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少年犯

◎良心會不會痛?◎

祝康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裏回響。先是喃喃低語, 漸漸地聲音裏多了一絲悲愴,最後變成憤怒的低吼。

“就是這個刺青,我看到了!”

“有三個人, 殺了我全家。”

“阿強殺了我姐!”

祝康記憶裏封存的, 竟然是一樁滅門大案!

趙向晚內心的怒火在燃燒, 這個隱藏在刀具城裏人阿強, 是個魔鬼!惡魔!犯下滅門大案的人,還有臉念驅鬼咒語?他就是個鬼!十惡不赦的惡鬼!

趙向晚的手背傳來溫暖的觸感。

抬眸間,正對上祝康的眼睛。

祝康的眼神裏,不再有惶恐、不安、莫名的焦躁, 而是多了傷感、眷戀與深沉的堅定。

祝康抬手覆上趙向晚的手背,將她的手從自己頭上拉開。

祝康緩緩抬起頭, 看著趙向晚:“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趙向晚收回手, 驚喜地看著他:“頭還疼嗎?”

祝康搖頭:“不疼了,已經好了。”

他站起身:“向晚, 繼續審吧,這一回, 我來主審, 你做筆錄。”

趙向晚跟著他一起站起,毫不猶豫地說:“好,我來安排。”

夜深了, 審訊室的燈, 很亮。

盧富強再一次被帶回審訊室, 整個人有點懞。

不是已經逃過一劫了嗎?怎麽又被帶過來了?

他一抬頭, 正與祝康那雙燃燒著憤怒的眼睛正對上, 嚇得一個激靈, 再一次將腦袋縮回手肘間, 繼續念叨起“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來。

隻是這一回,他念叨的咒語幾近胡言亂語,內心慌得像煮開的油鍋一樣,咕嚕咕嚕往外冒泡泡。

【這個警察是誰?】

【和龔大壯好像!】

【不是說一家六口都殺了嗎?怎麽還剩下一個?!】

祝康定定地看著眼前裝神弄鬼的阿強,冷聲道:“盧富強!羅縣、蔡旗鄉、酒灣村,龔大壯一家六口滅門慘案,你還記得嗎?”

剛剛出現一個阿霞,現在又冒出個龔大壯,饒是心理素質再好、心機再深沉,阿強也感覺到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阿強渾身顫抖,將雙手一舉,腦袋藏在手肘之後,嘴裏又開始念叨“天靈靈、地靈靈,各位神仙快顯靈……”

祝康轉過頭,看一眼趙向晚。

趙向晚點點頭,示意他繼續,低下開始做筆錄。

祝康拿起季昭剛剛畫的圖畫,仔細端詳。

即使心中悲痛,眼裏含淚,祝康依然認真審視著眼前這一幅雨夜殺人的畫麵。

就是這個畫麵,藏在心底二十年。

就是這份記憶,困擾了他多年。

就是畫上的這個小女孩,一直在他夢境裏出現。

祝康伸出手,輕輕撫過那個睜著大眼睛、頭上一道深深刀傷、鮮血流過眼睛與麵頰,卻還記得示意自己藏起來不要出聲的小姑娘,在內心輕輕呼喚:“姐——”

龔柔比弟弟龔勇大兩歲,被殺時年僅九歲。

現在站在審訊室裏、成為警察祝康其實是龔勇,1969年出生。

祝康,是龔勇的表弟,舅舅唯一的兒子。

滅門慘案發生在1975年3月,春雨淅瀝,春寒料峭。

那個晚上,除了龔勇一家六口,還有一個六歲的表弟祝康。舅舅、舅媽春節期間來家裏住過一段時間,祝康與龔勇、龔柔玩得開心,回到家後總是念叨,於是舅舅前幾天把他送到酒灣村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

