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審訊

◎1981年1月17日上午,你在哪裏?◎

戴敏麗被殺案已經過去十七年, 年代久遠,凶手已被處決,重新翻案困難重重。

朱飛鵬將之分關於戴敏麗的殘缺不全案卷放在一旁, 拿起另外一份關於翟欣蓮的案卷資料。翟欣蓮失蹤案事發日期為1981年, 在1983年嚴打中, 因為涉及婦女兒童被拐受到重視, 再加上翟欣蓮家人堅持每年過來詢問,因此案卷一直保存完整。

同樣的,聽完朱飛鵬的說明之後,對這個案件有一定了解的趙向晚開始提問。

“第一, 誰能證明賈慎獨1981年1月15日的火車回老家?”

“有火車票為證。”

“火車票並非實名,他可以買兩張, 假裝15號離開學校, 實則17號與翟欣蓮同行。”

“那這就不好說了。如果他和翟欣蓮坐的是同趟列車,上午10:20發車, 從星市坐車到達宜嶺車站大約需要九個小時,到達已是晚上七點半, 已經沒有長途客運車了。明玉, 你把這一條記下來,回頭等老高他們回來問清楚,1981年1月17號晚上有沒有哪家旅館老板記得賈慎獨。”

何明玉響亮地回應了一聲:“好。”

如果那天晚上賈慎獨有住宿記錄, 並且帶著翟欣蓮, 那就是非常重要的證據, 可以對賈慎獨進行拘傳審訊。

“第二, 賈慎獨老家還有誰?家庭環境怎樣?1981年春節前後家裏有沒有翻新?是否發生異常?”

朱飛鵬搖頭:“當時沒人懷疑過賈慎獨, 所以沒有人去昌漢縣麻源鄉賈家村調查。不過, 你問的這些問題可以讓明玉記下, 提醒老高他們。”

何明玉記下第二點之後,補充道:“關於賈慎獨的家庭環境,我在他的檔案裏倒是看到了一些。他是家中最小的一個,上麵有四個姐姐,農村裏像他這樣的情況,多半都是嬌慣著長大,事事依著他。”

趙向晚再問:“他父母還在嗎?姐姐姐夫都在當地生活,還是出來了?關係怎麽樣?”

何明玉搖頭:“檔案裏隻簡單寫了家庭關係,但具體關係如何,還是得老高他們去問。好,這一點我也記下來,等老高他們到了之後聯係時提醒一下。”

趙向晚繼續提問:“第三,翟欣蓮失蹤那一年有多大?家裏條件怎樣?在學校裏表現如何?和賈慎獨的關係是否和諧?有沒有表現出異常情況?”

“翟欣蓮一家四口,父母在小縣城裏開了家副食店,弟弟比她小八歲,她失蹤時年紀……哦,26歲了啊。”

26歲?這一點讓趙向晚抬起頭:“結婚了嗎?”

朱飛鵬搖頭:“沒有。翟欣蓮1979年考進湘省大學讀研,她是以同等學曆考進來的,之前在縣城建委工作,據她母親說,翟欣蓮性格比較尖銳,說話有點直,得罪了單位領導,於是想要換個環境重新開始。高校1978年研究生恢複招生考試之後,她便有了繼續讀書的打算,79年順利考上,讀了賈慎獨的研究生。”

趙向晚道:“那個時候賈慎獨30歲出頭,與翟欣蓮年齡相差不大。戴敏麗死了也有些年頭,賈慎獨會不會對翟欣蓮這個研究生產生非份之想?演繹一段校園師生戀?”

朱飛鵬點點頭:“有這個可能。”

趙向晚繼續問:“如果翟欣蓮性格尖銳,說話直,那有沒有可能她無意中得罪了賈慎獨而不自知?”

