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主城·83

“我隻想救贖一個人而已。”

這個世界太大了, 風霜雨雪,人潮無盡,幾粒種子轉眼便枝葉滔天, 深海包藏著血腥的捕獵,更不必說還有無孔不入的畸種詭譎。

安隅想,他或許已不再是那顆草芥了, 角落麵包店和“角落”這個身份讓他不知不覺間站上了人類頂端,可即便如此, 世界於他而言仍是一片無際黑海, 他從未想阻遏洶湧海水。

他隻想拉住那一個人而已。

雖然在那個人麵前,他一直都隻是一個小小的, 孤立而柔軟的存在。

詩人似乎沒有聽清他的最後一句話, 隻在安隅背後輕哂道:“我想也是。但無論你有沒有救世之心,世界都將走向注定的結局,你自己的改變似乎不足以影響未來。”

安隅繼續下樓,身後傳來輪椅轉動的聲響,詩人來到欄杆邊注視著他離開。

他走到門口忽然停住腳,回眸仰望那道隱匿在昏暗中的身影。

“我好像聽出了一點言外之意。”安隅蹙眉,“你的意思是, 我不行,但有另一個人或許可以影響未來?”

詩人漠然道:“不, 在我的視野裏, 條條通路都指向無盡混亂,未來不會因任何而改變。但我認同典的觀念——看不到的事情未必不會發生。所以隨你怎麽想。”

安隅轉身走了。教堂堅實的門被推開的瞬間,光線射進來, 詩人在他身後喃喃道:“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

“他不會還要自殺吧。”祝萄躺在沙發裏看漫畫, “這回找誰都別找我救, 我可不想再被關禁閉了。世界亂成一團,他這麽想死就讓他去吧。”

安隅一邊翻尖塔論壇一邊搖頭,“沒問,反正他答什麽我都聽不懂。”

“典!”祝萄扭頭問道:“你有預感嗎,這次他想怎麽死?”

周圍安靜了一會兒,安隅把一個八卦貼翻到底也沒等到典的回答,抬頭卻見典正對著窗外沉思,似乎有些困擾,好半天才輕聲說,“他應該沒想死。”

“我也這麽覺得。”安隅嘀咕道:“詩人遇救之後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從前眼的身上一直繚繞著某種悲觀的意味,可現在悲觀變成了危險,就連那座久不開燈的教堂也像墳墓一樣壓抑。

祝萄對詩人沒興趣,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典的神色,“你這兩天總是心不在焉,是不是因為論壇上那些討論?”

典愣怔地回過頭,“啊?”

最近尖塔論壇很熱鬧。

這幾個月暴增的畸潮把守序者折騰得夠嗆,能力越強的人任務越滿。一番折騰下來,天梯高位的守序者數據都爆了,有幾個還在畸潮中解鎖了三重、四重畸變,基因熵和戰績積分都高得恐怖。

一個匿名貼拉了天梯前十的數據和高層麵板作比較,雖然沒有下任何結論,但數據差異確實很難看。

“我們倒還好,畢竟小高層的篩選標準就是天賦流,戰績積分低隻是時間問題,但……”祝萄憂心忡忡地看著典,“他們朝你集火,大概因為你是一個真正的高層。”

典空降尖塔高層已經好幾個月了,基本沒出過任務,異能方向也很模糊。論壇上有人尖銳地指出道:“某高層至今都沒覺醒什麽有用的能力,基因熵屬於普通人類範疇。說是書本向畸變,但一沒體征二沒異能,很難評價。”

甚至還有人拉安隅作對比。畢竟同為人類基因,安隅剛加入就完成了震動尖塔的53區任務,更不用說現如今——角落在尖塔的威望已經不次於秦知律。

祝萄沒有把擔心說出來,但典瞬間便讀懂了他的心聲。

“哦,我看到那些帖子了。”典有些無奈地微笑,“但我也沒辦法,我確實沒覺醒出什麽有用的能力,這是事實。如果上麵不讓我做這個高層也無所謂。”

他邊說邊隨手翻著那本手劄,數不清的見聞在紙頁上交替閃爍,唰唰唰地翻到最後一頁,又被他扣上。

安隅伸手將最後一頁翻開,指著角落裏那行狂狷的小字道:“上次在餐廳我就想問,這是誰寫的?”