原本三個孩子住一個屋,睡一張床,但那一天恰好祝康有點受涼,龔勇的媽媽便將祝康抱過去照顧,和大人睡一張床。

凶手闖進襲家,殺了一家六口,誤將祝康當成了龔勇,數數屍體正好是六具,以為滅了門,揚長而去。

等到第二天村民發現一家人死光,報了警,警察這才找到躲在床底下的龔勇。

龔勇驚嚇過度,失憶了。

舅舅、舅媽在珠市城郊,種菜為生,發現獨子慘死,傷心之下,害怕凶手報複,將龔勇抱回家中撫養,祝康與龔勇本就是表兄弟,模樣相似,再加上孩子越長越大,旁邊人也就沒有察覺換了個人。

七十年代刑偵手段有限,雨夜消弭了所有痕跡,龔家滅門慘案並沒有偵破,成為當地一綜懸案。

至今記得這件事的村民,都搖頭歎息:唉!好慘,一家人全死光了,都是好人呐。

也有迷信的老人至今心有餘悸:惡鬼索命,一家六口,阿彌陀佛~

祝康想起來了一切。

他緩緩走到鐵柵欄邊,將圖畫舉起,對縮坐在椅中的阿強道:“盧富強,你也是蔡旗鄉的人吧?鄉裏鄉親的,為什麽呢?二十年前,你也才十六歲,為什麽要殺人?為什麽要殺龔大壯一家六口?!”

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往事,陡然被祝康喊破,盧富強的內心充滿了恐懼。

他被迫放下手,怔怔地抬起頭來。

正對上一張與龔大壯有六、七分像的麵孔,盧富強狂叫起來:“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他們逼的!他們說,入夥得交投名狀,要殺人證道。我們建了三刀會,刺了紋身,就得殺幾個人來證明自己。”

殺人證道?

祝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是誰?!為什麽要殺人證道?為什麽要建三刀會?為什麽選龔大壯一家六口?”

盧富強剛才神神叨叨折騰了半天,整個人精神已經幾近崩潰,再加上祝康那張酷似龔大壯的臉、那瘦小卻似小樹一樣韌性十足的身材,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垮塌,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一骨腦倒了出來。

“我們初中畢業之後沒得事做,一天到晚拿閑書打發時間,那一陣子我和龔四春、盧尚武看水滸,忽然來了興致,打算拜把子、歃血為盟。尚武腦子活,給我們這個幫派取了個名字叫三刀會,四春愛畫畫,就拿來藍墨水和針,刺了個圖案紋在胳膊上。水滸傳裏不是有個九紋龍史進嗎?那一身刺青很漂亮咧。”

“有了幫會名字,又有了刺青,接下來就得幹一票江湖大案。”

“尚武說水滸傳裏上梁山當好漢必須得有投名狀,當年林衝落草為寇都得殺人證道,那我們也得拿著三把刀練練膽。我其實是怕的,可是架不住他們倆積極,就商量著到底殺誰。”

“四春說,殺他堂叔龔大壯一家。我問為什麽,那不是他家親戚嗎?”

“四春說,他爺爺與龔大壯的父親是親兄弟,不是關係一直不親近,因為土改時分田地的事鬧得分了家。龔大壯的父母身體好,能掙工分,隻生了龔大壯一個兒子,高中畢業後想辦法把他送到城裏當了工人,日子越過越好。可是龔四春他家卻因為老人身體不好、家裏六個孩子,日子越過越糟糕。去年龔四春想繼續讀高中,家裏沒錢,到龔大壯家裏借,可是他不肯借。”

“就因為這些事吧,四春討厭龔大壯一家,決定動手。他還說了,因為是親戚,所以誰也不會懷疑是他動的手。我們仨先在小灣村我家住幾天,讓大家都知道我們仨在一塊,不在酒灣村。找一個下雨天,等到兩點多大家都睡著了,拿上三把菜刀,沿著土路走過橋,到酒灣村龔大壯家裏,先殺兩個老的,再殺兩個大的,最後殺兩個小的。順手把他們家的財物劫走,讓警察以為是入室搶劫。”