趙向晚記得自己曾故意戳賈慎獨的痛處:如果弱者淘汰,那像你這麽矮小醜陋的人,為什麽沒有去死?當時賈慎獨心裏想:上一個這麽說我的人,已經被我掐死埋在老屋茅廁那口大缸底下,讓她天天被屎臭熏、日日被尿水淋。

由此可見賈慎獨內心陰暗、對容貌自卑,最恨旁人說他長得醜。按照翟欣蓮的個性,有可能言語間觸怒了賈慎獨,令他動了殺念。

想到今天在湘省大學調查的結果,趙向晚有了一個想法。

“賈慎獨這個人屬於錙銖必較的陰狠小人。才十八歲帶頭整朱成嶺老師,聽說朱老師遭了不少罪,不過因為有時代的因素,所以性格寬和的朱成嶺老師並沒有想過要回敬、踩低他。

聽說賈慎獨年輕時臉上長了很多青春痘,很醜,不得女孩子喜歡。好不容易娶了同鄉的漂亮姑娘戴敏麗,結果戴敏麗出軌。他明明可以離婚或者舉報來報複,但他卻用了更狠厲的方法,殺掉戴敏麗、嫁禍薑遇春。”

聽到這裏,何明玉打了個寒顫。

賈慎獨身為高校教師,按理應該為人師表,修德、修心、修行,沒想到他卻是個人麵獸行的無恥小人!

趙向晚道:“不管是朱成嶺,還是戴敏麗,賈慎獨的罪行並沒有得到懲罰,因此他膽子越來越大。他看上了秀氣、瘦小的翟欣蓮,以為她好操控,沒想到翟欣蓮是個嗆人的小辣椒,所以動了殺機,開始籌劃安排。”

朱飛鵬握拳在桌麵上重重捶了一記:“可惡!這樣的人,必須讓他的罪行曝光,必須抓捕歸案,不然還會有更多人被他戕害。”

他找到當年警察詢問翟欣蓮的同學、學院教學秘書、輔導員等的筆錄,快速翻看著相關資料,趙向晚、何明玉也加入查看的行列。刑偵筆錄的珍貴性,在這一刻顯示了出來,難怪學校老師、重案組老刑警們一再強調筆錄的重要。

“你們看這裏,賈老師對翟欣蓮平時挺關照的,不過翟欣蓮好像不太喜歡賈老師,旁人要是酸溜溜說賈老師給她開小灶,她便冷冷地哼一句:你這麽喜歡,那你去?”

“學校放寒假,所有研究生都要向導師報備,翟欣蓮當時沒有買票,因為導師說有任務,寫信回去說了要到小年左右才到家。後來賈老師說任務取消,幫她買好了車票。15號拿到車票的時候,翟欣蓮特別高興,因為春節期間往北的火車票特別難買,她高高興興收拾行李,說要給家裏人一個驚喜,就沒有發電報。”

1981年,長途電話很貴,翟欣蓮家裏開小副食店,估計也沒錢裝電話,翟欣蓮和家裏聯係一般都是寫信,急事發電報。15號拿到車票,17號出發,18號到家,如果15號寫信出去,恐怕信沒到、人已到,所以翟欣蓮才會說給家裏人一個驚喜。

聽到這裏,趙向晚內心有些沉重。那個年代交通、通訊都不方便,這才演繹出那麽多悲歡離合的故事。

賈慎獨也是利用這些漏洞,才一直逍遙法外。

討論到這裏,三人看法一致:能否有所突破,還得看高廣強那一組的調查結果。賈慎獨老家那邊如果能夠找到證人,證明賈慎獨17號晚上到達昌漢縣、18號到達麻源鄉賈家村、並且同行者有翟欣蓮,那賈慎獨無從狡辯。

畢竟那麽大一個活人,總不能憑空消失了吧?

當趙向晚拿出施桐拍攝的照片時,朱飛鵬與何明玉湊到照片跟前,拿出放大鏡看了半天,也沒辦法判斷那兩名京都專家身後那個穿格子呢大衣的男人,到底是不是賈慎獨。

實在是人像太小了。

三個人正在感歎,季昭伸過手來,從朱飛鵬手中將照片拿起,細細端詳。

趙向晚的內心忽然升起一絲希望:“季昭,你能不能看出來,這張照片上的人是不是賈慎獨?”