“書容萬物。世間一切,皆在我心。”祝萄好奇地讀道,“這個字看著怪嚇人的,不是你的字吧?”

典點頭,“本來就有。”

“關於你異能的啟示嗎?”

“或許吧。”典輕輕撫摸過那行小字,“至少現在看來,讀心和認知確實就是我全部的能力。”

祝萄拍了拍他的手背,“你的能力雖然不足以應付畸變,但我還是覺得很厲害,別太往心裏去了。”

“沒有往心裏去。”典勾了勾唇,又重新將視線投向窗外,“我隻是覺得腦子裏越來越混亂了,好像看到了更多的東西,但什麽也看不清。”

安隅安靜地凝視著他的側臉,又聽到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自語道:“或許我是不完整的,所以才看不清……”

*

“詹雪所有的手稿都被銷毀了,但我小時候看過她給母親寫的字條,她的字工整秀氣,和潦草完全不沾邊。”秦知律低頭寫著文件,“但這不好說,詹雪在畸變後發狂得厲害,如果典這本書真是她遺留的,也有可能是她的手筆。他說自己不完整?”

安隅點頭。

秦知律抬起頭,“那也沒辦法。黑塔現在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可能有人力去滿世界搜羅第二本書了。”

安隅不吭聲地窩進沙發,順手抱起了秦知律給他準備的甜食籃子。

秦知律忽然笑了,“你好像養成了一個習慣。”

安隅扯著包裝紙茫然抬頭,“嗯?”

“每當你有話要說,就會一塊接一塊地吃巧克力,巧克力能幫你克服發言恐懼嗎?”秦知律眼神柔和,“想要什麽,或者想問什麽,直說吧。”

安隅略帶僵硬地看著剛剛剝出來的巧克力,猶豫一下後還是塞進嘴裏,吮著濃鬱的甜味說道:“眼說他看不到轉機,也不相信轉機。典說他暫時看不到轉機,但願意保有期待。而您——”他想起催眠審訊中長官虛弱的回答聲,不自覺地放低音量道:“有個聲音告訴您會有轉機出現,您一直在等待。”

秦知律放下了筆,“想問什麽?”

“那個聲音是誰?”

秦知律搖頭,“真的不知道。那段日子我狀態很差,基因試驗副作用也因此格外劇烈,我失明了幾天,看不見聲音的主人。”

“您後來沒有再聽過相似的聲音嗎?”

秦知律沉思了一會兒,“沒有。但單從聲音上來看,那個人年齡應該不大,聽起來不像是冷淡或者蠻橫的人,僅此而已了。”

安隅立刻問,“和典像嗎?或者和詩人像嗎?”

秦知律自然地搖頭,“那年他們兩個才幾歲?而且那個聲音有些嘶啞,發聲不太利落。”

安隅愣了下,“是女聲還是……”

“男聲。”秦知律笑了,“你在想什麽?不會是詹雪的,2138年,她都被秘密處決十六年了。”

秦知律又拿起筆,鋼筆在指尖流暢地旋轉了一圈,“也許大腦的判斷是正確的,那極有可能是一場幻覺。失明那幾天我產生過很多幻覺,甚至錯覺過我母親、妹妹都沒死,就在我身邊照顧我。我拉著母親的手不肯放開,清醒後才發現負責照顧我的人滿手都是淤痕。”

秦知律平和地回憶著往事,仿佛隻是在轉述別人的遭遇。

安隅輕聲問道:“您之前說,21會為人類而全力生存,這個前提是您擅自添加的。那轉機呢?轉機的生存有前提嗎?”

秦知律頓了下,“據說有的。”

“是什麽?”安隅立刻問。

這次秦知律卻沒立刻回答。

他低頭又在文件上寫了幾行字,而後翻開電腦,抬眸瞟了安隅一眼,“過來,有事和你商量。”

安隅遲疑著“哦”了一聲,“您是不是在回避我的問題?”

秦知律又抬眼看了他一眼,“黑塔在催我回複,哪有時間糾結莫須有的事情?”

“回複什麽?”安隅湊近看向屏幕上的郵件標題,而後呆住,“要我做獨立高層?什麽意思?”

