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自由

◎我來告訴你答案!◎

為什麽入贅?

這個問題盧尚武早在腦海裏問過自己無數回。

在華國傳統的觀念裏, 男娶、女嫁方為婚姻正統。

男子入贅女方,一般都是家貧娶不起媳婦,或者身有殘疾。像盧尚武這種, 家中隻有二個兒子、經濟條件尚可、個高體健容貌英俊的, 正常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同意入贅。

選擇入贅, 盧尚武必須承擔因此而帶來的負麵評價。

——丟男人的臉!

——對不起列祖列宗。

——連自己的姓都不要了, 死了沒臉見先人。

這一切,盧尚武在決定入贅之前就已經想清楚,並且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楊家的支持、改變自己的命運、擺脫母親的控製, 那點閑言碎語,算得了什麽?

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認知, 所以老丈人楊衛安才會放心把女兒交給他。

因為身體原因, 羅縣前任公安局局長楊衛安隻有一個女兒楊巧珍,他是個傳統的男人, 一心要找個肯入贅的女婿,為老楊家生一個孫子延續香火。

雖說他在羅縣算得上是位高權重, 但想找一個合適的女婿, 還真不容易。

楊巧珍要找個外形出色、有文化的年少郎君;楊衛安希望對方聰明機靈、有上進心。可是,聰明、上進、有文化的英俊男兒千裏挑一,哪怕家裏窮點, 想嫁的姑娘一大堆, 哪裏還輪得到楊巧珍撿漏?

一來二去的, 楊巧珍的婚姻大事便拖到了二十四歲。

那個年代流行早婚, 農村裏女孩子大都十八、九歲訂婚、結婚, 哪怕到了城裏, 姑娘也多半二十、二十一歲就結婚了, 楊巧珍眼看著有再蹉跎下去怕是要成為老姑娘,心一橫便將條件放低了一些。

——不計較文化水平,隻要長得好看就行。

就這樣,盧尚武入了楊巧珍的眼。

盧尚武十八歲進機械廠當鉗工學徒,因為外形出色被廠裏女工圍觀。他個子高大、唇紅齒白、即使是穿著工裝依然英挺陽光,一下班就會有姑娘們圍上來送小禮物,讓工友們羨慕嫉妒恨。

被姑娘們圍繞的盧尚武目標很明確,他要找個縣城工作、家裏條件好、能幫他安排正式工作的女孩,因此接觸了幾個最後都沒有成功。

到了楊巧珍,兩人一拍即合。

楊衛安見了盧尚武,聊過之後發現小夥子雖然隻有初中學曆,但上進好學,有野心,也就忽視了他的初中學曆,默認了他倆的關係。

楊衛安願意栽培盧尚武,但條件是入贅,而且是那種非常正式的入贅。

相當於盧尚武“嫁”進楊家。

他與楊巧珍生下的孩子,必須姓楊。

孩子喊楊衛安“爺爺”,稱盧家老太太孫友敏“外婆”。

盧尚武沒有和家裏人商量,答應了下來。

孫友敏當然不樂意,可是盧尚武在十六歲之後就變了一個人,事事先斬後奏。等她知道消息想要反對,楊家強勢無比,一切已經來不及。

隻是,她態度冷漠,與楊家基本不來往,就連小孫子她也很少帶,盧、楊兩家很少走動,關係並不算好。

盧尚武二十一歲入贅,到今年三十六歲,十五年的時光,他由初中學曆的鉗工學徒,登上羅縣公安局局長的寶座,錢、權、名,樣樣皆有。旁人的嘲諷算什麽?盧尚武覺得入贅是個明智的選擇。

以前還能聽到村裏人一句兩句酸話,可是等他大權力在手,縣領導見了他都得禮讓三分,走出去人人稱羨,聽到的隻有誇獎、讚美與逢迎。

今天,坐在星市傳喚室裏,聽到趙向晚說出這一句“入贅怎麽了?不就是生了孩子得跟著老婆姓,這有什麽關係呢?用一個姓,換一世的榮華富貴,值得!”,盧尚武仿佛回到一無所有的過去,刺耳至極!

