用嗎?

姐妹倆長相一般的可能會嫉妒長得漂亮的那一個,但卻不會嫉妒銀幕上豔光四射的電影明星。

同學之間成績差的可能會嫉妒成績優秀的,但卻對傳說中十三歲考進天才少年班的人產生不了一絲嫉妒之心。

天才畫家成為刑偵畫像師,對於寧清凝這樣一個非科班出身的人而言,完全是全方位碾壓。寧清凝現在隻有仰望,隻有驚歎,卻一絲嫉妒、不滿都沒有。

接下來,趙向晚要做的,是建立寧清凝的自信。

這個世界那麽大,刑偵案件那麽多,畫像難道全靠季昭一人?不可能的!必須要扶持起來更多的刑偵畫像師,不然今天季昭冒了尖,未來他會累到吐血。

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嘛,是不是?

趙向晚笑了笑,態度誠懇地對寧清凝說:“寧警官,季昭有過目不忘的能力,觀察力極為敏銳;他母親是知名畫家,自小培養,有出色的繪畫根底;他雖然不能說話,但理解力出色,能將感性的文字轉換成畫麵。這樣的季昭,刑偵領域能尋出幾個?”

寧清凝聽得目眩神迷:“還幾個?絕無僅有!”

趙向晚道:“所以,他是無法複製的,他的刑偵畫像技法,旁人也學不會,是不是?”

寧清凝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過來,眼睛裏漸漸有了光亮:“對!”

趙向晚道:“您將人臉分成不同部位,並區分出不同類型,采取拚圖的方式構建出一張與嫌疑人相似度高達七、八分的人像,這種方法,是可以複製,也可以標準化、量產,是不是?”

未來如果像趙晨陽所說的那樣公安係統用電腦建立起什麽“數據庫”,這套拚圖方法將更加行之有效。

趙向晚的話語似春風拂過寧清凝有些鬱悶的心,那股受挫感一掃而空,哈哈一笑:“趙向晚,你說得對。”

趙向晚建議道:“趁著這幾天我們在京都,你們不妨多多交流,或許對您的事業有所幫助。咱們公安係統如果能有更多優秀的刑偵畫像師,那些作惡者將無處可逃,是不是?”

寧清凝激動起來:“太好了,太好了!正好我有一些疑問,可以請教一下季昭。”

趙向晚看一眼他的手,將季昭當時見到寧清凝時發現的問題說了出來:“季昭曾告訴我,說您食指、中指、虎口處有細微磨損,說明平時練習很多,不過執筆姿勢不太正確。”

寧清凝現在對季昭那是心服口服,連聲道:“是的是的,我畫畫執筆姿勢一直都是那樣。我是自學成才,雖然後來進藝術學院培訓了一年,但畢竟不是童子功,在學院的時候老師也說過我執筆姿勢不正確,隻是改不過來。走走走,我得趕緊向季昭學習。不然等你們離開,就學不著了。”

寧清凝正準備進屋向季昭請教,孫岫跑過來,大聲道:“老寧,秦隊通知開會,快來快來。”

特案特辦,現在整個西山區公安局全部配合10·17大案,也就是發生在1992年10月17日京都對外經貿大學主教學樓的聞倩語被殺案。

犯罪嫌疑人的畫像一出,整個市局都驚動了。

這可是首次,公安係統的刑偵畫像采用正、背、側三麵素描,外加全身動態速寫的360度全方位畫像。

協查畫像以正麵像為主,背麵、側麵、動態速寫則縮印之後與正麵像排版成一頁,這樣的協查畫像發出去,肯定會讓同行驚掉下巴。

畫像複印件一拿到,秦勇兵立刻通知重案一組開會,布置任務。

大家剛一坐下,秦勇兵便將畫像分發到每個人手裏。

除了孫岫、寧清凝早就見過,態度相對理智外,其餘幾個都完全坐不住了:“老寧,這是你畫的畫像?我的天,水平突飛猛進啊。”