“你獨立出來,監管典。最近黑塔接到了不少來自守序者的匿名投訴,已經不堪重負了,所以幹脆提了這個建議。”秦知律淡淡評價道:“邏輯上還算合理,你們兩個是尖塔唯二沒有發生基因熵增的人,異能方向也都超脫了生物範疇,而且你的能力也高於典,足以做他的長官。”

安隅怔了好一會兒,“您怎麽回複?”

“還沒回複,先問問你的意思。”

“我?”安隅茫然,“您怎麽想?”

秦知律笑了,“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任何人——無論是淩秋還是我,都不可能永遠為你提供方向。”

“我沒什麽想法。”安隅頓了下,“我聽您的。”

秦知律挑了下眉,“獨立高層後,戰績積分的分割權重會提升,你會有更好的待遇。黑塔還承諾你,依舊擁有絕對自由,可以拒絕任何任務,甚至完全不接任務。如果你監管了典,還會有一筆固定的報酬,以及——”

安隅打斷他道:“您很希望我獨立出去嗎?”

秦知律不作答,安隅抿了下唇,“我當初加入守序者陣營,一是為了還您的錢,二是因為您能庇護我。”

“麵包店的盈利早就足夠還債了,而且你現在也已經不再需要任何庇護,甚至,你自己已經可以庇護很多人,包括典。”秦知律頓了下,“理性上,你獨立成為高層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前麵說的那些好處都不重要,獨立高層最大的好處是可以讓你在尖塔有更高話語權,守序者將更名正言順地追隨你,你甚至會在一定程度上擁有和黑塔抗衡的能力。而感情上,即使你獨立了,我依舊會庇護你——如果你需要。”

秦知律的聲音很平靜,甚至是溫柔的。

但安隅卻突然覺得憤怒,他很少生氣,印象裏隻在很多年前對淩秋生氣過一次,那是淩秋第一次告訴他要考軍部。但後來他接受了,因為那確實是淩秋的夢想。

但長官委婉勸他獨立高層這件事,卻好像很難被接受。

“安隅?”秦知律探尋地看著他,“要不要答應?”

“不要。”安隅別開了頭。

他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很生硬,這是對長官極大的不禮貌,他想圓兩句,但又抿住了唇。

秦知律繼續問,“理由呢?”

“沒有理由。”

“但就是不答應?”

“嗯。”

二人之間似乎陷入了某種僵持,沉默讓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安隅沒有回頭,氣惱混雜著心虛,讓他很難找補。但即便長官發火,他說出口的話也已經說了,隻能聽憑處置。

身後卻忽然響起秦知律的低笑聲。

“你這不是很有想法嗎?還總是裝作一副很馴順的樣子。”秦知律邊說邊按下鍵盤,輕而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語道:“那就……繼續留在我身邊吧。”

那一聲決定帶著歎息,又好像如釋重負。

安隅眸心輕顫,回頭朝屏幕看去,卻隻看到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

“替你推掉了。”秦知律扣上電腦,十分順暢地說道:“這條建議觸發了角落的嚴重焦慮,他立即拒絕並把自己關進房間開始暴食麵包和巧克力,建議黑塔永不複議。”

安隅睜大眼睛,“您怎麽說謊眼睛都不眨一下?”

“是嗎,我說謊時沒眨眼嗎?”

秦知律停頓了長達半分鍾,錯眼不眨地盯著安隅,“其實我還是很希望你獨立出去的。”

安隅懵住,“啊?”

秦知律又勾起唇角,“我眨眼了嗎?”

“……”

淩秋說得沒錯,要警惕每一個說謊不眨眼的人。

一般都不是什麽好家夥,即使不作惡,也愛戲弄人。

黑塔沒有回應守序者們對典的質疑,這件事便也自然地沒有迅速平息下去。

匿名貼每天都被頂上來,除了典,190層以上的所有人都被討論了一遍,雖然祝萄覺得小高層們有充分的理由立足,但存在感較低的幾個還是被吐槽了。

首當其衝的就是安,不知風聲是怎麽透出去的,安在莫梨事件中違禁偷偷意識上行的事搞得人盡皆知,安隅翻著那些帖子,看得直皺眉。

-尖塔脾氣最差的奶媽,說是能力強,但也沒見他輔助過幾個任務。

-同意,能力再強有什麽用,人家壓根不稀罕使,隻享受被捧著。

-哪有什麽自閉,就是嬌慣的。

-據說從前跟羲德出任務也不怎麽幹活。遇到複雜情況,羲德還要額外再帶一個管理生存值的輔助,寧不僅要照看全隊的精神力,還要時刻安慰安……我的老天……

-沒必要討論他……羲德大人的監管對象招一送一,把他看成是招募寧附贈的就好了。

-說清楚,是附贈還是累贅?

