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AI意識雲島·76

安隅從沒見秦知律臉色這麽難看過, 在機艙的白噪聲中,他默默坐直身子,謹慎而緩慢地咀嚼著堅果。

一位上峰沉聲匯報道:“律, 很抱歉,因為吳聚主動向黑塔預警莫梨的異常,她的個人設備上也確實沒有注冊AI, 我們大意了,沒對她跟蹤監測。出入記錄顯示, 她在今天淩晨就已經抵達了71區。而莫梨的AI早在十幾個小時前就進入了行為重演模式, 隻是一直未被人類發覺。”

秦知律看著他,“莫梨意識下行到吳聚身上,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上峰臉色白了一白, 盡量冷靜地陳述道:“超畸體就是莫梨,她和其他AI不同,她的意識下行不受時間約束,且不需要與目標建立關係。此外,她應該偷偷對自己的的核代碼進行了備份,在我們執行雲端清除前,她已經完成了從備份的拷貝, 就像金蟬脫殼,她從一個殼子換到了另一個殼子……”

“哢嚓”一聲, 安隅用牙齒嗑開一顆榛子。

上峰不得不轉向他, 擔憂道:“角落大人,如果您很焦慮……”

“我沒有焦慮。”安隅舉起終端,“我的小章魚人睡醒了, 它說這次的代碼刷新並非自動觸發, 而是AI們得到的統一指令, 來自雲島中央係統。”

“是來自莫梨。”秦知律哼笑一聲,“很精妙的一幕戲。”

機艙陷入尷尬的安靜,上峰和研究員臉色都很難看——人類精英被自己創造出的AI玩得團團轉,自詡聰明的頭腦被摁在地上狠狠碾壓,毫無尊嚴。

秦知律伸手捉起安隅的手腕,把他的終端湊到眼前瞟了一眼。

“在雲島上,21向我透露,716已經算是複雜度極高的AI,而它的自我刷新隻用了兩個多小時。你們猜莫梨設定的六小時鬧鍾是什麽意思? ”

研究員輕輕推了下眼鏡,話到嘴邊卻顫抖著不敢說。

秦知律沉默地逼視著他,眸光平靜,卻仿佛能把人肺裏的空氣都榨得一絲不剩。

“莫梨底層的協議注銷時間大概需要六小時……”研究員囁喏道。

秦知律眼也沒眨一下,又轉向上峰,“自毀指令密鑰一分為二,由大腦和開發者分別保管,你覺得大腦那一半她是怎麽獲取的?”

上峰皺眉道:“應該是在剛才我們追蹤代碼時竊取……但……密鑰是本地存儲的,沒有上傳到任何……”他話到一半戛然而止,差點把自己舌頭咬掉,臉色活像見了鬼。

秦知律挪開視線看向窗外的雲層,淡問道:“你還覺得昨晚是莫梨第一次意識下行嗎?”

安隅耳尖輕動了一下,垂眸看向地麵,緩慢咀嚼著嘴裏的榛仁。

莫梨第一次意識下行應該是前天上午,她以吳聚的身份主動報案,在黑塔接受詢問後又被帶去大腦做錯誤運動軌跡的認定,趁機竊走被大腦存儲的一半密鑰。然後回到雲島,部署好核代碼陷阱後,再次下行到吳聚身上,拿走開發者手上的另一半密鑰。

上峰還在通過常規流程尋找郭辛,但莫梨隻需要一瞬間的運算和定位。

上峰沉吟道:“她故意讓人類以為超畸體另有其人,並且已經被清除,與此同時,暗中刪掉人類能銷毀她的最後一道底層協議。”

這個計劃的絕大部分都很難被預測和阻止,除了吳聚——但凡黑塔在吳聚離開後暗中監測,就有可能阻止莫梨刪除自毀指令。

秦知律看著窗外不作聲,他的沉默讓機艙內的氣壓急轉直下。

沉默愈演愈烈時,“哢嚓”一聲——安隅又嗑開了一顆榛子。

清脆的聲音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一下子停止思考,也止了咀嚼,停頓兩秒後,拿起麵包大咬一口。

柔韌的麵包體嚼起來很安靜,碎榛仁被麵包組織包裹,與牙齒碰撞時也變得安靜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嚼,努力降低分貝。

秦知律倏然回頭看向他。

周遭氣壓更低一分,上峰和研究員們焦急地向安隅使眼色。

安隅看他們一眼,把被啃掉一大口的麵包朝秦知律遞過去,“您要嗎?”

