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偽裝

◎幹脆利落、標準的舉手禮◎

梅梅穿一件單衣,赤腳站立在走廊青灰色水磨石地板上。

她的一雙大眼睛裏閃著淚光,聲音虛弱而怯懦:“姐姐,你是和我媽媽一起來的吧,你看到我爸爸了嗎?”

【死女人,臭婊子!你又不是警察,跑到我媽麵前胡說八道,真是管得寬。我討厭你,給我滾遠點。】

嘴裏發出的聲音乖巧柔弱,內心冒出的聲音卻尖酸刻薄,當這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在耳邊、腦海中響起時,趙向晚的唇角向下,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才十一歲,就如此善於偽裝。

趙向晚眼神銳利,目光逼視之下梅梅有一種自己的小心思無所遁形的感覺,這令她開始緊張。

梅梅死死地捏著拳頭,躲閃開趙向晚的眼神,透過急診室的雙扇平開門看到許嵩嶺的背影,頓時像找到了主心骨,飛快地奔跑起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赤腳踩在水磨石地板上,發出的聲音在走廊顯得十分響亮,驚動了在急診室陪伴孩子的夫妻倆。

許嵩嶺轉過身,梅梅飛一般地跑到他身邊,一把抱住他的腰,聲音裏滿是委屈:“爸,你到哪裏去了?梅梅害怕……”

許嵩嶺看到孩子赤腳踩在地上,心疼地將她抱起。梅梅依偎在父親懷中,仿佛要從他身上汲取能量。

周巧秀冷冷地盯著這個自己捧在手心裏疼愛的養女,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如果沒有趙向晚幫忙,寶寶說不定就被那對夫妻害了性命,或者帶到鄉下受苦受累。可是梅梅這個始作俑者卻還有臉出現在自己麵前,堂而皇之地搶奪許嵩嶺的關注與愛。

“媽媽……”一聲微弱的呼喚打破了病房沉重的氛圍。

周巧秀將所有愛恨都拋到腦後,撲到寶寶身邊:“寶寶,你醒了?難受不難受?頭疼不疼?來,喝點水。”

一看到媽媽的臉,寶寶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抬起胳膊摟住媽媽的脖子:“媽媽,寶寶聽話,寶寶不亂跑,不要賣了我。”

第一次聽到任性的寶寶說出這樣的話,將孩子軟綿綿的身體緊緊擁在懷中,周巧秀感覺內心像有一萬隻螞蟻在咬,細細密密的疼痛讓她呼吸困難,喉嚨口像塞了團棉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梅梅從父親懷裏抬起頭來,低頭看著寶寶,眼中滿是驚喜:“寶寶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寶寶沒有回應。

因為驚嚇過度抱著媽媽死不撒手的她,連許嵩嶺都不肯叫,更不用說丟下她的姐姐。她沒有指控姐姐,隻是抱著媽媽央求她不要丟下自己。

周巧秀一邊柔聲哄孩子,一邊牢記醫囑給她喂水,等到孩子好不容易安穩睡著,她這才轉過身麵對梅梅。

這個帳,必須現在算!周巧秀根本等不到過夜。哪怕現在已經兩點,哪怕梅梅可憐兮兮地赤著腳,哪怕這裏是醫院。

“你們跟我出來。”

許嵩嶺抱著梅梅站在一旁,因為被周巧秀、寶寶集體忽視而心中惴惴,聽到周巧秀的吩咐,馬上在妻子身後走到走廊。

出門之前,周巧秀看一眼趙向晚,眼中滿是歉意:“向晚,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麽久,等我處理好家事再送你回學校。”

趙向晚向來穩得住,點了點頭:“好。”

周巧秀站在走廊,深吸一口氣:“梅梅,你知道我是在哪裏找到寶寶的嗎?還得感謝你和趙向晚提到的那些信息,公園後門、炒瓜子。公園後門人來人往,容易被人查到,所以你帶著寶寶穿過一個舊小區,將她送到小巷子裏。那裏一共有三家炒貨店,老吳炒貨店最靠近街口。聽鄰居們說這對夫妻一直想要個女兒,你故意把寶寶丟在那裏,是算準了他們會將她藏起來吧?

