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5區重現·91
卡奧斯在前領路, 西耶那則和蔣梟一左一右地護住了安隅的身後。
“室外氣溫,零下54攝氏度。”
蔣梟收起探測器,溫度越低, 那雙紅眸越凜冽清亮,霜雪在他渾身裹上一層堅固的冰殼,他的精神力已經降至44, 跌破警戒線。他抬頭凝視著遍布高空的霜雪,挑釁般地低語道:“距離我的臨界狀態還要降溫4度, 希望躲藏在陰暗裏的家夥發育得快一點, 別讓我等太久。”
安隅在霜雪中眯著眼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轉回去, 埋頭裹緊長官的風衣。
時至今日, 他仍然無法理解蔣梟這種隨時能燃起戰意的家夥。
相比於給蔣梟一個開大的機會,他更希望能在繼續降溫前抓出超畸體,穩穩當當地交了任務回主城去,他快要凍死了。
一路沉默的秦知律忽然開口,“很冷吧。”
他說著將手套抽了下來,安隅還沒反應過來,那雙手套就套在了自己的手上。軟韌的皮革積蓄著主人的體溫, 立即安撫了他僵硬的指節。
“長官?”
秦知律雙手暴露在空氣中,似乎並不打算重新找出一副備用手套, 他在冷風中輕輕屈伸了幾下手指, 低聲道:“也該透透氣了。”
那雙黑眸注視著風中霜雪,冷得人心顫。
卡奧斯凍得邊走邊跳腳,說道:“我和主城的通訊信號在五分鍾前斷掉了, 你們還能和黑塔取得聯絡嗎?”
“也不行了。”蔣梟按了兩下終端, “超畸體變強了, 這裏正在形成一個封閉的失序時空。”
西耶那輕歎了一聲,“我還是很難相信,我和上校會被那個詩人的一幅畫喚醒這麽可怕的能力……”
“能力存在即永恒,隻是有些人會忘記,再在一些契機中被喚醒。”安隅自言自語地說著,輕飄的聲音迅速被風雪吞沒,隻有走在旁邊的秦知律腳步微頓,朝他看過來。
安隅隻迅速和長官對視了一眼便繼續埋頭看雪,低道:“因為我也一直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有這些異能,也許,本來就有吧。”
自冬至那天擺渡車遇襲之後,他一直在摸著石頭過河,而河的另一麵是自我的真相。
他對世界的終局並不關心,他隻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
蔣梟忽然自言自語地發問道:“詩人喚醒了你們,那誰又喚醒了詩人呢。”他的紅眸少見地流露出遺憾,“在我還沒畸變時,每周末都會陪母親去教堂聽他的夜禱。記憶裏,詩人有一雙天然帶著悲憫的眼睛,好像他能看見所有注定的悲劇,但仍舊溫柔,用禱告聲安慰每一個人。”
秦知律淡道:“可惜那雙憂傷溫柔的眼睛已經變得決絕,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正如我猜沒人去觸發他,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卡奧斯腳步頓了一下。
“怎麽了?”西耶那立即問。
卡奧斯搖頭,“快到了,提醒一下,那個畫麵會衝擊精神,我的兩名戰友已經崩潰,各位小心一些。”
其實不需要他說,安隅已經開始無意識地煩躁了。
深重的空間混亂感撲麵而來,就像有人拿一把鈍而粗的木杵懟進他腦子裏翻攪,粗暴而囂張。
他們繼續向前走,沒一會兒就遠遠地看到了采集廠的樣子——那已經不再像一塊空間,而是一塊巨大的不規則的混合體,天空、陸地、工具與屍體融匯在一起,所有粒子混亂地拚接著,它們彼此牽拉,讓那一整塊巨大的混亂物成為一個封閉的係統。那個“東西”裏已不具備生命,但每一個細小的粒子卻都在呼吸般地鼓動著,絢爛交織中,無聲的恐怖感貫穿了世界。
西耶那從抬頭看到時就屏住了呼吸,她下意識地拉住了蔣梟,蔣梟的精神力已經驟然跌破了40。
“不要一直盯著。”秦知律沉聲道,他獨自上前兩步,看著采集廠門外的地方——那裏還暫時沒有被融合,但空間邊緣已經被采集廠牽拉變形,不難想象,隨著融合漸漸突破邊界,它也很快會被吞噬。
安隅怔然道:“沒於混亂。”
此刻他終於明白了秦知律說的這四個字,他問道:“長官,這就是你在95區看到的世界終局嗎?”