“龔四春熟悉環境,熟悉房間,從廚房後門進去,帶著我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殺過去。龔四春下手真狠,他提刀就砍,朝著腦殼砍。第一個房間是兩個老的,隻兩分鍾,連聲音都沒有,就殺了;第二個房間是兩個大的,砍死龔大壯之後,他老婆驚醒了,護著懷裏的孩子,龔四春殺了他堂嫂,又把那個小的扔給盧尚武,尚武哆哆嗦嗦地把他捅死了。

然後,龔四春說,他家還有個孩子,找出來殺了。

我們一起走到第三個房間。天很黑,沒有光,一道閃電劈過來,正看到一個小姑娘打著赤腳站在床邊,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們。

盧尚武說,是個女孩子?可惜。

龔四春沒好氣地催促:快點,拿了東西就走。

他看了我一眼,將我往前一推:傻站著做什麽?快點把她殺了!你一直不動手,到底還要不要入夥?

我沒辦法,隻能走上前,對著她的腦袋砍了好多刀,慌亂中差點被她絆倒,又被龔四春罵了兩句。我嚇得不行,我真的嚇壞了,那麽多血!那麽多死人!

我們都穿了雨衣、雨鞋,悄悄回到我家,換下衣服鞋子,連夜清洗幹淨,一覺睡到大天亮。第二天,警察一個村一個村上門調查的時候,我們先前還有點怕,可是看他們查過來查過去,根本沒有懷疑我們這一幫半大不小的孩子,他們什麽都查不出來,我這才放心。”

其實還是怕的,真的,很怕。閉上眼睛就是刀砍在頭骨上的聲音,刀陷進肉裏拔出來的時候鮮血四濺的場景,我做了兩年的噩夢,每天一到晚上就拎把菜刀滿屋子遊**,瘦得脫了形,後來離家出走,四處飄**,我吃了很多苦,也賺了一些錢,可是再多的錢,也沒辦法讓我擺脫那個噩夢。我根本沒辦法晚上和人睡同一張床,隻要一躺下就感覺毛骨悚然。我試過的,我真的試過,可是……我錯手把阿霞殺了。”

“那一天,我們倆終於好上了,阿霞躺在我身邊,我摟著她感覺擁抱了整個世界。可是第二天早上,我發現**都是血,阿霞頭上、身上被砍了十幾刀,我的手上,還拿著一把菜刀。”

“我知道,我完了。”

“我就這樣,像個遊魂一樣地活著,像隻老鼠一樣地活著。我窩在那個刀具城,隻有看著那滿屋子的刀,我才不再那麽害怕。我到處吹牛,說自己殺了很多很多人,其實……我手底下隻有兩條人命,一條阿霞,一條是龔家那個小姑娘。”

說到這裏,阿強忽然神情急切,身體前傾:“警察同誌,你們把我抓走吧。你們知道嗎?我剛才在看守所的椅子上打了個盹,睡得很香很香。這裏到處都是鐵欄杆,很安全,很安全。”

祝康冷冷地看著他:“十六歲犯罪,殺人留下心理陰影了吧?”

阿強沒有說話,而是緩緩側過頭去,用右耳朝向祝康。

這代表,他在傾聽,在回憶。

“那時候年少無知,看到書上說什麽打家劫舍、落草為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多有男子氣,多麽風光熱鬧!”

“我們三個讀初中的時候,正是運動期間,老師們也不敢管,不敢亂說話,他們要是敢逼我們寫作業,我們就給他們貼大字.報,他們要是敢批評我們,我們就把他們拖出去戴高帽子。不管我們做得多麽過分,隻要捧著語錄大聲念,就沒有人敢說我們半個字。”

“可是真正殺了人,一點痛快的感覺都沒有。”

“我怕,怕得要死!當時四春砍他爺、奶的時候,一道閃電劈下來,我看到他臉上都是血,眼睛裏也是紅通通的,嚇得要命,拎著刀的手一直在哆嗦。”

祝康咬著牙:“你殺了我姐姐!她才九歲!”