盧尚武並沒有動怒,而是冷靜地看向趙向晚:“趙警官,我隻當你是年少無知、口無遮攔,如果再說出這樣帶汙辱性質的話,我會投訴。”

“投訴?”趙向晚絲毫不懼,與他目光相對,視線接觸處,似有火光閃過,“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你母親嘲諷之言。她告訴我們,你這個兒子,算是丟了。你大哥生了四朵金花,無人延續盧家香火,你卻替楊家傳了後,你母親對你很失望。”

盧輝的眼神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悲涼。

“我母親?你找她做什麽。她這個人,自己的性命排第一,享受排第二,麵子排第三,至於其他人,都不重要。延續盧家香火有什麽要緊?她隻是怕親戚背後說閑話。”

盧輝的胸脯在劇烈地上下起伏,牙關緊咬,雙手撐在桌麵,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顯然被趙向晚成功刺激到。

【殺過人之後,我什麽都不怕了!】

【她還想控製我?休想。】

【我媽這一輩子,就想把所有東西都控製在她手心裏。誰要是老實、聽話,誰就該被她剝削!奶奶死了,我爸死了,她把旁人都耗死了,又繼續折磨我和我哥。】

【我入贅了,我擺脫了她,我終於離開了她。這小女警真可笑,她說我媽對我失望?哈哈,能夠讓我媽失望,那就對了!】

趙向晚的內心有一絲顫栗——盧輝的弱點,找到了!

如果說,盧輝真的希望擺脫他媽媽的控製,那為什麽這麽多年盧輝會縱容他媽媽打著他的旗號耀武揚威?

第一次在汽車站派出所見到孫友敏時,她囂張地說過:你信不信我一個電話過去,盧局長就會派警察過來帶走你?

盧輝為什麽要聽她的?為什麽要任憑她繼續指揮?

趙向晚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你越是討厭誰,終究會成為誰。為什麽呢?

在心理學研究中,原生家庭,也就是一個人出生、成長的家庭的烙印非常深刻,通過父母對待長輩的態度、父母對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飯,無聲無息地影響著這個人的性格、行為。

盧尚武的內心憎惡母親,可是孫友敏的說話方式、行為舉止、處事模式,卻早在他形成憎惡、試圖擺脫之前,就深深地浸入了他的骨髓之中。

一經觸發,立刻就會“有樣學樣”。

盧輝的心理弱點,便是控製。

他在模仿孫友敏的方式,控製他人;卻也在不斷反抗,試圖擺脫孫友敏的控製。

雨夜殺人,是盧輝的第一次反抗。

進廠當學徒,是他的第二次反抗。

入贅楊家,改名盧輝,是他的第三次反抗。

一步一步,盧輝一直在試圖走出原生家庭的束縛,逃脫孫友敏的控製。

那麽,問題來了。

盧輝最渴望的是什麽?

龔四喜最渴望的,是得到父母的肯定,因為他一直被忽視;

盧輝呢?

他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命運,他渴望的,是自由。

不隻是身體的自由,不隻是行為的自由,而是被尊重、被信任、被讚賞、被支持、被鼓勵的選擇的自由。

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不被他人左右。

自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被他人幹擾。

找到了盧輝最渴望的東西,精準找到他的情緒按鈕,就能讓他悲、讓他喜、讓他憤怒,讓他崩潰!

隻是,這個過程會很艱難,極其耗費心神。

控製旁人情緒的同時,自己也會受到影響。

想到這裏,趙向晚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坐下。

高廣強與周如蘭看到趙向晚這麽從容,也都放鬆下來,低頭喝水。

隻有盧輝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情緒還沉浸在對母親的憎恨之中。

【自私自利,眼裏隻有錢!奶奶大腿生瘡,赤腳醫生說要打青黴素,她舍不得花錢,就這樣看著奶奶大腿潰爛而死。】

【爸生病,她逼著他下地幹活,爸是活活累死的!】

【誰要是不聽她的,她就一哭二鬧三上吊。】

【第一胎是女兒,我說寄養在大哥家,她說什麽?她說這丫頭姓楊,轉頭就把她送人了……】

第一胎是女兒?

趙向晚輕啜一口熱茶,抬頭看向盧輝:“你和母親關係如何?”

盧輝搖搖頭,沒有說什麽。

趙向晚說:“我和你母親孫友敏聊過兩回,感覺是個非常強勢的老太太,和她生活在一起,一定很累吧?”