-他還占了一個角落的輔助位,真的很好奇他跟角落出任務時是什麽樣。

彼時安隅正在和祝萄坐在餐廳裏喝奶茶,他正對著帖子皺眉,再一刷新,屏幕卻突然一白。

——那個被討論了小半個月,蓋起幾千層高的帖就那樣憑空消失了。

【係統報錯:本帖已被高級權限者-羲德-強製刪除!如有疑問請向更高權限申訴,可選對象為:律、炎、風。】

安隅愣了下,“羲德回來了?”

祝萄嗯了聲,嚼著奶茶裏的粉圓嘟囔道:“據說兩分鍾前剛降落,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處理了這個貼。羲德可是很護短的,他也不在意別人會不會說他專橫。”

安隅鬆了口氣,“他們這這趟任務出得好久。”

“可不是嗎。”祝萄咽了一口奶茶,“我差點以為他和搏回不來了。”

安隅下意識看向電梯,祝萄又說,“別看了,人去大腦了。”

他放下終端,歎氣道:“這次任務很凶險,搏差點出意外,羲德為了保護他受了重傷,得在大腦療養幾天……怎麽搞的,高層最近集體倒黴。”

祝萄說著忽然向前一撲,對安隅眨眨眼,“友情提示,羲德是你的體能訓練老師,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你不去探個病不合適吧?”

“我?”安隅愣了下,“我自己嗎?”

“律和我長官最近都很忙,炎三天前就帶流明去出外勤任務了,深仰長官在莫梨事件中受過幹擾,情緒還沒完全恢複,其他小朋友理論上沒有外出權限——”祝萄笑眯眯,“就剩你了,190層以上最後的希望。”

安隅反應過來時,已經抱著兩大包慰問品坐上了嚴希來接他的車。

病**的羲德麵色蒼白,腦門上貼著冰袋,隻有那雙眸依舊銳利明亮,不見絲毫虛弱。

病房很大,隻在中間擺了一張床,兩扇寬闊的鳳凰金翼一左一右打開,被罩在特殊裝置中。左翼有一道極深的撕裂傷,肌肉骨骼暴露在外,治療箱裏的裝置正徐徐噴著雪白的霧氣,似乎可以降溫止血。

安隅把懷裏的兩大包慰問品放在地上,“這裏有葡萄親自燒的板栗翅煲,寧讓我帶了你喜歡的肉桂茶,典讓我送一本誌怪圖鑒給你解悶,還有炎長官,他拿了一盤跳棋來讓你和搏下著玩……”

羲德壓根沒仔細聽,隻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似乎在檢查他有沒有長肌肉,末了不甚滿意地問道:“那律和你呢?”

安隅踢著更大的那個紙袋:“角落麵包大禮包,不僅有全部市售產品,還有一些開發中的新品。”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歡迎你品嚐後給出評價。”

羲德一下子笑了,“把我當試毒工具是吧?”

他抬手揭下腦門上的冰袋,閉上眼躺平,“幫我把吹翅膀的冷氣關掉,凍死我了。”

安隅哦了一聲,起身到裝置旁,隔著一層玻璃看著裏麵的金翼。

流火與羲德的生命相伴,即使在病中,也有一簇簇小火苗隨著呼吸從羽翼邊緣輕快地躥出。裝置噴出的冷霧讓那些小火苗比平時消散得更快了點,傷口處的腫脹正緩緩消退,安隅手指放在操控麵板上,猶豫了一下,“這個真能說關就關嗎?”