寧清凝並不居功,欠了欠身,正準備說這是季昭所繪,卻被趙向晚打斷:“誰畫的,都不重要。我和季昭隻是過來觀摩實習,這一切都是西山區公安局的集體功勞。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盡快把畫像發下去,把嫌疑人抓捕歸案。”

寧清凝與孫岫交換了一個眼色,都從對方的眼神裏看出欽佩與欣賞。湘省公安廳送來的兩名實習生,有才、不居功、不自傲,真的很難得。

秦勇兵道:“對,我們現在要抓緊時間,發動所有公安幹警的力量,將畫像發出去。”

李寄建議:“秦隊,時間過去這麽久,嫌疑人恐怕早就離開京都,我們利用媒體的力量,在報紙發布懸賞令吧,局裏應該還有經費。畫像這麽逼真,隻要是熟悉他的人一定能認得出來。”

秦勇兵立刻同意了李寄的這個建議:“好,這一點你負責。”

範文光觀察了一下畫像:“嫌疑人似乎是剛剪過頭發,我帶人走訪大學附近的理發店,看能不能找出有用的線索來。”

秦勇兵點頭:“行,那老範你帶兩個人去查,要人的話,你找隔壁組。局長發了話,局裏所有人手歸我們重案一組調配。”

範文光“嗯”了一聲,拿起畫像看了又看,嘖嘖稱奇,“這畫像,真是絕了!我幹了這麽多年刑警,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排版。一大三小,什麽胎記、疤痕都一目了然,連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嫌疑人底褲恨不得都要扒掉,哈哈。果然年輕人腦子就是靈活,創新。”

蕭海也對畫像很感興趣,仔細觀察之後,他給了一個推斷:“從這人的奔跑姿態來看,極有可能在軍隊受過訓練,是複員軍人、軍轉幹部、還是在編軍人,這些得了需要認真查。隻是這樣一來,範圍太大了。”

他略一思索,繼續分析:“從他那件泛白的軍綠色T恤來看,極有可能剛剛退伍的軍人,他來京都如果是打工,那一定在京都對外經貿大學附近,可以走訪附近工地詢問。這麽有特色的男人,應該很快就有人能夠認出來。如果他是來旅遊,也一定會住在學校附近,可以走訪附近旅館,尤其是18號退房離開的人,更要重點關注。”

趙向晚越聽越高興,內心一片火熱。

太好了!這裏的刑警都非常專業。趙晨陽曾經提供過模糊的線索——住在附近,外地打工人員,他們都已經想到!

隻有一條,趙晨陽曾提到凶手坐上了公交車,將聞倩語的書包、隨身聽、耳機、雨傘扔在某個樹林的亂草堆,目前還沒有人提到。

等到蕭海走訪這條線安排好人手後,歐陽鼎發言:“我帶人抓公交車這條線。我去隔壁組叫兩個人,一起拿著畫像詢問公交車站附近的商販、公交車司機與售票員,看能不能提供有用的信息。”

趙向晚問:“秦隊,蔣汀蘭曾經說過,聞倩語上晚自習的時候帶著書包,書包裏裝著課本、作業本、英語聽力測試卷以及筆盒,另外還有隨身聽、耳機等物。這些物品,現場都沒有發現,是不是?”

秦勇兵點頭:“對,現場沒有發現,可能被凶手扔掉了。”

孫岫舉手示意:“這條線我來負責。隻是過了幾天,學校垃圾恐怕都已經處理完了。隻能走一走附近幾個垃圾處理站,碰碰運氣。”

趙向晚問:“學校附近有沒有與公交車站靠近的隱蔽地方,比如樹林子、小巷子、垃圾堆?”

孫岫看了她一眼:“你怎麽問這個?”

趙向晚道:“我在想,凶手有沒有可能是用隨身聽砸昏聞倩語?那他逃跑之時可能會把隨身聽這些東西都塞進書包,匆匆帶出學校。這些東西就像個定時炸彈,他也不敢亂扔,有沒有可能一直帶上了公交車,然後下車之後找個隱蔽地方扔了?”