盧輝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很累。”

趙向晚問:“既然累,為什麽不離開?”

盧輝麵上平靜,內心卻起了波瀾:“我選擇入贅,已是離開。”

趙向晚話鋒一轉:“既然離開,為什麽還是處處受她影響?”

盧輝看著她:“我所有決定都是自己做,並沒有受她影響。”

趙向晚說:“既然所有決定都是你做的,那為什麽你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你卻要把遺棄?你即使擺脫你母親,可是你的人生依然受人鉗製、操控,隻是這個操控你的人,由你母親變成了你嶽父。”

趙向晚的話,揭開了盧輝心底的傷疤。

【入贅前楊衛安就說過,一定要生孫子。這一點是死命令,我沒有辦法。】

【梅梅80年冬天出生,和我長得很像,那麽漂亮的小臉,我也舍不得。雖然楊衛安說他有辦法再弄一個準生證,但畢竟有計劃生育政策在上麵擺著,麵子上還是得過得去。原本想著先把梅梅放在大哥家養著,將來再想辦法接到我身邊,誰知道我媽那麽狠心!】

梅梅?

趙向晚腦中忽然冒出一張楚楚可憐的麵孔來。

不會這麽巧,被盧輝遺棄的女兒,是許嵩嶺收養的女兒許珍梅吧?

周巧秀在孤兒院領養梅梅的時候,她已經五歲,小名就叫梅梅,星市孤兒院的院長說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繈褓上繡著梅花圖案,還有一個“梅”字。

將記憶中許珍梅的模樣與盧輝對比,趙向晚暗自點頭。

許珍梅長得像盧輝,沒錯,但更像她奶奶、孫友敏。一樣的小臉,一樣的自私,一樣的控製欲望強烈。

趙向晚幾乎可以肯定,許珍梅就是盧輝與楊巧珍的第一個孩子。

盧輝的麵孔抽搐了一下:“誰告訴我,我把女兒遺棄?”

趙向晚:“你媽聽說你犯了事,迅速撇清自己,該說的、不該說的,她把你揭發得徹底而幹淨。”就是孫友敏親口揭發兒子,說他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生了兩胎,第一胎是女兒,卻把她遺棄。

盧輝並沒有意外母親的絕情,但一顆心卻**入了穀底。

被親人揭發、背刺的感覺,非常糟糕。

【真不愧是我媽!】

【她還有臉說我遺棄梅梅?明明是她,是她把梅梅抱走丟掉!】

【梅梅生於冬天,窗外寒梅暗香襲來,所以我給她取名梅梅。我並不想丟掉女兒,小灣村那個時候還沒有拆,離縣城半個小時車程。放在老家撫養,看她也方便,多好。】

【偏偏我媽恨我入贅不聽她的話,將一口惡氣發泄在孩子身上,偷偷抱走丟在火車站。等我知道這件事,已經是三天以後。】

盧輝長歎一聲,垂眸苦笑:“孩子被我媽丟棄在火車站,再也找不回來了。”

趙向晚追問:“為什麽不找?”

盧輝抬起頭:“你怎麽知道我沒找?我的第一個孩子被我媽扔在火車站,我找遍了羅縣所有地方,問遍了所有人,可就是沒找到!”

楊家人都忙著侍候坐月子的楊巧珍,沒有人幫他找孩子。

孫友敏做了一回惡人,卻正中楊家下懷。梅梅還沒來得及上戶口,楊家正好再生一個,又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

唯一記掛梅梅的,反而是盧輝這個父親。

趙向晚道:“我能幫你把女兒找回來,你信不信?”

盧輝一臉的不信。

趙向晚站起身:“你等一下。”

說罷,趙向晚起身離開。

傳喚室裏剩下的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趙向晚要去幹什麽。

趙向晚直奔副局長辦公室。

敲門等到回應之後,趙向晚推門進屋。

許嵩嶺一看到是她,眉毛皺了起來:“你來幹嘛?”