秦知律“嗯”了一聲,“我習慣把它稱為混亂反應,當一塊空間中的一切物質與非物質發生無差別交融,這塊空間就被混亂反應吞沒了。當年95區幾乎全區被吞沒,超畸體自己就在混亂反應的核心之中。”
安隅震驚道:“它主動沒於混亂?”
“它與那塊時空、那塊時空中的所有物質和生命,共同組成了一個完美的穩態。”秦知律看過來,語氣微頓,“知道麽,完美穩態即不再會受到任何幹擾。當一個事物達到完美穩態,其實無異於走向了毀滅。當周圍一切燃料都燃燒殆盡,所有東西都會毀於熱寂。”
蔣梟雙目赤紅,“這種混亂會繼續向外擴散?”
“全世界都是它走向熱寂前的燃料。”秦知律的聲音依舊平淡,甚至仿佛比平時更輕了,“所以現在你們知道為什麽當初在95區我毫不猶豫地選擇整城清除。已經發生的混亂反應無法回頭,無論人類要不要選擇清除它,它都終將走向自我毀滅,人類能做的,隻有阻止它在毀滅前拉入更多的燃料。”
“所以,那個按鈕從來都不是一道選擇題。”他頓了頓,“不是每個人都能幸運地獲得選擇的機會。”
安隅垂眸看著地麵上的雪。
每一次,長官用平靜的口吻說這些話時他都不太舒服。當時在53區他隻微弱地感覺到了一點兒,但現在卻愈演愈烈,仿佛他在替另一個忍耐的人難過。
“安隅。”秦知律朝他看過來,指著采集廠演變成的那個東西,“你對它,尤其是它內部的時空有感知嗎?”
安隅搖頭,“時間的編譯本該像一條奔流的河,可它在這裏好像發生了形變,千萬縷軌跡交錯,很難理清。空間也是一樣,這東西已經沒什麽空間感,它的內部隻會更混亂。”
他猶豫了下,還是沒有說出口——這個東西不僅讓他空前地焦躁,也是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他對時間和空間的操縱能力都不再對這東西生效。
秦知律思忖著說道:“這裏和95區不太一樣。95區是超畸體先獲取了無窮混亂,然後以自己為燃料吞沒了所有。但這裏的超畸體應該還很弱,他還要依靠信徒來汲取混亂,我猜,這片采集廠發生的混亂反應其實是來自這些剛剛死去的信徒。”
卡奧斯突然道:“他已經精神控製了全城,隻要他想,每一個人都會心甘情願地成為燃料。”
秦知律瞟了他一眼,“那也無所謂。”
西耶那皺眉,“什麽叫無所謂?”
“你可以把混亂反應簡單理解為一個化學反應,如果反應物很少,一切就可控。99區隻有二三十萬人口,即便每個人都畸變後獻祭自己,也不足以造成人類難以扼殺的混亂。”秦知律低聲道:“顯然,超畸體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才會躲藏起來汲取養分。”
西耶那嘲諷道:“您對生命的冷漠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讓你大開眼界的或許還在後頭。”秦知律瞥了她一眼,神情冷肅,“記住,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我不會考慮你對當年神秘降臨的研究意義,你一定不會活著走出99區。”
他的語氣太冷了,連蔣梟都被他震住,沉默無言。
旁邊卡奧斯臉色更是難看,“現在看來已經沒有人能活著走出99區了,您也隻是在評估99區不危及主城的可能性吧。”
秦知律不作反應,隻吩咐道:“讓駐軍派人來,把教團活動室那棟樓推了。”
“什麽?”卡奧斯震驚,“為什麽?”
秦知律瞥了他一眼,蔣梟立刻道:“你很喜歡質疑命令,這不是一個合格軍人該有的素質。雖然你因為狄斯夫上校而能留在軍隊,但現在上校不知所蹤,你最好有所覺悟。”
卡奧斯臉色一白,喏喏道:“拆就拆……但我父親不可能是超畸體,他始終忠於人類……”
安隅一路沉默,他反反複複地品味著秦知律提到的99區和95區的差異,終於在接近教團活動室那棟小樓前,伸手拉住了秦知律的衣角。
“怎麽了?”秦知律停下腳低聲詢問。
“長官,您是不是懷疑‘燃料’能通過自我意識控製混亂反應?”