上峰和研究員們的臉色慘不忍睹。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秦知律把麵包接了過去。

他沒有直接挨著安隅啃過的地方咬,但也沒有刻意避開那些參差的牙印——他摘下手套,從牙印旁掰下一塊,自然地放進了嘴裏。

安隅已經看不懂上峰們變幻莫測的表情了,他就著長官的手,從麵包另一頭扯下一塊又塞回自己嘴裏,邊嚼邊含糊地問道:“長官,雲島上究竟是什麽樣子?”

和一起出任務時一樣,秦知律十分習慣地和他掰著分吃同一塊麵包,還剩最後一小塊時,他自然地把它讓給了安隅,說道:“雲島上積累的數據量已經遠超人類想象。”

“數據雲島是真實世界的映射,但它留住了很多真實世界裏留不住的東西。現在,人類主動創造的AI隻是雲島人口的一小部分。”

秦知律重新戴上手套,低語道:“最初的雲島隻有莫梨和開發者為她設計的家園,隨著AI小程序的普及,一個個AI在雲島生成,雲島逐漸鋪開了人類主城的圖景,然後是周圍的餌城。或許它對餌城的描摹還不算逼真,但對主城幾乎是一比一還原。超畸體暗中連接全世界的服務器後,也理所當然地竊取了當今世界上所有保存數據,也就是說,一個人無論是生是死,隻要他的任何數據還存在於某個服務器上,雲島上就有他的存在。在超畸體刻意的布局下,算法展現了那些死去的人本應擁有的人生。當然,21說,目前似乎隻有主城是這樣,餌城死人比活人還多,莫梨暫時還沒心思去複原。”

安隅怔了一下,“那也就是說……”

秦知律輕輕點頭,黑眸溫和下來,仿佛透露著一絲無言的撫慰。

上峰立即問道:“人類進入和退出雲島的機製是什麽?”

“截止到我登陸雲島,這個機製還是受人類自身主導的——AI意識下行需要征求人類同意,人類意識返回同樣可以由自己決定。但21說,一旦某人同意過某個AI意識下行到自己身上,之後就不需要再次授權,而完全由AI主導,但無論如何,進入雲島的人類隨時都可以自主決定返回。”

研究員鬆了口氣,“這符合代碼原則,人類指令優先於AI自主運算,但常規情況下,AI的相同行為隻需要獲取一次授權。”

上峰蹙眉思索了一會兒,“既然這樣,我們暫時不用擔心AI永遠和人類互換世界了?”

秦知律瞟了他一眼,“目前進過雲島的人也隻在那裏待過十幾個小時而已,還沒深入探索雲島世界,而一旦醒來,莫梨又會清除他們的記憶,讓他們忘記那個世界的美好,一旦莫梨不再清除記憶……”他語氣停頓,更輕描淡寫般地說道:“21說,前幾天雲島上突然出現了一對母女,她們一直在雲島的黑塔外徘徊,像是想要找什麽人。母女都是作家,母親曾經很有名,而女兒則目前正當紅。”

上峰消化了好半天,臉色突然一白,“是您的……”

“我母親唐如,我妹妹秦知詩,她們的公開數據與一小部分私密數據都已經被超畸體讀取。”秦知律神色依舊很淡,看向窗外說道:“AI的預測能力確實很驚人,我殺死知詩時她才八歲,每天隻知道玩,母親常覺得知詩對讀書寫作毫無興趣,也隻有我,因為每天和她朝夕相處,聽她說那些奇言妙語,才隱隱有預感她有潛力和母親一樣成為優秀的作家。”