季昭的眼睛就像是掃描儀,精準無比,非常篤定地點了點頭。

【是他。】

趙向晚又驚又喜:“你怎麽看出來的?”

季昭的話依然簡潔。

【骨相。】

每個人的骨骼、體態都不同,普通人看不出來,但對於季昭而言,隻需一眼看過去,就能判斷出這個人是誰,哪怕隻是一個背影。

雖然季昭沒有見過賈慎獨,但顧之光上次過來匯報的時候帶來了幾張賈慎獨的工作昭,季昭已經記了下來。

所以說,專業人做專業事!

沒想到,最重要的證據,最大的突破口,竟然落在季昭身上。

趙向晚歡呼一聲,激動地跳了起來,伸出手抱住季昭:“太好了!都不用等顧之光放大照片,你可以直接畫出來!”

季昭被她抱了個滿懷,歡喜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兩隻手拘謹地下垂著,一動不敢動。就怕自己一動,趙向晚便鬆開手,不再抱他。

今天在外麵跑了一整天,真是又累又熱又乏,可是問了一籮筐的話,記了一滿本子的筆記,一點實質性的突破都沒有。

1975年戴敏麗被殺案中,現場勘查記錄,沒有;賈慎獨的不在場證據,完美;薑遇春有口難辨,申冤無門。

1981年1月17日翟欣蓮失蹤案中,賈慎獨將自己摘得很幹淨,也沒人懷疑與他有關,最多隻有零星半點學生的反應,說賈慎獨與翟欣蓮關係不太好。但即使翟欣蓮不太喜歡賈慎獨,但依然尊重老師,服從導師安排。

1981年1月23日發生的施桐跳樓一案中,並沒有實際的證明能夠將施桐的死與賈慎獨聯係起來,唯一的一張照片隻能證明1月17號上午施桐到過火車站,不能證明施桐見過賈慎獨,也沒有人能證明賈慎獨在1月23日中午12點左右去過設計院。

你看,明明所有的懷疑都指向賈慎獨,趙向晚也從賈慎獨的內心獨白中能夠確定他有殺過人,但是……由於時代久遠,完全找不到實際有效、一錘子將賈慎獨釘在恥辱柱上的證據。

現在,證據來了!

季昭說,這張照片上指甲蓋大小的人影是賈慎獨。

趙向晚一時之間難掩心中激動,難得地熱情主動了一回,一把將季昭抱住。可是暖意滿懷之後,趙向晚感覺臉龐有些發熱,趕緊鬆開手,微笑而立,安靜地看著季昭。

這一個擁抱來得突然,季昭完全反應不過來。

可是,趙向晚洶湧澎湃的熱情與興奮,他準確地感受到了。

片刻的呆滯之後,季昭緩緩抬起手,舉著那張照片。

【我來畫。】

因為這張照片,趙向晚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季昭的內心升起熊熊的創作欲望,二話不說,轉身回到自己的繪圖桌前,投入到忘我的繪畫之中。

朱飛鵬、何明玉聽不到季昭心中所想,交換了一個眼神,有點糊塗,一起看著臉蛋紅紅的趙向晚:“怎麽回事?”

在他倆的印象中,趙向晚生性冷靜沉穩,不喜歡與人身體接觸,就算她在與季昭談戀愛,也不至於當眾如此主動熱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兩人決定問清楚。

趙向晚定了定心神,眼睛裏綻放著極亮的光芒:“季昭說,從骨相上可以斷定這人是賈慎獨。雖然照片不夠清晰,但他可以畫出來。”

朱飛鵬與何明玉異口同聲:“真是賈慎獨?”

趙向晚非常信任季昭:“是。”

朱飛鵬一拍大腿:“好家夥,這貨拿出15號的火車票說已經離開星市回老家,實際上卻在17號出現在星市火車站廣場上,他在說謊!”