秦知律挑了下眉,“你現在還真是……”
“我說對了,是嗎?”安隅猜中了,卻覺得心裏更加沉重,他低聲道:“混亂反應會改變時間與空間的編譯方式,我的直覺是,它的內部也許確實能短暫留存生命與意識,但一切都終將被翻攪打亂,所有掙紮轉瞬即逝,毫無意義。您說得對,它是一個完美的穩態,它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毀滅。”安隅輕聲說,“抱歉,長官,我不認為任何人能作為‘燃料’阻止混亂反應的蔓延。您不能,我也不能。”
秦知律定定地注視著他,目光深邃難測。安隅抿了下唇,垂眸又重複道:“讓您失望了,很對不……”
“這樣最好。”秦知律卻忽然欣慰地勾了勾唇。
安隅愕然,“嗯?”
秦知律伸手捏住他的肩膀,低聲道:“回去後就這樣如實對黑塔說。”
安隅遲疑著,“99區的戰報不是由您獨自負責嗎?”
秦知律搖了下頭,“黑塔對我已經生出猜忌,早晚盤問到你頭上。你幹擾不了混亂反應,這就是你未來在主城最理想的狀態。”
他說著深深地看了安隅一眼,抬腳繼續往前走,隻留下一句低低的呢喃。
“你最好對保護人類至關重要,但不足以成為消祛災厄的救世主。”
*
承重點爆破後,那棟樓轉眼便坍塌成一堆鋼筋碎石。
駐軍負責清理地麵,二十七年前的地皮早已被腐蝕挖毀,他們一直向下挖,挖了兩個多小時後突然感到阻隔。
“好像是冰!很大一塊冰!”那名軍人招手呼喚更多人力,眾人轉眼就把最後那層地基撬了起來。
小樓地基下埋著一塊堅固的冰,和房子底麵差不多大,像一座巨大的冰棺。冰棺中注滿了詭譎斑斕的紅色,那些色彩在冰層中緩慢地流竄,像是有生命一般。正午熾烈的陽光照下來,冰棺周圍隱隱地折射出金色光暈。
“人形。”秦知律用手指在空中輕輕描摹著冰的邊緣,“這是一塊人形冰棺。”
“當年狄斯夫上校想要遮掩的就是這個東西,它和那幅畫確實很像,難怪上校收到畫後會突然發瘋。”蔣梟皺眉不解道:“但這東西到底為什麽可怕?它……”
話音戛然而止,蔣梟紅瞳顫栗,看向冰棺的邊緣——
那位最先挖到它的軍人擅自蹲下朝冰棺敲去,然而他的指節落到冰麵上卻沒發出任何聲響——眾目睽睽之下,皮肉和骨骼在接觸冰麵後迅速開始形變,他甚至來不及發出驚呼,幾秒鍾之內,便如流體般沒入冰層,消失無蹤。
軍人集體臉色煞白,安隅抬頭,發現有人正直勾勾地盯著冰棺,像中了邪。
他心下莫名一跳,喊道:“不要直視!”
其餘人怔然扭頭看過來,反應很遲鈍似的,但那個直接盯著冰棺的人卻恍若無聞,他身邊的人正要拍打他的肩膀,卻見鮮血從他渾身各個毛孔中鑽了出來,他的身體直挺挺地向前砸向冰麵,瞬間也被吞噬了。
周圍一片死寂,軍人們立即挪開視線,卡奧斯身邊站著一位稍年長的軍官,他一把捂住卡奧斯的眼讓他轉過頭去,低聲斥責道:“別看了,你沒看到他的下場嗎?”
卡奧斯渾身僵直地打著顫,淚水順著那人的掌心流下來,他顫聲道:“我父親不會已經……”
“不會的,這不是剛剛才挖出來嗎?”西耶那冷冰冰地看著他,“狄斯夫上校把這個可怕的東西瞞了二十七年,某種意義上就像這玩意的主人。二十七年前他沒有死在這東西上,如今更不會。”
她說著用力跺了跺靴子上的積雪,“不知道這東西有多深,是否通過地底和采集廠相連。”
卡奧斯突然一把揮開旁人,雙目猩紅地瞪著她,“你在暗示什麽?!”
“不是暗示,是合理猜測。”西耶那神色平靜,“如果它在地下深層能連通99區的一切,你父親就是通過這玩意汲取99區的混亂吧。”
“我父親不是超畸體!”卡奧斯一把揮起了拳頭,嘶叫著直接朝西耶那砸了過來,他動作快得驚人,旁邊的軍人沒拉住,但當拳頭來到西耶那身邊,西耶那卻輕鬆地躲開了。
安隅看著西耶那的動作,突然感覺身後有一道風,他頃刻間汗毛倒豎,受本能驅使瞬間退開了十幾米!