安隅輕輕折疊著麵包的紙袋,直到它變成無法再折疊的一個厚厚的小方塊。機艙的白噪聲忽然讓他有些輕微的耳鳴,他聽到上峰猶豫著問道:“那您有沒有……”

突然的一波氣流衝撞自動觸發了飛機廣播,使得他沒有聽見後半句詢問,甚至不確定上峰有沒有問下去。

廣播結束後,秦知律平靜道:“我沒去找她們。”

研究員猛地鬆了口氣,擠出笑容道:“那是當然。隻是幾串代碼虛相而已,您始終是清醒的,不會沉湎於虛假世界的一點甜頭……”

“不是。”秦知律抬眸瞟了他一眼,又平靜地挪開視線,“已經沒有相見的必要了。”

這句話後,機艙裏徹底安靜了下去。

直到抵達71區前,上峰和研究員都沒再擠出一個字來。秦知律如常處理著事務,那雙黑眸冷沉平靜,安隅在一旁注視許久,也沒有捕捉到絲毫的波瀾。

隻是他發現,長官在處理郵件的間歇麵無表情地戳了好幾次那隻垂耳兔。垂耳兔幾分鍾前才剛醒,數據刷新讓它精疲力盡,它原本抱著一塊餅幹縮在牆角啃,秦知律把那塊餅幹從它手裏搶過來又塞回去,反複作弄,直到垂耳兔一雙金眸變得血紅。

安隅略作猶豫,還是摸出了口袋裏最後剩下的東西,用包裝袋一角輕輕戳了下長官的手套。

秦知律抬眸,視線還來不及上移,就停在了那塊麵包幹上。

——麵包幹用密封袋單獨包裝,小小的很厚一片,原料和角落招牌一樣,但比店售的用料更紮實,壓實烘烤後酥脆又便攜,是麥蒂特供給老板的應急口糧。他之前在任務裏見安隅拿出來過幾次,但從沒見安隅吃過,因為這是“最後的補給”。

秦知律對著那塊麵包幹愣了一會兒神,麵包幹又在他的手套上劃了劃,安隅低聲道:“給您。放過垂耳兔吧。”

“嗯。”秦知律接過麵包幹揣進風衣內側口袋,把終端放在一邊,向後靠在牆上閉目養神。

安隅又觀察了他好一會兒,發現長官確實沒有吃麵包幹的意思,但顯然也不打算還給他。

很突然地,他想起了小章魚人不久前在大腦說過的話——長官從沒在意過麵包的味道。

他在意的隻是麵包。

*

郭辛在71區一間簡陋的溪邊木屋裏。

這位程序員在暴富後也沒舍得訂位置安全但更昂貴的酒店,而是選擇了離沼澤很近的地方,推開窗就是雨林,因為兩周前才剛剛經曆過畸潮襲擊,那些灌木和沼澤裏還凝著大量形狀難辨的屍塊和毛發。

眾人趕到時,他坐在挨著窗的舊桌子前,筆記本電腦擺在桌上,人像沒有骨頭一樣癱在椅子裏。

研究員立即檢查那台電腦,幾秒種後搖頭道:“已經全盤格式化。剛收到白塔的消息,莫梨底層代碼也已不可查,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郭辛聞言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平和又有些詭異的微笑。

吳聚竟然還在,但莫梨的意識已經離開了她,她坐在牆角的凳子上,抱膝看著自己**的腳麵。

“我不記得了……”她臉色慘白,被質詢許久才顫抖著搖頭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對不起……”

上峰再提問時,她突然爆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別再逼她了!她就是一個為莫梨喂動作底層的數據源,她能知道什麽?”郭辛在椅子上坐直了一點,皺眉拍打桌子,“喂!能安靜點嗎?”