羲德還沒說話,門口就響起一個清冷的少年聲,“當然不能。”

搏舉著兩支冰淇淋進來,濃鬱的奶油澆在曲奇蛋筒上,讓病房裏的緊張感淡化了不少。

他無奈道:“長官,您的左翼還在持續超溫,額溫也不達標。如果今晚不能把額溫降到五十攝氏度以下,翅膀會自燃的。”

“我的翅膀本來就是火堆裏長出來的。”羲德不耐煩地翻了個身,“你被大腦那些蠢貨洗腦太深了。”

搏走到安隅旁邊,恭敬低頭問好,而後把裝置的溫度又下調了兩格。

“造反了!”羲德猛地從病**坐起來,金翼瞬間騰起一簇大火焰,但轉眼就被裝置噴滅了,他隻能惡狠狠地盯著搏。

搏走過去,換了一個新的冰袋貼在他腦門上,“長官,請您聽話,不然……”

“不然怎樣?”羲德挑眉,“你長大了是吧?”

“我和您同齡、同資曆,我們是同一年先後進入尖塔的。我認可並感恩您的監管,但請別把我看成小孩子。”搏說著歎一口氣,“請您聽醫生的話,不然我會坐立難安。”

羲德瞪眼:“被冷氣吹的不是你,你有什麽好難安的?”

“您是為了我才受傷的,是我在戰場上不夠冷靜決斷,我……”

“行了行了。”羲德不耐煩地擺手打斷他,手心捂著冰袋躺回**,“冷氣開著吧,凍死我,等我死了你就知道大腦的人是對是錯。”

搏聞言輕輕勾了下唇角,將一支甜筒遞過去,“醫生說您可以吃冰淇淋。”

“拿走。”羲德臉很臭,“你知道我厭惡這玩意。”

“但您需要這個,這是大腦特研,幫助內環境降溫,額外添加的補劑可以迅速補充能量。”

羲德開始裝死,別過頭一聲不吭。

奶油在僵持中悄悄融化,快要滴到搏的手上了。

“長官……”

“拿走。”羲德的聲音沉下來,“別讓我說第三遍。”

搏倔強地舉著冰淇淋,病房裏鴉雀無聲,空氣都仿佛快要凝固了。

“化了……”安隅小聲說,“好浪費。不然給我嚐嚐吧?”

搏:“……”

“趕緊給他,我不吃冰的。”羲德冷道。

搏終於還是歎著氣妥協了。

兩支冰淇淋,他和安隅一人一隻,他的那支還沒舉到嘴邊,安隅已經把甜筒吸掉了半個頭。

羲德皺眉看著安隅,“童年果然是人一生的陰影,在貧民窟餓久了,即使現在富得流油,也絕不肯浪費食物。”

安隅不理解小時候挨餓和現在珍惜食物有什麽必然聯係,他仔細抿著最後幾口奶油,試圖嚐出這個格外濃鬱絲滑的質地是加了什麽原料。

搏低聲道:“長官,您的童年已經遠去了。”

羲德沒吭聲,許久才輕輕嗤了一聲,閉眼繼續養神。

床頭的對講係統沙沙作響,工作人員的聲音響起:“大人,尖塔的潮舞來探望,但因為製度規定,她不能輕易進入有人類活動的區域,所以隻能在這裏和您通話。”

羲德幹脆道:“沒空。搏,幫我接下電話。”

“啊?”搏頓了下,起身走到床頭,“潮舞?”

原本在對講另一頭抱怨製度死板的潮舞安靜了一瞬,“嗯。我長官最近不在主城,但她讓我送些東西給羲德長官。有一束鮮花,還有幾隻海螺,海螺裏有海浪的聲音,聽著會讓人平靜……你長官還好嗎?”

安隅皺眉看著羲德,這個人明明就在旁邊,但好像沒長嘴,隻幹盯著搏。

搏隻好替他回答道:“要休養幾天。深仰長官還好嗎?聽說她在莫梨事件中受到影響很大。”

“長官在海邊畫畫,她心緒不穩時就會去畫海。”潮舞聲音低了一些,“莫梨自毀後,她主動注銷了比著已故的妹妹做的AI。”

“多陪陪她吧。”

“我會的,你也是,多陪羲德長官。”潮舞停頓了一下,支吾半天還是問道:“羲德長官傷重嗎?要幾天才能回尖塔?”