趙向晚雷厲風行,仿佛古代手執尚方寶劍的巡撫大臣,一路殺殺殺,卻搞得朝中君臣很頭痛。

許嵩嶺今天一整天都在收拾趙向晚留下的、程序上的爛攤子,找省廳專管刑偵大案的彭廳長、一把手汪廳長匯報工作,又求著彭廳長與嶽州地區公安部門協調,抽調人手立案偵查盧輝、龔有霖貪腐大案。

其間遇到無數阻力,從羅縣到嶽州區各領導層都有電話打過來,有說情的,有講理的,也有發脾氣批評他跨越程序胡亂瞎搞的,總之一句話,焦頭爛額。

一抬頭看到趙向晚進來,許嵩嶺下意識地心髒一縮:又怎麽了?

趙向晚聽到他心聲,有點過意不去。

不過她有正事,也來不及解釋安撫,徑直問:“師父,你那裏有梅梅的照片嗎?”

算一算,許珍梅今年應該快滿十五歲了,正在讀寄宿初中,初三。

許嵩嶺一邊拉抽屜找照片,一邊問:“怎麽了?”

趙向晚說:“我有可能找到了梅梅的親生父母。”

許嵩嶺拿照片的手僵在半空,半天才說:“你在搞什麽鬼?”

不是正在查三村灣的案子嗎?怎麽突然就冒出這麽個消息?梅梅一出生就被家人拋棄,送到星市孤兒院撫養,直到五歲才被許嵩嶺、周巧秀收養。這麽多年來,一點消息都沒有,怎麽今天趙向晚突然說找到梅梅的親生父母?

趙向晚認真地看著許嵩嶺:“師父,您見過羅縣公安局局長盧輝沒有?有沒有發現他和梅梅長得很像?”

許嵩嶺將照片交給趙向晚,眉毛擰成了一條線。

【梅梅的父親是盧輝?】

【向晚從不誑語,多半是真的。】

【好好的,他為什麽要把梅梅拋棄?】

趙向晚低頭看一眼照片。這應該是梅梅暑假參加學校組織的夏令營時拍的,對著鏡頭比了個姿勢,戴著寬邊草帽,一襲白裙,飄然若仙。

趙向晚笑了:“這照片,絕了。”五官神態妥妥一個小號女版的盧輝。

許嵩嶺將抽屜往裏一推,忽然站了起來:“我跟你一起去見見那個盧局長。”

趙向晚道:“好,您去質問質問他,為什麽生而不養,枉為人父!”

許嵩嶺拿過她手中照片,瞪了她一眼:“要你教?”

師徒二人大步走回傳喚室。

看到許嵩嶺進來,高廣強、周如蘭一起站起身:“許局。”

許嵩嶺示意他們坐下,走到盧輝麵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這才伸出手來:“你好,我是許嵩嶺。”

握完手,知道對方是公安局長的盧輝終於感覺自己受了重視,正要開口說話,卻被許嵩嶺一句話打得措手不及:“你就是梅梅的親生父親?”

盧輝頭有點暈,雙手扶住桌邊才穩住身形:“你,你什麽意思?”

許嵩嶺將照片放在桌上,推到盧輝眼前:“十年前,我與妻子周巧秀在星市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女孩,名叫梅梅,你看看,現在她快十五歲,讀初三。”

盧輝低下頭,愣愣地看著照片上笑容溫柔、眉眼酷似自己的美麗少女。

【這是我的女兒?】

【被我媽丟在火車站的梅梅,怎麽送到了星市的孤兒院?】

【長得真像我!兒子像我老丈人,完全找不到我的影子。可是梅梅,雖然我沒有養過一天,卻長得這麽像我啊。】

“為什麽要扔掉梅梅?”許嵩嶺麵孔黝黑,麵容嚴肅,這麽多年刑警大案偵破蘊養出一身正氣,這一聲質問直擊盧輝心底,令他不由自主地心虛起來。

“我,我也不想的,是我媽自作主張。”

許嵩嶺冷笑一聲:“做父親的人,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好,還談什麽做人!不要和我說什麽你媽自作主張,你既然結婚生子,就已經是立了門戶的男兒,受母親所製,你還好意思說出口?”

趙向晚與周如蘭對視一眼。

趙向晚心想:不愧是我師父,這一句話罵得好!

周如蘭心想:果然是師徒,紮心的話都一樣。

盧輝的氣焰徹底被許嵩嶺撲滅。

親生的女兒被母親扔掉,這是盧輝心底最隱秘的痛。

這代表他永遠無法把控自己的人生。

雖然他這一輩子都在努力擺脫旁人對他的控製,但他卻像一隻困在蛛網裏的小蟲子一樣,再掙紮也沒有用。

女兒對盧輝而言,並不隻是一個小生命,更代表著他一直奮力要擺脫的枷鎖。

他雖然入贅,有了新的社會地位,有了更好的生活。

可是,他能為所欲為嗎?