如此縝密的心思,我還真是小瞧你了。明明是你故意把寶寶帶到公園後門丟棄,你卻對我們、對警察說是在遊樂場寶寶鬆開你的手,去了哪裏你什麽都不記得了,你的心腸……真狠呐!”

周巧秀此刻聲音非常平靜,但那份平靜之下卻醞釀著巨大的風暴。結婚十幾年許嵩嶺第一次見到寬容大度的妻子這般模樣,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如果周巧秀說的話是真的,那他懷裏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就是個魔鬼!

梅梅呆愣愣地看著母親,眼睛裏閃著淚花,哽咽著說:“媽媽,我是真的不知道,什麽後門、炒貨店,那些都是那個姐姐說的呀。寶寶走丟了我也害怕的,您相信我。”

梅梅掙紮著從父親臂彎中下來,赤腳站在地麵,衝到趙向晚麵前,仰著小臉帶著哭腔說。

“姐姐,你為什麽要害我?你問我的那些問題我聽都聽不懂,你為什麽說我是故意弄掉妹妹?爸爸媽媽把我從孤兒院領養出來的那一天,我真的非常感激,感謝老天在我被親生父母拋棄之後又送來這麽好的爸媽。我知道感恩,真的,我努力讀書、用心帶妹妹,我會好好報答爸媽,怎麽可能做出故意丟掉妹妹這樣的事?寶寶是我媽媽的命啊,我怎麽可能這麽壞!”

可是,趙向晚卻聽見她的內心在瘋狂地尖叫。

【你這個壞女人!要不是你多嘴,寶寶這個愛哭鬼早就離開這個家了。媽媽傷心一陣子之後就會接受現實,她和爸爸會隻愛我一個,永遠隻愛我一個!】

迎上梅梅一雙淚眼,趙向晚不急不慢地說:“妹妹要是不在了,這個家裏就隻有你一個孩子,爸媽永遠隻愛你一個,是不是?”

梅梅覺得眼前纖瘦高挑的陌生姐姐實在太可怕,仿佛能夠看透她陰暗的內心,說的每句話都讓她感覺呼吸困難、心跳加速,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湧上心頭,她瞪大了眼睛:“你亂講!”

趙向晚沒有與梅梅繼續糾纏,抬頭看著許嵩嶺:“許警官,表情是人遇到有效刺激時的第一神經反應,先於理智思維產生,比語言更真實。我能通過人們表情的變化來判斷他是否說謊,也能通過問題設置探尋到真相。我先前詢問梅梅的問題,都是有意為之,能夠迅速在炒貨店找到寶寶就是證明。所以……請你相信周老師的判斷,梅梅絕不是個天真的孩子。”

作為一名經常與罪犯打交道的刑警,許嵩嶺自然也有一套辨別謊言的經驗,他第一次聽說還能通過麵部表情、有意識的問題引導精準探尋出真相,覺得簡直是天方夜譚。如果有這樣的人存在,那以前遇到難纏的罪犯直接讓趙向晚一問不就真相大白,哪裏還需要警察審訊?

太過玄幻,許嵩嶺下意識地反駁:“不可能。”

趙向晚往前踏出一步,與許嵩嶺靠得近了一些:“許警官,今天你因為臨時執行任務而沒能帶孩子們去公園,不如我們來猜一猜你執行的是什麽任務?”

許嵩嶺的心聲在她腦海中響起。

【城北郊外發現兩具無頭女屍,現在城北派出所、市局刑偵支隊已經成立專案小組,因為案件性質嚴重怕引起民眾恐慌,要求嚴守秘密,目前除涉案人員外根本沒有人知道此事,就不信這小丫頭能猜得出來。】

“是惡性案件,對不對?”

許嵩嶺上下打量了趙向晚一眼,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

“綁架、搶劫,還是人命案?”