何明玉也高興起來:“太好了,終於有了點突破。”

重案組辦公室的日光燈很亮,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屋子裏飄著一股鬆節油的味道,這是季昭在調色繪圖。

要將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畫成實景圖,需要非常細致、敏銳的觀察力,以及穩定、嫻熟的繪畫技巧。

季昭恰好都有。

趙向晚給自己倒了杯涼茶,端著杯子坐在季昭對麵,看著他工作。

朱飛鵬與何明玉等了一個小時,卻發現季昭半點沒有挪窩的跡象,右手依然拿著油畫筆,在畫架上勾勒、描畫,覺得挺沒意思,便回宿舍洗洗刷刷,等到一身清爽再回到辦公室,發現辦公桌上放著兩張油彩未幹的圖畫。

兩張?

朱飛鵬湊近來看,不由得瞳孔一縮,叫了一聲:“好家夥!”

不像是手繪,完全就是兩張一模一樣的16寸的放大照片。

火車站廣場前,尖頂的鍾樓、兩名表情嚴肅的京都專家、擁擠的人群……和從施桐家裏拿回來的照片纖毫不差。

兩張看上去一模一樣的圖片,唯一不同的,是專家身後的那道穿著格子大衣的瘦小人影,一個和照片保持一致,後腦勺對著鏡頭,而另一個則把頭略偏了一偏,露出半張臉來。

就是這半張臉,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來——這人是賈慎獨!

雖然是黑白照片,但因為顏色不同,灰度會有所變化,這個人側臉看得出來有一點點地包天,眼睛微眯,鼻頭略塌,臉頰還有幾點深深淺淺的痘印,隻要是見過賈慎獨的人,都能認出來!

朱飛鵬的眼睛也亮了起來:“季昭,你這也太厲害了吧?”

如果把那張露出半邊臉的照片拿出去,恐怕湘省大學建築學院的師生看到了,誰都會說一句:這不就是賈老師嗎?

朱飛鵬激動地在屋子裏開始轉圈圈。

誰說沒有證據?這不就是證據嗎?

就算有過微小改動,但隻要在審訊中拿出來,絕對可以擊破賈慎獨的心理防線!

朱飛鵬與何明玉擊掌歡呼:“太好了!”

趙向晚與季昭相視一笑。

接下來,不斷有新的消息傳來。

祝康、艾輝來到翟欣蓮老家調查,得知翟欣蓮的父親因病去世,其母親與弟弟一直保留著翟欣蓮的房間,等待她回到家來。

翟欣蓮的母親見到警察,淚眼婆娑,哀求他們一定要找回翟欣蓮,她哭著說隻要人回來就好,不管被拐到哪裏,不管是不是結婚生子,不管身體是不是有了殘疾,隻要她活著,一切都好。

祝康與艾輝心裏很不是滋味,帶回來幾張翟欣蓮的生活照,並一再保證隻要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翟母與弟弟。

高廣強、黃元德來到賈慎獨老家調查時,卻遇到了阻礙。

賈慎獨是地方名人,都知道他年少有才,考進省城大學,留校當了老師,然後成為全國聞名的大教授,賈家村的人一提起賈慎獨,都豎大拇指稱讚。

“賈慎獨?那可是我們村裏最有出息的人!”

“他這名字取得好,是我們村裏老秀才取的,特別有文化,所以他從小就像是文曲星下凡,特別會讀書。”

“他賺了錢之後也沒忘記村裏人,從麻源鄉到賈家村那條水泥路,就是他出錢修的,有良心喲。”

問及1981年春節前的事情,所有人都警惕起來。

“1981年啊……好像是回來了,聽說是大學放寒假,有什麽不對?”

“和誰一起回來的?一個人。”

“這都過去十幾年的事情了,你們警察吃飽飯沒事幹吧?”

高廣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刑警,知道越是偏僻鄉村,村民越團結,有些婦女被拐案之所以很難偵破,就是因為這裏的人抱成團,對外封鎖消息。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

高廣強道:“有村民提到過,賈慎獨81年春節前的確翻修過老屋。那年他爺爺得了病,賈慎獨回來後說風水出了問題,得翻修茅廁和豬圈,折騰了一陣。”

趙向晚暗暗點頭:對了!那茅廁底下,埋著翟欣蓮的屍骨。

可是,用什麽辦法讓大家相信這一點,並通過合理合規的方法去開挖呢?