搏還沒張嘴,羲德的啞病突然痊愈了,提高聲音說道:“最慢兩天,兩天內大腦要是不放我,我就讓搏先回去,放心吧。”

安隅困惑地看著搏,冷氣裝置讓病房的溫度很低,可搏的耳朵卻紅了。

“不說了,我下去把東西拿上來,你等我一下。”搏匆匆掛斷通訊,避開羲德笑吟吟的視線,快步離開了病房。

安隅皺眉看著他的背影,沉默片刻,把他到最後也沒吃的冰淇淋也拿了過來,迅速舔舐著已經在流淌的奶油。

羲德哼笑一聲,“我看你白在尖塔待了這麽久,還是什麽都不懂。”

安隅沉默著把冰淇淋吃完,忽然問道:“你有真的吃過冰淇淋嗎?”

“什麽?”羲德想了想,“從出生起算嗎?”

“嗯。”

“小時候吃過兩次。”羲德厭惡地皺眉,“第一次是狗爹主動給我帶的,第二次就是他把我反鎖進冷庫,一開始我沒反應過來,對著那一櫃又一櫃的冰淇淋很興奮,竟然主動吃了一根……”他說著冷笑道:“傻子。”

安隅點點頭,繼續咀嚼著酥脆的曲奇蛋筒。

羲德瞟他一眼,“問這個幹什麽?”

“沒什麽。”安隅搖頭,“既然吃過,也不算遺憾了。”

羲德挑眉,“你好像在拿我和別的什麽人比。”

安隅點頭低語,“我長官。”

羲德驚訝,“律怎麽了?”

“說不清。”安隅搖頭,“沒事,當我沒說吧。”

其實沒什麽說不清的。

羲德品嚐過冰淇淋的美味,即使選擇放棄也不算遺憾。可長官從小到大,一直被利用,卻從未被百分百地信任過,久而久之,就連他自己都認為人類對他保持警惕和質疑是理所應當。

他就那樣放棄了被善待的權利。

最近安隅常常想起不久前,他隻是在上峰麵前隨口替長官說了幾句話就會得到小獎勵,那時長官笑著說“獎勵你維護我”,他當時還以為是玩笑,現在細思才覺心口發冷。

安隅起身道:“東西和問候都帶到了,我先回去了。”

羲德“嗯”了一聲,挑眉笑道:“停訓幾天,自己好好練啊,別辜負了你長官對你的期待。”

“我會努力的。”安隅低聲說。

走出白塔門口,安隅上車前看見搏正在角落裏和潮舞說話,搏抱著那一大捧鮮花,潮舞瑰紅的長發還有一些纏在花枝上,舉著海螺在他耳邊讓他聽。

嚴希回頭順著安隅看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誰說尖塔高層之間沒有人情味了。”

“有人這樣說嗎?”安隅詫異道。

“嗯。都說畸變程度高的守序者會漸漸滅絕人性,說這話的人可能是參考了律的樣子吧。”

安隅扭頭看著搏和潮舞,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不見。

其實恰恰相反,他在尖塔感受到的人情味要比此前在貧民窟多得多,這些嚴格意義上已經不算人類的人湊在一起,相互支撐和溫暖著,遠勝那些在腐朽中麻木的人。

“長官沒有滅絕人性。”安隅忽然說道:“請別這樣說他。”

嚴希扶著方向盤的手頓了下,“抱歉,我沒有表達清楚。我並不覺得律沒有人性,恰恰相反,他是一個善良至極又不失決斷的領袖。隻是也許在大眾心中他就是這樣的形象,畢竟他少時親手殺死了全家,後來又下令清除了95區全城。”

見安隅不吭聲,嚴希又說道:“對了,蔣梟準備回來了。”

“嗯?”安隅抬眸,“他放棄了嗎?”

“他說他意外發現在平等區獲得的北極柳基因不僅能抗寒而已,但具體潛力還不能完全確定,決定在大腦通過極端測試才肯公開。期待一下吧,蔣梟是很有野心又有能力的守序者,我總覺得或許他也能成為高層。”

嚴希笑著,機械眼珠在眼眶中輕微地轉動,“尖塔的每一位高層,都是值得期待和信賴的人,是珍寶,也是人類對這場抗衡最後的信心。”

……

安隅給秦知律帶了一支冰淇淋,樸素的奶油原味,沒有像社媒圖片上那樣淋花裏胡哨的醬料。

但當他舉著冰淇淋回到199層時,卻見唐風在長官的房間裏,兩人麵色凝重。

牆壁投影中,一位上峰剛剛匯報完,唐風皺眉道:“有點難辦,看來要同時出動幾位高層了。”

秦知律嗯了一聲,“炎今晚回來?他傷得重嗎?”