盧富強仰著頭,呆呆地看著祝康,忽然咧嘴一笑:“哦,你姐就是那個小姑娘吧?對不起啊,我並不認得你姐,可是四春說了,必須得下手砍死一個,不然他就弄死我。我不敢砍大人,隻敢砍小孩子,對不住啊……”

盧富強咧著嘴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醜陋而陰森。

祝康追問:“殺死阿霞,是哪一年,在哪裏犯的事?屍體怎麽處理的?”

盧富強老老實實交代。

他這二十年來一直躲躲藏藏,生怕被關進牢裏,害怕被警察槍斃,直到今天進了看守所,見到一身橄欖綠的警察,將積壓在心裏的罪孽說出來,忽然之間如釋重負,整個人變得輕鬆起來。

他交代完,在筆錄本上簽字,提了一個要求:“警察同誌,你們去我老家調查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去看看我爸媽?這十幾年裏,我一次都不敢回家,我害怕回去,我怕看到龔家那棟老屋。”

祝康不置可否,內心無比沉重。

終於完成審訊,已經快晚上十一點,趙向晚、季昭、祝康三人回到辦公室,高廣強還等著他們,了解情況之後,高廣強站起身,伸出雙臂抱了抱祝康,在他後背連拍了兩下。

祝康啞著聲音道:“還有兩個凶手,龔四春、盧尚武,據阿強交代,殺人案之後三刀會就分崩離析,再沒有聚在一起過。後來阿強離家闖**,隻聽說龔四春留在老家,盧尚武隨著家人搬到縣城,後來他們過得怎麽樣,他並不清楚。”

高廣強問他:“你想怎麽樣?”

祝康道:“我要重啟滅門慘案調查,我要把那兩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揪出來,讓他們接受法律的製裁!”

高廣強重重點頭:“好!我給羅縣公安局發協查令,你回去參與調查。”

趙向晚道:“老高,我也去。”

季昭這一次態度很堅決,看著趙向晚。

【我也去。】

趙向晚的工作太忙,想要等著她陪他,不如季昭主動跟隨。

趙向晚看一眼季昭,想到他剛才畫像、繪圖的快速、精準,這一回去羅縣調查,多半要尋人,那季昭這個畫像師便很重要,於是看向高廣強:“讓季昭也一起去吧,他負責畫像尋人。”

高廣強:“好,季昭跟著。讓周如蘭也一起去,她會開車,心細,檔案管理有一套,重啟二十年前的滅門大案,有她會更方便一點。”

祝康、趙向晚同時立定,敬禮:“是!”

季昭不是警察編製,隻挺直腰杆,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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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送爽,風裏帶著股膩膩的桂花香味。

祝康開車,周如蘭坐副駕駛,趙向晚與季昭坐後排,四人開著市局新買的一輛吉普車,開上前往羅縣的道路。

現在各級省道修建得越來越好,從星市開車,到達羅縣縣城大約車程三小時。上午八點出發,到達羅縣公安局時大約十一點。

負責接待的人,是羅縣公安局政工室主任潘磊,表現得非常熱情:“是省城來的同誌?你們許局長早就打電話交代過,我們一定努力配合你們的調查工作,有什麽需要隻管提。”

趙向晚說明來意。

因為是二十年前的舊案,潘磊也感覺有些棘手:“唉呀,這麽久的事情,又經曆過十年運動,七五年的時候我們很多工作都被革委.會的人幹擾,不知道卷宗還在不在。你們等一下啊,我問一問當時是哪一個派出所負責,看看舊檔案還在不在。”

祝康急切地說:“如果能夠找到當時負責辦案的警察,那就更好。”

潘磊連連點頭:“這個是肯定的,我們來問,估計最快要明天才能給你們消息。這樣,我先安排你們在招待所住下,再找個人帶你們在我們縣城轉轉?”