何明玉問:“村裏人團結不說實話,但昌漢縣城應該不至於都偏向賈慎獨吧?17號晚上在縣城下車之後,總得找旅館落腳吧?難道沒有人知道賈慎獨在哪裏休息?”

高廣強搖頭:“我問過,賈慎獨有一個姐姐嫁到昌漢縣火車站附近,在那

裏做點小生意,他應該是在他姐姐家落腳。”

何明玉繼續問:“那他那個姐姐呢?”

高廣強道:“也奇怪,1981年之後,賈家像被詛咒過一樣,賈慎獨的爺爺奶奶、母親先後去世,那個在火車站做小生意的三姐也重病去世。”

“那他三姐夫呢?”

“聽說還著孩子們離開了昌漢縣,如果要找的話,還得請當地公安局協查。”

“其餘幾個姐姐呢?”

“還剩下大姐、二姐和四姐,三個姐姐都嫁得不遠,話裏話外很維護賈慎獨,對1981年春節的事情都說不太記得了。”

高廣強皺眉道:“賈慎獨的老家恐怕還得再去一趟,我的感覺呢,他的家人、村裏人似乎都知道些什麽,但是不肯說。但現在我們什麽證據都沒有,也不好過深地交流。所以我和黃元德先回來,等大家碰過頭之後再來製定下一步工作計劃。”

黃元德補充:“是的,我和老高的判斷一樣,村裏人有事瞞著。”

高廣強道:“我們這次到賈家村調查,恐怕已經驚動了賈慎獨,我的建議是,尋找證據,迅速對賈慎獨進行傳喚。”

重案一組迅速行動,將賈慎獨“請”到市局。

傳喚時間不能超過十二個小時,重案一組所有人都知道,這將是一場硬仗!

戴敏麗被殺案的資料;

翟欣蓮失蹤案的卷宗;

施桐自殺案的所有調查記錄。

全部文字材料都整整齊齊撂在桌麵,以便於隨時調閱。

賈慎獨被帶到市局之時,正在辦公室奮筆疾書,看到警察的到來,似乎並不意外。

坐在審訊室裏的鐵椅中,看著牆上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大字,嘴角依然帶著嘲諷的微笑。

隻有看到坐在一旁的趙向晚時,他的表情才有了一絲變化。

【這個姑娘,曾經罵過我醜,我記得。我現在正做項目沒時間對付她,如果讓我找到機會,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前麵說要對付“她”,後麵變得讓“你”死得難看。賈慎獨這種內心的轉換,說明他已經將趙向晚列為“必死”名單。

趙向晚聽到他惡毒的心聲,垂下眼簾,沒有說話。在心裏默默地回了一句:你不會再有機會!

許嵩嶺已經升任局長,這次的主審是高廣強、朱飛鵬,做筆錄的是何明玉,而趙向晚則坐在何明玉身旁,隨時協助。

高廣強第一個拋出來的問題,並不在賈慎獨意料之中。

“你和戴敏麗是怎麽認識的?”

賈慎獨聽到這個問題,有些恍神,機械性的回答:“1974年年底的時候,我回老家,村裏人幫忙介紹的。我看她漂亮純樸,便同意交往,很快就訂了親,把她從鄉下帶了出來。”

高廣強年過五十,麵容慈祥,一身警服穿在身上,給人的感覺很有親和力,他問話的態度也有點像拉家常,從某種程度上舒緩了賈慎獨的警惕心。

“戴敏麗能夠從農村來到城市,還能夠在大學安排個正式工作,都是你的功勞,對吧?”

賈慎獨的情緒有了一些波動,眼瞼微微**:“對。”

高廣強的眼中透著同情:“那她為什麽不感恩你的付出,反而要找個年輕小夥子?”

賈慎獨抬起頭,目光與高廣強相對:“那,你要問她。”

高廣強沒有生氣,溫和地回答:“可惜,她已經死了,我也沒辦法問到她。”

賈慎獨的目光裏帶著陰惻惻的味道:“是啊,已經死了。”

【該死!沒廉恥的女人,死得好,死得妙!敢拿我當跳板進城,再找個小白臉鬼混,那就不要怪我無情無義。】

高廣強不急不惱,繼續問:“你什麽時候知道她與薑遇春有私情的?”