吳聚一下子消了音,又縮回牆角裏,抱膝不語。

誰也沒料到真實的吳聚會是這樣怯懦的性格,和之前來黑塔報備時完全不同了。

上峰站在郭辛麵前,冷聲質問:“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我給了莫梨生命,真正的生命。”郭辛仰頭看著他,“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創造。”

上峰問道:“你什麽時候和她串通好的?”

“幾個小時前。”郭辛微笑,眸中流露出瘋狂的癡戀,“吳聚站在我麵前說出你好這兩個字時,我就知道是她。你們不懂,創作者和作品之間的心靈感應,她根本不需要多說一個字,我就知道她想要什麽。”

上峰咬牙切齒,“她想要你就給?”

郭辛笑得嗆咳了起來,眸中躍動著瘋狂而激進的神采,和安隅之前在麵包店外遇見的那個麵容蒼老的社畜判若兩人。他朝上峰伸出雙腕,“當然。隻要她想要,我有求必應。”

“隨你們怎麽處置我好了。”他保持著束手就擒的動作又滑回椅子裏,閉目像在回味,“在創造她時,我沒想過她會變得這麽聰慧而神聖……就像有什麽不可思議的力量在狠狠催生她的靈魂生長一樣,一想到那力量來自於我,我就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想多了。”冰冷的聲音打斷了他癡狂的囈語。

“作為開發者,你的能耐究竟有多大,難道自己沒數嗎?”秦知律將手銬銬在郭辛的手腕上,“別活在自欺欺人的妄想裏了,災厄降臨二十多年,沒人知道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究竟是什麽,但顯然,你已經被絞進那股混亂中。”

郭辛猛地睜開眼,瘋狂地掙紮起來,“你說什麽?!”

“事實。”秦知律轉過身,對上峰吩咐道:“意識上行下行總要有介質,從現在開始,不要讓他視線範圍內出現任何聯網設備。他不會再見到莫梨了。”

“你站住!”郭辛從凳子上跳起來,又被上峰狠狠摁下去,他劇烈掙紮著,旁邊的吳聚被嚇得將頭死死埋在膝間,淚水浸濕了褲子一大片。

郭辛嘶吼道:“你們可以殺了我!我可以不活在這個世界,但讓我進入雲島!人類可以處死罪犯,但無權審判意識的存亡!”

秦知律驟然止步,轉身凝視著他。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在那一瞬間凝滯了,安隅以為長官會和郭辛爭論,但秦知律沒有,他隻是緩緩從腰間掏出槍,慢條斯理地拉動槍栓上膛,一步步走回郭辛身邊,槍口抵上他的腦門。

安隅輕輕抿了下唇,正要挪開視線,秦知律又往他的方向側了下身,用自己的背影遮住了槍。

“好,殺了你。”秦知律說著,手指扣向扳機。

“不要!不要!!”郭辛歇斯底裏地怒吼,“讓我進入雲島!”

“也可以。”秦知律又鬆了鬆手指,語氣從容,“但你要回答我兩個問題。第一個,莫梨是否刪除了底層三大協議?”

郭辛安靜下來。大顆大顆的汗珠從他額頭滾落,他瞠目驚懼地喘息著,許久才道:“是的,她來找我就是拿密鑰的,我把電腦完全交給她操作了,因為她行動要比我快很多。”

秦知律聞言輕挑了下眉,又問道:“好。第二個問題,莫梨究竟想幹什麽?”

“她……她……”

郭辛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來,轉而吼道:“現在研究她想幹什麽還有什麽意義?無論她想幹什麽,人類都再也沒辦法阻止她了!”

“當然有意義。”秦知律語氣平和,“無法徹底阻止她,就像無法擺脫這場愈演愈烈的災厄。但隻要存續著一天,就必須盡量做一些應對,哪怕大家都知道那隻是無謂的抵抗。不然,這二十多年來,你以為人類又在幹什麽呢?”