趙向晚擺了擺手:“您不用客氣。我是羅縣人,住宿吃飯什麽的自己來安排,您隻用抓緊時間尋找卷宗就行。”

潘磊一聽趙向晚是羅縣人,更覺親切,又扯了幾句閑篇之後,趙向晚留下聯係方式,四人開車離開。

這回換成周如蘭開車,趙向晚坐在副駕駛指揮。

祝康坐在後排,心急如焚。

趙向晚轉過頭安慰他:“咱們是警察辦案,不是私人尋仇,什麽都要按照流程來。你別急,等羅縣那邊有了進展一定會通知我們,到時候我們再下鄉調查,今天先在羅縣住下來。餓了沒?我帶你們到我大姑開的米粉店吃飯吧。”

吃飯皇帝大,四個人迅速達成一致,前往位於火車站餐飲一條街的如意米粉店。

位於街角有一家看著幹淨清爽的小店,店麵上方掛著金字招牌,如意米粉店五個大字特別顯眼。

正是中午吃飯的點,這裏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湘省羅縣米粉的特點,是現炒的各類碼子,有青椒炒肉、青椒炒豬肝、爆炒肥腸、白辣椒炒臘肉、炒雞雜……小小的一勺菜澆在米粉麵上,再加上豬油、大骨湯,配合櫃台上擺滿的榨菜、酸豆角、酸菜、花生、蒜泥、香菜、小蔥等各式各樣的調料,任由顧客取用。

大大的一碗羅縣米粉,有菜有粉有湯,根據碼子不同兩塊、三塊、五塊不等,管飽又美味,因此在這個人流量很大的火車站,生意爆火。

上一次執行任務,趙向晚與祝康來去匆匆,根本沒時間來看望大姑,這回終於踏進這家米粉店,趙向晚的眼中閃著興奮與歡喜,腳步如飛,剛進店就被一個人衝出來抓住胳膊。

趙大翠穿著一件棕色圍裙,滿身的油煙氣,胖乎乎的身材,身手卻極為靈活,站在櫃台後麵一眼看到趙向晚,喜得連粉也不煮了,跑出來拉住趙向晚,又是笑又是淚:“向晚,你可回來了,你怎麽那麽忙呢?這麽久沒有回來了,大姑想死你了。”

後麵排隊的顧客看到後廚煮粉的師傅跑出來,急了,紛紛喊了起來。

“喂,搞什麽囉~”

“我的米粉還沒下啊。”

“快點囉,快點囉,還要趕火車嘞。”

親切的鄉音讓趙向晚笑了起來,推了大姑一把:“大姑,你先去煮粉,也給我們四個煮幾碗,我們都餓了。”

趙大翠看到季昭也跟來了,眉開眼笑:“啊,季昭來了,快坐快坐。”

又看一眼祝康、周如蘭,“是向晚的同事吧?辛苦了辛苦了,找張桌子坐一下,我馬上就送過來。”

她又轉過頭喊了一聲:“仲武,快出來,三妹子來了。”

趙仲武現在是米粉店的大廚,負責掌勺炒米粉碼子。熱油明火,炒菜滋滋聲音很大,根本沒有留意到外麵的動靜。聽到趙大翠的聲音,他轉過頭來,一頭一臉的汗,抬手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汗,扯開嗓子喊了一聲:“唉喲,我家三妹子回來了,快坐快坐。”

一回到熟悉的環境,趙向晚整個人都活潑了一些,她也大聲回了一句:“二哥,青椒炒肉,四碗啊。”

趙仲武應了一聲:“好嘞!”手上動作一刻都沒有停。

趙仲武與趙大翠兩人配合默契,一個煮粉、收錢,另一個炒碼子、裝碗,放到台麵上,讓顧客自行端走。

即使是這樣的忙碌,兩人也逮著空先給趙向晚他們端來四碗大大的米粉。

熱氣騰騰的米粉,湯香四溢,湯底色澤卻十分清亮,筋道軟糯的米粉晶瑩剔透,麵上澆上滿滿一大勺本地辣椒炒肉,油多肉香,青椒脆而微辣,再撒上小蔥,看著真讓人食欲大增。

趙大翠用小碗盛著家裏自己做好的榨菜、雪菜、酸豆角、蘿卜幹,放在四個人的麵前,笑容慈祥:“孩子們是來工作的吧?辛苦了,趕緊吃點。”