這個問題裏,其實有個陷阱。

當年賈慎獨說過,在戴敏麗被殺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她出軌,因此才會有後麵的憤怒表現。

賈慎獨記性很好,似笑非笑地看著高廣強:“直到那天晚上戴敏麗沒有回家,我和隔壁鄰居們一起去尋人,才知道她和薑遇春勾搭成奸。”

不愧是大學教授,事情過去十七年,回答問題依然無懈可擊。

高廣強點頭“嗯”了一聲,“發現屍體的小樹林距離人行道有多遠?”

賈慎獨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以前沒有問過他,目光無意識地轉向右上方,這代表思考,某些時候代表編造謊言:“二、三十米左右吧。”

高廣強態度很誠懇:“當時是淩晨,天黑,又冷,大家都順著路找,你怎麽想到往那裏去找?”

賈慎獨的目光一凜,整個人坐直了一些,看來,高廣強的問題正擊中了他的內心,讓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對。

趙向晚回想走訪餘衡時,問到三個不合理:第一,教學向來態度應付的賈慎獨從11月底開始每天固定晚上六點半出門,九點半回家,好像是特意給戴敏麗機會。第二,要麵子的賈慎獨大張旗鼓地帶著隔壁鄰居到薑遇春宿舍,好像是演給大家看的。第三,那麽多人都沒想到要去西北角那個小樹林,偏偏賈慎獨找到了那裏。

當時沒人懷疑賈慎獨,畢竟那個年代**本就會坐牢,他找人把戴敏麗、薑遇春一捆扭送到派出所,就能達到報複的目的,何必多此一舉去殺人?因此這些不合理,也就沒有人提起。

現在終於借高廣強之口把問題拋出來,趙向晚身體向後一靠,後背貼著椅背,安靜等待著賈慎獨的答案。

【這狗警察眼睛好毒!沒有人質疑過這個問題,應該怎麽答?難道說我趁著上廁所的間隙出來,守在這段路上,等那□□過來,一把將她拖到路邊,一根褲腰帶就勒死了她?我為什麽能找到她?當然是因為我把她藏在那裏,等著那些蠢貨們發現,隻可惜走過兩遍這條路,沒一個人發現。當時隻怕被人看到,後來倒是怕人看不到。】

趙向晚鳳眼微眯,收斂住眼中寒光:狗東西,果然是他殺的!

賈慎獨幹笑了一笑:“警察同誌,事情過去十幾年,凶手早已伏法,你突然問這麽細的問題,還真是不記得了。那個小樹林就在路邊不遠,也許是手電筒的光晃過去的時候我看到了什麽?也許是找了那麽久一直沒看到人我下意識地往黑處、暗處看?總之……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讓我們找到敏麗的屍體,把薑遇春這個凶手抓住!”

高廣強有他審訊的特點,那就是穩。

不管賈慎獨怎麽回話,高廣強總是不急不慢,按照他自己的節奏慢慢詢問。

“你真覺得,凶手是薑遇春?”

“當然!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有沒有一種可能,有人殺了戴敏麗,然後嫁禍薑遇春?”

“就是他殺的。”

“戴敏麗出軌,看上比你有力量、比你長得好看的小夥子,你作為她的枕邊人,竟然一點端倪都不知道?我是不信的。”

賈慎獨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高廣強慢悠悠地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戴敏麗當初看上你,願意和你結婚,是因為看上你是城裏人,能夠把她帶到城裏,吃上城市統銷糧。目的達到之後,她在花圃上班看上一起工作的精壯小夥。薑遇春雖然是個臨時工,但架不住他長得好啊,我聽說他倆**還挺協調,不少人都看得出來兩人郞有情妾有意,背後議論紛紛,難道……你就沒聽說些什麽?”