而在他定點穿越前一瞬卻忽然覺得腰後一涼,像有一隻手掀開了他的風衣,那一刹那他神經都要炸了——那隻手的主人比他的反應更快。他站穩,卻見空中一道寒光折射過,一條人類的手臂噴灑著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軟綿綿地砸在冰棺上,轉瞬便被吞沒。
秦知律麵色冷峻地收回短刀,而剛才那個突然要推安隅跌落冰棺的軍人已經僵直著倒下,自己被吞沒了。
正要朝西耶那第二次揮起拳頭的卡奧斯愣住,呆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太快了,一切都好像隻在一兩秒內。一名軍人受到精神控製,再次對安隅出手。
安隅瞪著那人不久前站著的空地,輕輕喘著粗氣。
秦知律大步來到他身邊,抬手掀起他的風衣下擺,又將刀插回他腰間。
那隻手失去了手套的保護,很冰,隔著薄薄的衣衫,冰得安隅打了個寒顫。但他握了一把安隅的側腰,安撫似地,安隅又很神奇地稍微平和了下來。
“放心。”秦知律聲音很淡,隻有這兩個字。
他雖然將刀插回了安隅腰間,手卻一直沒有從安隅的風衣中收回來,看上去像在握著安隅的側腰,但指尖始終沒離開刀鞘。
那雙黑眸無甚波瀾地掃過周圍其他人——其他軍人一個賽一個地臉色慘白,直到一兩分鍾後,才終於有人反應過來,招呼著大家後退遠離安隅。
卡奧斯隻好也隨著後退了,他惡狠狠地盯著西耶那,許久才收回視線,舉起雙手說道:“我們這些人其實都做過夢,不止一次,很多人都記不清究竟有沒有答應過了。幾位大人,我們還是分開行動吧。”
“好。”秦知律抬了抬下巴,“找些建築廢材重新把這東西遮起來,派人在旁邊盯著,注意安全。”
“是。”
西耶那冷笑了一聲,“別人回駐地,但卡奧斯可以留下。畢竟那可是狄斯夫上校,除非99區的人用光了,不然他應該舍不得拿兒子身先士卒。”
卡奧斯聞言,剛剛平複下的神情再次變得凶狠猙獰,他一下子從腰間拔出配槍,子彈上膛直指西耶那,“你!”
“好了!”他的隊友攔下他的槍,“就這麽辦吧,你還是負責跟著幾位大人,和隊裏保持聯絡。”
秦知律對他和西耶那的矛盾毫無插手的興趣,交代完後轉身便走,擦身而過時,安隅低聲道:“長官,超畸體的行動邏輯有點奇怪。”
采集廠的千人圍攻都沒能得手,可這次超畸體竟隻用一個人去突襲,而放過了其餘的二十多位軍人。這一串操作就像在刻意保護駐軍中的什麽人,可人人都知道卡奧斯是他的孩子,就算他剛才唯獨留下卡奧斯一個,卡奧斯也不會因此被怪罪。
安隅忽然回頭,那雙金眸掠過卡奧斯的臉龐——年輕的少尉滿臉屈辱,正惡狠狠地盯著西耶那。
“安隅。”秦知律忽然叫他。
安隅連忙回過頭,卻見秦知律拉起左臂的袖子,露出洇著鮮血的繃帶來。
“剛才在占卜室流了那麽多血,都穿過地板滴到一樓去了,到現在也沒完全止住。”秦知律神色平靜,像說著吃飯睡覺那樣平常,“等會找個能落腳的地方,幫我重新上藥包紮好吧。”
“啊……”安隅愣了一下,指著自己,“是讓我幫您?”
秦知律駐足,“不願意?”
“不是。”安隅茫然搖頭,“隻是您一直都隻是自己處理傷口的,怎麽突然……”
秦知律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有點疼。”
安隅更茫然了。
他匆匆別開頭去掩蓋自己眼中的費解,內心卻莫名地煎熬。
隔了好一會兒,他忍不住了,又扭頭看向秦知律,“您在撒嬌?”
“你怎麽會這麽想?”秦知律挑眉,卻話鋒一轉,“到底幫不幫忙?”
“幫。”安隅連忙點頭,“幫……”
秦知律哼笑一聲,這才作罷。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回身不經意地暼過身後,說道:“你要是不幫,就叫卡奧斯來,他沒大本事,但估計能做個合格的勤務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