趙向晚剛才催眠馮兼烈的畫麵讓孫岫印象深刻,眼前這個鳳眼秀眉的姑娘給他一種沉靜、穩定的感覺,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跟隨。

聽到趙向晚的分析,孫岫取出一張京都地圖,鋪在乒乓球台上。所有人都湊近地圖,開始以京都經貿大學為起點,順著公交車線路開始搜尋。

圈出幾處可疑地塊之後,孫岫道:“我來走這條線吧。”

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重案一組的所有成員投入到全力以赴的登報懸賞、張貼協查畫像、走訪、調查、搜尋工作中。

趙向晚與季昭不熟悉京都地形,沒有跟著出去,便每天來找寧清凝,一邊討論刑偵畫像的技巧,一邊等消息。

原本趙向晚想著等到周六,再晚周日也得回學校,不然周巧秀老師得著急死。可是她沒想到,消息回來得這麽快!

孫岫立了大功。

他21號周三中午出發,開車順著公交線路前行,走過五站路,看到距離香庵路公交車站五百米左右,有一片樹林,便走了進去。

雜亂的草堆、樹枝底下,藏著一個書包。

孫屾心中一陣急跳,戴上手套,認真檢查書包,看到課本上“聞倩語”這三個字,立刻向上匯報。

搜索範圍再次縮小。

所有人開始在香庵路附近進行走訪,效率迅速得到提高。

22號周四。

範文光組:一家理發店的老板認出了畫像上的人,笑著說:“這不是溝哥嗎?上周剛在我這裏剪了個平頭,我還記得他後脖子上的那塊胎記,黑不溜秋,像個小蝌蚪。”

範文光立刻詢問:“他叫什麽名字?哪裏人?在哪裏工作?”

理發店老板搖頭:“隻知道人人喊他溝哥,不知道叫什麽名字。就在前麵那個工地打工,水電工。聽說以前是幹工程兵的,不知道為什麽受了處分,就離開了部隊。”

水電工、工程兵、後頸胎記。

——都對上了!

範文光組立刻前往理發店老板所說的工地詢問。

工地項目經理一眼就認出了圖上的人:“是小緱(gou)啊,他犯了什麽事?”

範文光沒有解釋,問:“他叫什麽名字?”

項目經理說:“他的姓很奇怪,一開始我以為他姓侯,後來他寫給我看了才知道那個字念溝,小緱做事很利索,力氣又大,我還想著以後帶著他一起幹呢,沒想到他匆匆忙忙就走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範文光繼續問:“籍貫哪裏?去哪裏了?”

項目經理搖頭:“隻知道是Y省人,具體籍貫哪裏我也不知道。”

範文光問:“你們領款不需要身份證嗎?”

項目經理搖頭:“他來工地大約三個月,平時都是獨來獨往,工錢周結,拿現金。聽他那口氣,來京都也就是見識見識,他將來是要幹大事的人。”

詢問了一圈工地上的人,都說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長的人叫他小緱,年輕的人叫他溝哥,他不愛說話,住在工棚裏,很有生活規律,愛幹淨。

範文光搜查他曾經居住過的工棚,提取刷牙杯上的指紋,回到市局之後,痕檢科連夜進行指紋對比,可以確認這個小緱就是嫌疑人!

西山區公安局上下一片振奮。

緱姓是極為罕見的姓氏,全華國不到三萬人,再放到Y省,搜索範圍一下子又縮小了。

公安部下令,Y省公安廳協查,把所有緱姓之人都找出來,再拿畫像對照,不到一周,緱未平落網。

緱未平被帶到京都的那一天,又是一個下雨天。

秋風秋雨愁煞人。

饒湘在蔣汀蘭的陪同下,執著地坐在公安局接待室。她要見到這個殺死女兒的凶手,她想質問他,為什麽要殺死聞倩語,為什麽要殺死一個好女孩!