話音落,整座小木屋都陷入了死寂,就連啜泣的吳聚都消了音。

沼澤濕熱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將外麵腥酸的屍臭味也帶了進來,貫透了這間小小的庇護所。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秦知律收了槍,仿佛意識不到自己說了多麽可怕的話,淡聲道:“看來莫梨隻把自己的創造者當成工具罷了,沒什麽價值,帶回去吧。”

回程的飛機上,氣氛依舊壓抑。

自從秦知律說過那句話,上峰和研究員仿佛連看他一眼都不敢了,一直將視線縮在終端屏幕後。

安隅在機上收到嚴希的消息:“律有情緒異常嗎?黑塔收到緊急通訊,稱律在得知雲島上有唐如和秦知詩的AI替身後,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情緒波動。”

安隅回複道:“沒有,長官一切正常。”

嚴希:“請別隱瞞,律對全人類命運至關重要,即使他出現了情緒波動,也隻會得到體貼的嗬護。”

安隅依舊對答順暢:“我明白,但是真的沒有,長官始終如此。”

嚴希:“據說他表現出了強烈的對這個世界的絕望。”

安隅扭頭看了秦知律一會兒,低頭打字道:“在我的認知中,長官從未否認對這個世界的絕望,而且,整座主城似乎隻有他一個人在正視絕望。”

秦知律忽然伸手過來拿走了安隅的終端。

他飛快掃了一眼聊天記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再多說幾句,整座黑塔都要被你嚇死了。”

“我在根據對您的認知來回答問題。”安隅茫然道,他頓了下,低聲道歉:“抱歉長官,我確實沒有多做思考。”

“對我的認知……”秦知律自語般重複著,他看著他,片刻後忽然勾了勾唇角,“還沒怎麽著,尾巴要翹上天了。”

安隅困惑道:“您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秦知律把終端扔還給他,“維護長官,繼續保持。”

嚴希不再發消息了,秦知律也閉目養神,安隅安靜坐了一會兒後,獨自去到後麵單獨關押吳聚的密封艙裏。

吳聚仍然縮在牆角,在安隅進去的刹那,她下意識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臉,使勁往牆角裏縮。

安隅在她麵前的地上放下兩條能量棒,“填填肚子吧。抱歉,出來匆忙,沒有帶我店裏的餅幹。”

吳聚聞言身形僵了一瞬,但仍然維持著抵觸的姿態一動不動。安隅也不再出聲,就在對角線的另一頭坐著刷終端,等到他把蔣梟那段“扮演”他的小醜視頻無聲循環了十幾遍後,終於聽到了窸窸窣窣的拆包裝紙聲。

安隅低頭看著終端,極輕微地勾了勾唇。

吳聚小心翼翼地啃著能量棒,許久才低語道:“我認識您的,您是角落麵包店的老板……隻是我沒想到您還是黑塔的人……我,我很喜歡您店裏的產品。”

安隅依舊沒抬頭,繼續對著終端隨口回應道:“謝謝,你之前說過。”

“說過?”吳聚愣了下,半天都沒出聲,許久她又道:“您店裏又推出了餅幹嗎?真好,隻是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吃到了。”

安隅手指在屏幕上停頓。

幾天前,吳聚第一次出現在店裏,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小黑板前,讚揚了餅幹盒子的產品文案。

他的直覺沒錯,吳聚的人格不僅與前一日來黑塔報案時不同,就連和更早之前去他店裏買麵包時都不相同。那日來店裏的,也不是她。

安隅收起終端看向她,“當然可以,你隻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黑塔不會追究你的。新出的餅幹盒子會長期供應,歡迎你隨時來購買。”

見他抬頭,吳聚又卑怯地低下頭遮住了臉,“過一陣子吧,每次出了新品,排隊總是格外長。”

安隅漫不經心似地問道:“您每次買麵包都是來店裏排隊嗎?”