賈慎獨的目光裏似乎帶著毒刺,死死盯著高廣強。

【他怎麽敢呢?就這樣把這些醜事說出來。那就是個不要臉的女人!她該死!我殺了她又怎樣?哼!敢過河拆橋算計我,老子讓你沒命享這個福!敢和我的老婆上床,老子讓你背一世罵名吃槍子兒!】

趙向晚已經能夠確認賈慎獨殺人,現在關鍵是要找出有用的線索。聽他一直在內心咒罵,拿出一支鋼筆,輕輕拔動筆帽,發出輕輕而有節奏的“哢嗒哢嗒”之聲。

高廣強聽到這一聲哢嗒聲,加快了問話節奏。

“紅圍巾真是戴敏麗的?”

“是的。”

哢嗒、哢嗒。

“藍色棉毛衫真是薑遇春的?”

“是的。”

哢嗒、哢嗒。

“戴敏麗是你殺的?”

“是的。”

哢嗒、哢嗒。

高廣強忽然停下問話,看著賈慎獨。

賈慎獨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實話,張口結舌,憤怒地叫了起來:“不是!不是!我沒有!戴敏麗是薑遇春殺的,這個法院都已經審過,怎麽可能錯誤。”

高廣強板著臉:“剛才你已承認殺人事實。”

賈慎獨陡然站起,卻發現自己雙手被手銬固定在鐵椅上,氣得叫了起來:“誰讓你們銬我的?我是大學教授,是國家高級人才,我犯了什麽事,你們要銬我?我承認了什麽?我什麽也沒有承認!是你們在那裏哢嗒哢嗒地吵,害得我神智不清,所以才說錯了話。”

高廣強的麵色漸漸沉了下去:“為了防止你做出自殘或行凶,我們有權力把你銬起來。你放心,你做過什麽,老天都記著呢。”

賈慎獨開始心慌,他用手捶著椅子扶手,發出“哐、哐!”聲響,冰冷的手銬閃著寒光,讓他感覺到了不妙。

【我做了那麽多你們所說的惡事,從來就沒有得到一絲懲罰。

朱從嶺那麽有名的教授,我說打就打、說吐口水就吐口水,反剪雙手、剃陰陽頭,那又怎麽樣?沒有一個人敢與我對抗!後來朱老師一死,我做過的那些事便封存起來,拿項目、評職稱、帶研究生,誰敢當麵嗆一句?

戴敏麗喜歡年輕漂亮小夥子?哈哈,我讓他們黃泉路上結夫妻。怎麽樣呢?沒有一個人覺得是我殺的,連法院都站在我這邊。

這年頭,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隻要你夠惡,就沒人能欺負到你!】

在高校那個相對單純的環境裏,麵對的都是溫良、寬厚的知識分子,陰狠的賈慎獨憑著那點小聰明、小手段混得順風順水。今天被警察抓住審訊,麵對著一屋子的橄欖綠,他終於感覺到了國法的尊嚴。

“你們要做什麽?不要搞那套嚴刑逼供!你們問戴敏麗的事做什麽?人都死了十幾年,法院已經審理認定凶手,現在休要逼我承認什麽。她是薑遇春殺的!我和她感情很好,敏麗怎麽可能舍得和我分手?我要學曆有學曆,要文化有文化,豈是薑遇春那個窮小子、臨時工能比的?敏麗不想和他好,薑遇春所以動手殺人,他才是凶手!”

色厲內荏。

趙向晚看出來了賈慎獨此刻內心已經發虛。

哢嗒、哢嗒。

撥動鋼筆筆帽發出的聲音清脆且響亮,在略顯空曠的審訊室裏引發回響,令本就心虛的賈慎獨內心愈發恐慌。

他努力定住心神。

深呼吸,長籲氣……

【不要慌,不要怕,警察辦案講究的是證據。隻要我不承認,誰也不能定我的罪!】

朱飛鵬忽然開口說話。

“賈老師,你哪一年申請的碩導資格?”

這個問題簡單,也與賈慎獨的工作有關,與案情無關,賈慎獨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1978年。”

“那一年你已經30歲了吧?怎麽那麽晚才帶研究生?”