“小傷,不耽誤再出一個任務。最近高層不知道怎麽了,確實是人人倒黴。”唐風歎氣揉了揉鼻梁,“但我思來想去,沼澤地形還是讓他去最合適。更讓人擔心的是77區的天空異常,羲德還……”

“77區沒那麽急,不差養傷幾天。至於99區,我自己去一趟。”秦知律說著轉頭朝安隅看過來,視線在那支冰淇淋上停頓片刻,說道:“我要出一個新任務,這幾天黑塔有什麽事,你和風商量著替我處理下。”

安隅愣住,“99區異常?我和您一起去吧。”

秦知律果斷道:“我一個人去。”

“為什麽?”安隅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是想讓我獨立……”

“不。”秦知律搖頭。

那雙黑眸仿佛恢複了初見時的冷沉,他凝視著安隅,許久才低聲道:“99區,似乎正在重現當年的95區。”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羲德(1/2)釋冰之火

你知道空洞是什麽聲音嗎?

我聽到過。

那個聲音呼呼地吹著,浸入皮膚、血肉、骨髓,讓寒冷爬滿全身。

我縮在冷庫的角落,每呼出一口氣,都奄奄一息地打著哆嗦。

據說冰淇淋是孩子最美好的記憶,但卻不是我的。

我憎惡他。憎惡父親這個稱謂。

我憎惡世界。憎惡那些舔舐著冰淇淋還能露出笑容的人。

那時我在寒冷中抬起頭,幻想自己變成一片流淌著火焰的羽毛。

順著頭頂的製冷機管道,逃離這座冰冷地獄。

**

【碎雪片】搏(2/3)冰淇淋很甜

我剛認識長官時,他是看見冰淇淋都會發火的人。

但或許因為我喜歡,安和寧也常吃,他漸漸地習慣了。

有時,他甚至會主動買幾支冰淇淋送給我們。

他帶我們去海邊看日出,在破曉前燃放煙花棒。

明明和我們三個同齡,但他卻一直哄孩子似的嬌慣著我們。

他憎惡一切冰冷,為此生出一身流火。

但不知為何,那火越旺,卻讓人越是替他感到寒冷。

有一句話,我一直沒有勇氣對長官說出口。

冰淇淋真的很甜。

您太久沒吃過了,如果有一天釋懷了,請重新品嚐吧。

**

【碎雪片】深仰(1/2)畫海

我曾經是一個畫家,隻畫海。

很少有人能領會我對海洋的迷戀,除了妹妹。

她脾氣很暴躁,但每當我畫海時,都會坐在沙堆上靜靜地陪我。

直到她被海中的畸種殺死。

畸變後,我戲劇般地擁有了海洋食物鏈頂端的基因型,但我再也找不回她了。

後來我監管了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姑娘,脾氣也很爆。

不知是不是命運的巧合,這個小姑娘和她一樣,隻要在我身邊就會變得乖巧安靜。

我沒有對她提過太多和妹妹的過往,但她也會在我畫海時固執地陪在旁邊。

我不感恩失去,但我感恩命運的補償。

正如我痛恨海中的畸種,但我從未恨過這片美麗海水。

**

【碎雪片】潮舞(2/3)潮漲潮落

海藻的基因型讓我對潮汐的感知非常敏銳。

潮汐是一股讓人平靜的,最有力量的律動。

我遇見了一個和潮汐相似的存在。

她叫切利亞,代號深仰,是我的長官,我心中的姐姐。

她溫柔而強大,正如那於無聲中呼嘯的潮汐。

我能感知到潮汐,也能感知到她的喜怒哀樂,雖然她從不曾說出口。

我曾勸過搏,如果覺得羲德大人太冰冷,就想辦法去溫暖他吧。

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每當長官在海岸邊鋪開畫紙,我都很想伸出我全部的長發。

像她往日溫柔擁抱我那樣,擁抱她。

讓她知道,身後一直有人,陪伴她看潮漲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