看到門口停著的吉普車,趙大翠就知道趙向晚這回不是探親、不是休假,還帶著兩個正氣凜然的年輕人,肯定是來羅縣執行任務。

聞到這熟悉的羅縣米粉湯香味,祝康半天沒有動筷子。

周如蘭扒拉了一口,眼睛一亮,讚歎道:“向晚,你姑煮的米粉真好吃!”轉頭看到祝康沒動筷子,便催了一句,“怎麽了?快吃啊。”

祝康的聲音裏帶著絲鼻音:“這種米粉,我小時候吃過。我們那個村和縣城不遠,我爸媽帶著我和姐姐進城的時候,都會到米粉攤買米粉吃。不過以前便宜,一碗不放肉隻要酸菜的光頭粉,隻要一毛一分錢。如果放肉,就得兩毛錢。”

趙向晚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安慰道:“喜歡吃,就多吃點。”

周如蘭柔聲道:“過了二十年,好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趙仲武正好走過來抹桌子、收拾碗筷,他這人是個自來熟,捶了祝康一下:“喂,你快點吃,要是碼子不夠我再給你加一點。”

祝康悶著頭扒拉了兩口,米粉很香、很美味,可是他心口難受,實在是沒有食欲,吃得有些艱難。

趙仲武看著直皺眉頭,問趙向晚:“你這個同事怎麽了?米粉不好吃?還是吃不慣什麽東西?”

趙向晚看了趙仲武一眼,將話題岔開:“二嫂怎麽沒來坐店?”平時都是二嫂收錢、收拾桌麵,今天是趙仲武抽空過來擦桌收碗,少見。

現在的趙仲武已經成家,洗去年少時的輕狂跳脫,變得勤懇起來。他咧嘴一笑,笑得牙齒露出來十幾顆:“你嫂子懷孕了!她聞不得豬油味,就讓她在家休息。”

趙向晚連聲恭喜,真沒想到,在趙晨陽眼裏一無是處,前世因為賭博進了局子的趙仲武,現在會老老實實守著這個米粉店,勤勤懇懇地與大姑合作,開店做起了生意人?現在眼見得結婚有了家,即將為人父,真是可喜可賀。

待趙仲武走後,趙向晚輕聲道:“生生死死,人生不息不止。祝康,你姐若是活著,說不定也會開一家米粉店,當上老板娘吧?不如,放下悲傷,高高興興地活著,就當這碗米粉,是你姐給你煮的,行不行?”

趙向晚的話清亮、柔和,卻又帶著一種莫名的力量感。

祝康抬起頭,看一眼趙向晚,眼中多了一絲光彩:“是,我姐也愛吃米粉,每次來縣城她總要吃一碗的,如果她活著,說不定真的會像你二哥一樣,開一家米粉店。”

說完,祝康低下頭專心吃粉。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好了起來,周如蘭悄悄衝趙向晚比了一個大拇指。趙向晚微微一笑,看向季昭。

季昭安靜地吃著,他衣著精致、模樣昳麗、氣質貴氣,動作優雅,哪怕坐在這滿是油膩的小店裏,也像是坐在豪華大飯店一樣。

趙向晚故意問他:“夠不夠?還要不要加點辣椒醬?”