不能!

他的第一個孩子,那個長得像他的,花朵一樣嬌豔的女兒,不可能被楊家承認。

他送回村裏,想讓大哥幫他撫養,可是母親卻不同意,背著他悄悄扔掉。

此刻看到女兒的照片,麵對將女兒撫養成人的許嵩嶺,盧輝完全硬氣不起來。

許嵩嶺那一句“做父親的人,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好,還談什麽做人!”讓他的臉瞬間脹得通紅。

“我……我……”

囁嚅了半天,盧輝也隻說出兩個重複的“我”字,沒有一句完整的話語可以辯駁。

【我是個失敗的人。】

【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

【連女兒都保護不了,我根本不配做一個父親。】

許嵩嶺目光似電,緊緊盯著盧輝,厲聲道:“為什麽扔掉梅梅?”

盧輝沒有說話。

許嵩嶺脾氣不太好,受不了盧輝這磨磨唧唧的模樣,左手重重拍在桌上,發出“砰!”地一聲。

梅梅的照片隨著桌麵的震動,移動了半寸。

許嵩嶺指著照片:“看到了嗎?我拍桌子,照片都會動。你堂堂七尺男兒,怎麽半點反應都沒有?”

許嵩嶺停頓片刻,大聲道:“我再問你一次,你捂著自己的良心,認真地回答我,為什麽?為什麽把梅梅扔掉?”

盧輝緩緩抬起頭,麵色慘白。

“許局長,你這一生,一定是快意恩仇、肆意灑脫吧?”

許嵩嶺:“瞎說,穿上這身製服,誰敢說自己能快意恩仇、肆意灑脫?”他還不忘瞪了趙向晚一眼。

【快意恩仇、肆意灑脫,這八個字,送給你最合適!】

趙向晚攤開手:“您別看我,我也做不到這八個字。”

盧輝並不意外許嵩嶺的答案:“至少,你的每一步選擇,都是由自己決策,是不是?”

許嵩嶺點頭:“那當然。我喜歡當兵,就去當兵;我想當警察,就當警察;我喜歡巧秀,我就和她結婚;我想要孩子,可是巧秀身體不好生不出來,我們就一起去孤兒院領養一個。這些都是我的選擇,我努力做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良心。”

盧輝的眼中滿是羨慕:“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有一個充滿控製欲、極度自私的母親。”

“從小到大,我和我哥一切都得聽她的。小的吃多少飯、穿什麽衣,大到考多少分、交什麽朋友,都必須聽她的。如果不聽她的話,她便會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看著你,把你當作空氣一樣地對待著。”

“哪有孩子不依戀媽媽呢?我和我哥被她教育得非常聽話,按照她的要求,懂事、乖巧、不提過分的要求。我哥叫尚文,我叫尚武,可是村裏、學校裏的孩子給我們取的外號是什麽,你知道嗎?”

盧輝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裏一絲愉悅都沒有。

“我哥叫盧大妞,我叫盧二妞。我倆從來不敢把衣服弄髒,不敢打著赤腳四處亂跑,不敢罵髒話,不敢在田野裏打滾,因為我媽不讓。”

說到這裏,盧輝忽然站起身,麵對著傳喚室緊閉的門,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單膝微屈,雙手下垂,仿佛古代奴仆見到主子一般,低眉斂目:“啊,我忘了介紹我母親。她叫孫友敏,千金大小姐,祖上曾經三代翰林,要不是戰火蔓延、世事變遷,她不會淪落到鄉野之間,更不可能嫁給我爸這個農夫。”

這樣的盧輝,整個人被一種深沉的悲哀籠罩著。

盧輝已經陷入一種急欲訴說的狀態,根本不需要旁人引導,開始自說自話,仿佛這些話一直以來深深壓在他的心底,今天終於找到傾訴的機會。

“我媽的控製欲,讓我和我哥都喘不上氣來。可是,她在麵對我們家裏每一個人的時候,自帶一種高貴氣質,頤指氣使,讓你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心甘情願為她服務。我爸在她麵前更是匍匐到了地底,每天寵著、哄著,就怕惹得大小姐不開心。”