“77年才恢複高考,78年恢複研究生招生考試,所以我78年才獲得碩導資格。”

“每年招幾個研究生?”

“剛開始人少,我每年隻帶一個,後來招生名額多了,我每年帶兩到三個。”

“79年招的那個研究生,叫什麽名字?”

賈慎獨忽然停了下來。

哢嗒、哢嗒。

這個聲音再次響起,似乎在催促他趕緊回答。

賈慎獨忽然抬起頭,目露凶光,看著趙向晚:“不要再撥筆帽了!你那個聲音很吵!吵得我頭疼。”

哢嗒、哢嗒。

趙向晚繼續撥動,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

像賈慎獨這種自以為把一切都掌控在手的人,特別討厭超出他掌控的東西,比如——異常的聲響。

賈慎獨沒辦法阻止趙向晚,氣得胸脯上下起伏,情緒開始有些失控。

朱飛鵬提高音量,厲聲道:“告訴我,她是誰?!”

賈慎獨敗下陣來,半天才說:“翟,翟欣蓮。”

朱飛鵬問:“她在哪兒?”

賈慎獨這回學乖了:“不知道。”

審訊到現在,賈慎獨這是第一次回答“不知道”這三個字。

如果他夠狡猾,一開始就會說“不知道”,而不是有問有答。

趙向晚聽到現在,一顆懸著的心漸漸放鬆下來。賈慎獨這個人之所以能夠混到今天沒有露出形跡,並不是因為他反偵查能力有多強,而是因為他所處的環境是高校。那是一個知識分子雲集,學生尊師重教、崇尚師長權威的地方,是知識的殿堂,是美麗的象牙塔。

他欺負同事,老師們避而遠之,最多罵幾句無恥、給他起個外號叫賈半倫;

他欺負學生,學生們不敢反駁,隻能默默忍受,嚴重的退學、跳樓。

不是他有多麽強大,而是因為他所麵對的人群太過溫順。

正如一頭狼衝進羊群。

這頭狼吃了一隻又一隻羊,自以為威武無比、得意洋洋。卻忘記了一件事——隻要獵人出現,它必死無疑!

趙向晚有了信心,衝朱飛鵬使了個眼色。

收到趙向晚的示意,朱飛鵬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很好,趙向晚讓他繼續,這代表賈慎獨並不難纏。

朱飛鵬拿起卷宗:“翟欣蓮失蹤案中,你告訴警察,買了1981年1月15日的火車回老家,是不是?”

賈慎獨點頭:“是。”

朱飛鵬追問:“1981年1月17日上午,你在哪裏?”

賈慎獨呆了呆,眼珠子不自覺地望向右下方:“我,我應該到家了吧?”

朱飛鵬將手中卷宗狠狠往下一拍。

“啪!”地一聲響。

賈慎獨的雙肩抖了一下。

朱飛鵬雙目一眯,眼裏閃過一道寒光:“你說謊!”

賈慎獨抬頭看著朱飛鵬,先前囂張的態度瞬間消失:“沒有,我沒有說謊。時間過去十一年,我哪裏還記得那一天我做了什麽。”

朱飛鵬冷笑一聲,從文件袋裏緩緩拿出一個白色相框,反扣在桌麵上:“你再好好想一想,1981年1月17日,你在哪裏?”

賈慎獨的眼睛溜向那個相框,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來。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施桐那天拿著個破相機給人照相,會不會把我拍進去了?不會是他們從施桐家裏翻出來的吧?那人已經死了這麽久,怎麽還陰魂不散?我以為他一死,所有遺物一把火都燒了,怎麽還會留著?那個鄉下娘們,真是可恨,早知道把她也推下樓去,就說是殉情……】

朱飛鵬厲聲喝道:“說!你在哪裏?”

賈慎獨慌忙搖頭:“我不記得了。”

朱飛鵬再次冷笑,笑聲讓賈慎獨感到莫名的恐懼。

哢嗒、哢嗒。

趙向晚再次撥響筆帽。

賈慎獨大叫了起來:“我真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