警車停在門口,閃爍著紅燈。

饒湘沒有撐傘,衝到門口,盯著那個從車上被帶下來、麵色蒼白、佝僂著腰的緱未平。

饒湘滿頭白發,雨水從她頭頂滴落,她聲嘶力竭地喊:“凶手!你這個殺人凶手!你不得好死——”

緱未平雙手被銬,瘦得脫了形,心如死灰。聽到這一聲喊,不由自主抬頭,茫然地看著那個一頭白發的瘦弱婦人。

每個人都是爹生媽養,為什麽有的人發財致富,有的人卻成為階下囚?

緱未平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

公安部的懸案多了去了,怎麽到了他這裏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呢?

他回到老家偃縣,這裏是緱姓聚居地,算是大家族。

緱未平準備盤下老家鎮上一家店麵,開一家建材門店。他在京都打了幾個月的工,發現砂霸、石霸橫行,利潤非常高,打算先開家門店,再聯絡幾個工地,大展事業宏圖。

沒想到,屁股還沒坐熱,禍成天上來。

他父母嚇得戰戰兢兢,拿著一張報紙,指著上麵的懸賞令:“兒啊,這……這是不是你?你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發了紅頭文件,全國通緝你?”

緱未平定睛一看,魂飛魄散。

——自己的畫像怎麽出現在報紙上?

這是誰畫的?自己就算是到照相館拍張個人照放大,掛在相框裏,都沒有這麽像!

別說熟悉自己的父母,鎮上隨便哪一個熟人,都能認出他來。

緱未平知道大事不妙,收拾行李便準備逃走。

剛剛走出家門,十幾個叔伯兄長拿著鐵鍬攔住他的去路,一口唾沫正吐到他腳邊:“丟我們姓緱的臉!咱們家族沒你這樣的人!趕緊去投案自首,不然我們打斷腿送你去。”

緱未平仗著在部隊練出來的身手,殺出重圍。

衝出來的時候,身上背包不知道遺落在哪裏,身上有多處傷痕。他悲涼地發現,現在的他已經是眾叛親離,再也回不去緱氏家族。

他不論走到哪裏,都能發現電線杆上、旅館牆上、汽車站站台上貼著自己的肖像。

神似、形似,細節真實得可怕。

即使隔著幾米遠,也能一眼發現這張藝術感十足的照片,哦不,畫像。

緱未平以前也見過貼在電線標上的通緝犯畫像,說實話,黑乎乎的一張,模糊的臉,看誰都像。如果把人和畫像擱一塊或許能夠發現相似之處,但想憑著畫像找到人?難度真的很大,除非是那些熟悉的親人才能辨認出來。

可是現在這張畫像,像得可怕。

即使是陌生人,見過這張正麵、側麵、背麵、全身像之後,都能在見到他的時候一眼認出來。

他想住店,服務員眼神遊離,嘴裏應付著,轉背就打電話報警;

他想坐車,售票窗口的人低下頭看到他的臉,立刻支支吾吾,打電話叫來保安;

他想吃飯,剛進飯館,老板和服務員臉色就變了,興奮地搓手:報紙上懸賞一萬塊,今天不是到手了麽?

倉皇逃命的緱未平,隻能躲進深山,風餐露宿,趁著天黑偷進農民屋裏偷點吃的,撐過幾天之後又餓又乏,被堂兄一鐵鍬挖傷的小腿開始發炎,他昏死在雞窩旁。

緱未平已經落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無處可逃。

緱未平怎麽也想不通。

明明他處事周到無比。

明明他已經弄死那個女生。

明明他第二天就離開了京都。

明明他在京都沒有朋友,沒人知道他的全名全姓。

明明他從來沒有把身份證拿出來過。

自己不過就是在廁所和那個小保安打過那麽一個照麵,怎麽就這麽快被警方抓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