許嵩嶺聽不下去了,打斷他的話:“你已經三十六歲,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盧輝搖頭:“我也很想這樣,我也不斷努力。我不願意婚事受她擺布,於是我選擇入贅楊家;我不願意孩子受她擺布,所以我讓兒子姓楊,喊她外婆。我以為我越來越強大,可以讓她俯首稱臣……”

趙向晚往他心上戳了一把刀子:“入贅,意味著你在得到助力的同時,也必須受到楊家的控製,包括生男還是生女,包括命名權;你用一種控製,來擺脫你母親的控製,借助的依然是外力,而不是你自己的力量。所以,到三十六歲了,你依然軟弱、微小。”

軟弱、微小?盧輝的心被紮了一刀,踉蹌著退後幾步。

許嵩嶺站起身,扶住他的胳膊,引他坐回椅中:“盧局,我們都是警察,深知警察職責,懲惡揚善,而非助長惡、容忍惡。既然你母親把你女兒扔掉,你為什麽不訓斥她,報警抓她?她這是遺棄罪,應該接受懲罰!”

盧輝搖頭:“她是我媽,那孩子本來楊家也不肯要。如果告她,我在楊家該如何自處?那個時候我還在黨校學習,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一切仰仗我老丈人。”

許嵩嶺一聽,勃然大怒:“說這說那,不過就是你自己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生下梅梅,卻又嫌棄她是女兒。那我問你,為什麽你不與你老丈人據理力爭?你妻子是不是女兒?姓楊的為什麽不把他女兒扔掉?啊?你為什麽不爭,你為什麽不吵?!”

許嵩嶺的話,成功讓盧輝臉色一白,如受雷擊。

對啊,女兒怎麽了?

妻子楊巧珍也是女子,不是一樣可以招贅生子?

如果非要再生一個兒子,大了不起就是不要公職,接受罰款嘛。老丈人楊衛安是公安局局長,難道他就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楊衛安之所以選擇不要梅梅,隻不過是因為這樣最簡單省事罷了。

盧輝喃喃自語:“對啊,我為什麽不爭,我為什麽吵?”

趙向晚慢悠悠地回答:“因為你內心軟弱,因為你不敢反抗,因為你已經習慣順從。”

這一回,盧輝沒有反對趙向晚的話,而是呆坐在椅中,看向周如蘭。

“周警官,你一定不能理解我這樣的人吧?你一生下來就什麽都有,不必你努力奮鬥,就可以擁有一切。”

周如蘭笑了起來:“怎麽可能?像我這樣的人,一樣也要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也許你想要的是權勢,可是這些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我想要的,是像我父親一樣,成為一個好警察。我從來不提父母的名字,一步步從基層做起,就是怕被人特殊對待。我想讓別人說:苗慧和周江勇有這樣的女兒,真光榮。而不是聽到別人說,啊,要不是因為她的父母,她什麽都不是!”

盧輝大受震撼。

【原來,我想要的東西,對她並不重要。】

【有背景卻不肯用,有可以借助的力量,她不要,偏偏還要靠自己。】

盧輝再看著高廣強:“高警官,那你呢?你是自由的嗎?”

高廣強的目光裏滿是生活的智慧:“人活一世,哪裏可能有真正的自由,不都得為外物所累?有的為名,有的為利,有的為情,有的為父母子女,不管是為什麽,隻要是自己選擇的,那就不要後悔。”

此刻的盧輝,正處於人生最迷茫的時期。

他拚盡全力,想要擺脫母親的控製,到頭來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

他想通過結拜來獲得朋友的幫助,可是朋友卻逼他殺了人;

他想通過進城入贅來獲得楊家的支持,可是楊家卻讓他丟棄女兒;

哪怕他改名盧輝,哪怕他現在與母親分隔兩處,哪怕他現在當上公安局局長,他的內心從來都沒有成長,也沒有變得強大,依然是那個被人嘲笑的、不敢反抗母親的“盧二妞”。

盧輝雙手交叉,緊緊將自己環抱,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汲取到力量。

他忽然抬起頭,看著許嵩嶺:“梅梅,她好嗎?”