【不要!】

季昭猛抬頭,眼睛裏露出一絲緊張。

雖然是湘省人,季昭卻不太能吃辣,最多隻能承受青椒炒肉這個辣度。他太知道趙向晚所說的辣椒醬是什麽,趙大翠年年都給她準備一大堆的辣椒醬,光是聞著都滿頭是汗。

趙向晚還沒說話,祝康與周如蘭同時開口:“要!來點辣椒醬。”

好吧,這兩個無辣不歡。

吃完米粉,祝康主動幫起忙來。

祝康是勤快人,心細,眼裏有活,幫著擦桌子、收拾碗筷,還把碗拿到後廚水龍頭那裏幫忙洗幹淨。

趙大翠越看越喜歡,看著安安靜靜坐在桌前的季昭、周如蘭,對站在她身邊幫忙布碗的趙向晚悄悄說:“那兩個,是嬌小姐、貴公子,就你和這小夥子啊,是幹活的人。”

趙向晚:“每個人的命都不一樣嘛。”

趙大翠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己會做,比什麽都強,咱們家向晚什麽都會,命最好。”

趙向晚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其實季昭在家是做飯的那一個,不過他隻在家、隻為向晚做飯,別的地方,休想讓他動一根手指頭。

至於周如蘭,那就更好理解。她雖然在小時候經常幫母親分擔帶弟弟妹妹的活,但好歹也是省城來的大小姐,家裏也是請過保姆的人,怎麽可能會在米粉店主動幫忙做事?

唯有祝康,苦孩子出身,又經曆了喪親之痛,趙向晚剛剛說如果他姐姐還活著,說不定也會開一家米粉店,他代入之後幹活的積極性飛漲,這才主動幫起忙來。

到了兩點左右,店裏顧客少了許多,趙大翠把還在樂顛顛洗碗的祝康強行推到一旁坐下,又給他們煮薑鹽茶,在茶裏放上炒熟的芝麻、豆子:“你們坐著歇一會。”

薑鹽茶,又是羅縣特產。

薑用薑缽子擺成碎末,開水一沏,加上茶葉和鹽,就是一碗日常喝的薑鹽茶。遇到有客人來,再放上芝麻與黃豆。吃得慣的人呢,覺得很美味;吃不慣的人呢,會覺得怪異。

——茶裏放鹽?莫名其妙。

——水裏有芝麻、黃豆?你確定這是茶?不是菜湯?

周如蘭顯然不太習慣,隻喝了一口便放下茶碗。

季昭不挑剔,但也不是十分喜愛,慢吞吞地喝著。

祝康卻歡喜得像見了人間美味,一邊吹一邊喝,最後連茶葉帶薑末、芝麻、豆子全都吃進肚子裏,意猶未盡地問趙大翠:“姑,還有嗎?”

趙大翠最喜歡能吃的小輩,高高興興地拿起瓦茶罐:“有有有,管夠!”

祝康再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對趙大翠說:“姑,我是羅縣人,小時候在蔡旗鄉酒灣村長大,我奶最會煎薑鹽茶,不過那個時候家裏窮,不到過年根本舍不得放芝麻,豆子都是數著數目放,沒有您這麽豪氣。”

趙大翠撲哧一笑:“你這孩子。小時候家裏哪家不窮?你家還能放黃豆,那已經是舍得的了。你說的這個蔡旗鄉我知道,現在早就改鎮了,酒灣村、後灣村、小灣村這三個村子因為靠近汽車站,被全都拆了重建成一個灣子,成了三村灣。”

三村灣,原來是這個由來。

祝康恍然,看向趙向晚:“難怪我到了三村灣之後,總覺得眼前一切好熟悉,原來這裏的村民都是由那幾個村遷來的,建出來的房子、開出來的菜地,或多或少都帶著原來村子的風貌。”

趙向晚道:“朱飛鵬負責審龔長水,我看了筆錄,他審出不少三村灣裏的黃、賭、毒,還有拐賣的人口幾樁案子,不過並沒有詢問村子的由來。現在想來,龔長水這個名字和龔四春同一個姓,說不定和你們是一個村,也許是親戚?”

祝康霍地站起:“對啊,這麽重要的線索怎麽給忘了?”