聽到人命案這三個字,許嵩嶺的左眉明顯地抖了抖。

“出了人命,要求嚴格保密,看來影響非常惡劣……死無全屍?分屍?斷頭?”許嵩嶺的臉部肌肉開始變得僵硬。

“不隻一個受害人?男人、女人?一個、兩個、三個?”

問完這一句話,趙向晚雙目微眯,琥珀色清淡眸子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許警官,兩名女性受害人、無頭女屍,對不對?”

許嵩嶺不敢置信地看著趙向晚:“我什麽也沒有說!”

趙向晚嘴唇微彎:“語言會騙人,可是表情、動作卻不會。眉毛、眼睛、嘴、鼻子、麵部肌肉,它們的變化組合出無數情緒的表達。因為過於細微,因此被稱之為微表情、微反應,別人或許看不清、辨不明,可是……我可以。”

十歲開始獲得讀心術,提前知道真相之後再來觀察對方的反應與表情,趙向晚漸漸摸索出一套獨特的識人之術。這套方法可以將她的讀心術掩藏起來,顯得更為科學合理。

“老許,趙向晚是我的學生,我正是知道她的能力,所以才連夜找她來幫忙。我們能夠這麽快找到寶寶,還得感謝趙向晚。”周巧秀現在對趙向晚心服口服,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傑出能力。

眼見得父母都相信了趙向晚的話,梅梅知道大事不妙,趕緊跑到父親身邊拉著他的手,咬著嘴唇可憐兮兮地說:“爸爸,我好冷。”

許嵩嶺鬆開了她的手,麵色轉得冷淡:“冷就回病**躺著。”

賣慘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應,梅梅更慌了,轉頭看向母親:“媽媽,我好餓,想吃你做的雞蛋煎餅,我在孤兒院的時候從來沒有吃過那麽好吃的煎餅。”

這一句話成功擊中周巧秀的內心。

想到當年在孤兒院第一次見到梅梅,她又瘦又小,睜著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怯怯地拉著自己衣角:“媽媽,你是我的媽媽嗎?我好餓。”

善良的周巧秀最見不得孩子受苦,當即抱起她辦理了領養手續,帶回家給她做的第一頓飯就是雞蛋煎餅。沒想到,這孩子一直記到現在。

周巧秀的眼神明顯柔和下來,許嵩嶺卻硬起了心腸:“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才十一歲就心思如此歹毒,害得寶寶酒精中毒。許珍梅,你這樣的女兒,我們家養不起!等明早派出所提審那兩個拐子,一切依法處理,該怎樣就怎樣。”

梅梅臉色變得慘白,呆呆地站在地上,眼淚都忘記了流,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

深夜,冰冷的地板,赤腳而立的小女孩,滿是淚痕的臉,畫麵很淒慘。

趙向晚內心卻沒有一絲波瀾。一個為了獨占父母之愛故意丟棄妹妹的女孩子,不值得維護,更不應該被原諒。

眼前一道高大的身影將日光燈管發出的光線遮住,陰影中趙向晚看到嚴肅的許嵩嶺走到自己麵前,麵容鄭重而堅毅:“趙向晚同學,感謝你的幫助,多謝!”

說罷,許嵩嶺右手五指並攏、手掌伸平,舉至右眉處,然後放下。警察幹脆利落、標準的舉手禮,表達尊重與認可,這讓趙向晚內心湧起濃濃的自豪與驕傲。

因為意外而獲得的讀心術,曾經讓她的童年變得迷茫而痛苦,但是現在,她卻能利用自己的能力幫助老師、幫助警察。

趙向晚回以同樣標準的舉手禮,挺起胸膛:“應該的。”

她的聲音清亮,帶著一絲少女的稚嫩,宛如清澈的小溪流淌過幽靜山穀,激打著山澗青石,泠泠作響。

許嵩嶺與周巧秀對視一眼,這一刻兩人都有一種感覺:沉穩、冷靜、不驕不燥、能力卓絕,眼前這個女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