許嵩嶺沒隱瞞:“我們後來生了一個女兒,梅梅很嫉妒,但並沒有表現出來。四年前吧,她找了個機會把妹妹丟棄,妹妹差點被拐走,當時這事鬧得挺大,全局上下幫我找孩子,幸好向晚幫忙才把妹妹找回來。”

盧輝忽然笑了,笑容悲喜莫辨。

【嗬嗬,嫉妒、獨占欲強烈。】

【真不愧是我媽的嫡親孫女!】

他怔怔地看著許嵩嶺:“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許嵩嶺是個直脾氣:“的確麻煩。”

自從發現許珍梅擅長偽裝柔弱、內在卻膽大心黑之後,許嵩嶺對怎麽處理父女關係,絞盡了腦汁。

被人拋棄、缺乏安全感、容易采取極端手段,這樣的孩子,應該給予她最多的愛,對她進行正確善惡觀的引導——這是心理醫生給出的建議。

為此,一方麵許嵩嶺與周巧秀將梅梅送到寄宿學校,將她與妹妹分隔開來,避免產生嫉妒情緒,另一方麵,他們也沒有放棄對她的教育。

最終梅梅會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許嵩嶺並沒有把握,但至少現在,梅梅坦然接受了被拋棄、被收養的事實,也感謝養父母的寬容與愛。

盧輝聽許嵩嶺嘮嘮叨叨講完許珍梅的故事之後,內心五味雜陳。

他一個親生父親,殘忍把女兒拋棄;

許嵩嶺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父親,卻為女兒的成長、教育殫精竭慮。

盧輝問:“為什麽?”

許嵩嶺反問:“什麽為什麽?”

盧輝問:“如果說,你以前沒有孩子,這麽對待養女我能夠理解;可是你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幹嘛還要付出這麽多精力來教育她走正道?”

許嵩嶺看著盧輝:“對你而言,這世上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隻為自己的嗎?”

盧輝:“難道不是嗎?”

許嵩嶺皺起眉毛,嚴肅地責問:“責任呢?道德呢?公道呢?這些,你都丟掉了嗎?”

許嵩嶺聲音雖不大,氣勢卻很足,盧輝這一刹那如受重擊,呆怔出神。

許嵩嶺厲聲道:“你為什麽會坐在這裏?”

盧輝沒有說話。

許嵩嶺站起身來,從趙向晚手中拿過那一迭子資料,狠狠地摔在桌上:“看清楚了!這都是你的罪證!貪汙、受賄、行賄、黨同伐異,指使龔有霖等人為地下賭場、私娼窩點、婦女兒童拐賣提供保護,你這個公安局長,做得可真是連我都替你臉紅!”

盧輝內心翻江倒海。

【怎麽會走到這一步的呢?】

【因為要擺脫控製,所以我要借助外力。】

【可是卻發現自己再一次被其他力量所控製。】

許嵩嶺不像趙向晚那樣,一步一步引對方露出破綻,然後再雷霆一擊。

他是大開大闔的選手,審訊之時向來重拳出擊。

一旦拿出證據,許嵩嶺便絕不容情。

“你還有臉說麻煩我?你的女兒,你生的女兒,好意思麻煩我?”

“為什麽生而不養?”

“為什麽不敢抗爭?”

“為什麽永遠擺脫不了別人的控製?”

“我來告訴你答案!”

許嵩嶺罵得這裏,陡然收住,居高臨下,似猛虎出山,雙目中燃著怒火。

“你的內心,根本沒有放進去一星半點能夠讓你成長起來、日益強大的品質!”

“肩上有責任,我們才會負重前行,所以腳步才會越來越沉、越來越穩。”

“心中有善惡,我們才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所以才敢麵對惡人、惡事,勇敢地抗爭。”

“頭上有道德,我們才會心存敬畏,才會對自己的行為進行約束。己身正,不令而行!”

“這些你都沒有,怎麽可能真正強大!怎麽可能真正自由?!”

這一刻,許嵩嶺氣場強大無比,壓得盧輝喘不上氣來。

許嵩嶺大吼一聲:“老實交代、清白做人!這是你唯一的選擇,也是唯一能夠讓你強大起來,讓你有臉麵對梅梅,勇敢告訴她你是她爸爸的選擇!”

悔恨的淚水,順著盧輝的麵頰滑落:“我交代,我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