趙向晚道:“沒事,現在問也來得及。我們反正已經到了羅縣,三村灣又離得近,隨時可以詢問。”

祝康緩緩坐下,神情落寞,喃喃道:“都拆了?那……我家以前的老屋都不在了吧?我還記得,我家屋前有很大一塊地坪,地坪兩旁種了好多樹,屋後有座山包,裏頭種了竹子,每年春天都能掰竹筍,泡一泡炒酸菜吃。”

趙大翠挺喜歡祝康,溫柔道:“拆了就拆了唄,以前從村子到縣城多遠呐,要走十幾裏路呢。現在多好,就在縣城裏,交通方便,孩子上學也方便嘛。從農村戶口一下子變成城市戶口,當時拆村重建的時候,村民們不曉得幾歡喜咧。”

祝康卻覺得拆了不好。原本想著人雖然不在了,好歹老屋還在,誰知道這些都被拆了。童年的所有記憶全都成為過往煙雲,再難尋回半點蹤跡,這種感覺……真的很讓人難受。

趙向晚不忍看他繼續難過,便將話題引到工作中:“大姑,你和三村灣那邊的老人熟不熟?我們要查的案子和酒灣村的舊案有關。”

趙大翠一聽,頓時來了興趣:“酒灣村的舊案,是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厲鬼索命案呐?這事兒你大姑聽人說過,真的很可怕。”

趙向晚看著她:“你知道?我以前沒聽你提過啊。”

趙大翠說:“發生那事的時候,你才一點點大,根本就不懂事。你大表姐、二表姐肯定聽說過,當時她們嚇得咯咯抖,天天抱著我才肯睡覺。隻要晚上一打雷下雨,我們整個村裏的人都不敢出門,緊閉門戶、整夜點燈,還得派個年輕壯丁守夜。”

祝康整理好心情,化悲憤為力量,拿出筆錄本,開始詢問:“姑,那您當時了解的情況是什麽?”

趙大翠:“唉喲,我跟你說,酒灣村的那一家人真的是可憐啊,一家六口人整整齊齊,全被人殺了,那血……流了一地。”

趙向晚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大姑,您知道什麽,就說什麽,別太誇張。”

趙大翠老臉一紅,停止腦補加工。

“時間久了,有些細節都忘記了。不過我聽人說,出事的那家條件不錯,有錢,所以招來盜賊,破門而入,從老人到孩子,全部砍死,一個沒漏。”

“大雨下了一個晚上,血水流出屋了,才被人發現。額……這我沒有親眼看到,是村裏人說的。”

“警察來倒是來了好幾輛車,嗚嗚嗚地響個不停,雖然那個時候縣城裏公安局也不怎麽管事,但畢竟死了六個人,縣裏還是蠻重視的,偵查人員到處走訪詢問,問最近有沒有陌生人來,有沒有異常的事情發生。隻是很可惜,什麽線索都沒有。”

“就好像是天上飛來幾個盜賊,殺完人就跑了一樣。”

對照阿強所言,趙向晚聽著內心也是一片悲涼。

誰能想到,這件轟動一時的滅門慘劇,竟是三個十六歲的少年犯下的凶案?

一個龔四春,和龔勇是實打實的堂兄弟,隻是因為曾經借錢被拒,竟然懷恨在心,借機把龔大壯一家滅門。可以想象,龔大壯一死,他家的屋子、菜地、財產肯定都會歸到龔四春一家。

一個盧尚武,和盧富強一樣是小灣村的,與酒灣村隔得不遠,兩個村子的大人、孩子經常來往。隻是因為年少狂妄,受江湖之氣影響,整個什麽三刀會,胳膊上紋刺青、叫囂著殺人證道。

無知、無恥!

盧富強殺人之後得了夢遊症,沒有一天能夠睡安生。

卻不知始作俑者,定下殺人目標的龔四春,叫囂著要殺人證道的盧尚武,良心是否會痛?

趙向晚與祝康對視一眼,都看懂了對方心中的憤怒。

必須要找到這兩個人,讓他們接受法律的製裁、良心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