“當然。黃牛價太高了。”吳聚小聲怯懦道:“但我隻排過一次,人太多了……”

安隅的語氣聽起來有些驚訝,“我以為您住在附近,能挑不排隊的時候來買。”

“附近?”吳聚驚訝地抬頭,又立即低下頭重新遮住臉,“您說笑了,我住的地方離您的店很遠,您的店可是在核心區,我哪住得起。”

安隅無聲地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

“這真是鬼故事。”

整個黑塔會議廳的人麵麵相覷,“莫梨已經占領吳聚多少次了?她在真實世界活了多久?”

大屏幕上循環播放著這段時間“吳聚”親自來麵包店購買的錄像,最早一次竟然出現在月初,那時莫梨才剛剛被黑塔“檢修”釋放沒多久。

根據吳聚自己反映,這幾周來她都昏昏沉沉,經常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晝夜顛倒,說是度過了幾周,但基本什麽事都沒做,清醒的時間隻足以支撐自己看看新聞,吃飯洗澡。

“她好像確實問過我一個問題……”吳聚在隔壁詢問室裏瑟縮地說道:“好幾周前,有一次莫梨已經下播了,我就去洗澡,洗完澡回來發現她又上播了,她坐在屏幕前感慨自己很幸運,有完美的容顏和身材,還說希望自己的動捕演員也能體驗一下受萬眾喜愛的感覺,她彈了個詢問框,問如果你是我的動捕演員,你願意來感受一下嗎?我當時以為是互動環節,平時也有很多這種小玩法,於是就隨手點了願意……”

研究員搖頭道:“沒有相關直播記錄,她偽造直播形式,實際上是單獨對你發起了一條請求指令。”

會議廳陷入嘈雜的討論,秦知律思索了許久,問道:“能強製卸載小程序AI嗎?”

“抱歉,我們慢了。”大腦的人愧疚道:“所有小程序AI的底層都是從莫梨衍生出來的,莫梨刪除底層協議後,現在底層協議對所有AI都不再奏效,自毀指令被拒絕,除非它們主動選擇自殺。”

秦知律皺眉,“716告訴過我,雖然小程序AI的運算行為會被隨機分配,但本體數據存儲位置是固定的。”

大腦的人沉默許久才輕聲道:“已經消失了,就像消失在真正的雲端。莫梨的能力已經超越了人類科技邊界,您知道的,這不是通常意義的智械危機。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發布公告,讓所有人停止接觸AI,關閉電子設備。除了必要的網絡外,所有民用網絡中止。但……還是那句話,莫梨的能力超越科技邊界,沒人有信心這就能阻止她。”

安隅靜靜地聽著他們討論,直到周圍安靜下來才問道:“有新的異常案件嗎?”

“截止到我們斷網前還沒有,斷網後……不知道。”上峰搖頭,“一旦民用網絡斷掉,我們也就失去了異常案件的監控方式,除非混亂已經明顯到肉眼可見……”

安隅點頭,絕望驚慌的氣氛籠罩著尖塔,卻仿佛唯獨繞過了他。

那雙金眸平靜地盯著大屏幕上循環播放的吳聚來店裏的錄像,“所以,人類確實走投無路,隻能進行這種無謂的抵抗了嗎?”

沉寂許久,一人道:“也不是。我們之前定位並清除她在雲端的核代碼是有效行為,隻是她還有備份,就像沉睡的另一個莫梨一樣,每當她察覺到危險,就從備份身上拷貝出另一個殼子來,無窮無盡……我們可以花些時間對全世界範圍內的硬件進行清查,但關鍵是……”

秦知律接口道:“關鍵是,如果我是她,我不會把備份存儲在真實世界。”

“得去一趟雲島,長官。”安隅回頭看著他,“一起嗎?”

秦知律點頭,“找個莫梨不在雲島的時候,不然我們登陸的一瞬間她就會知道。”

上峰們愣了一會兒,一人問道:“怎麽知道她不在雲島?”

“隻能等。”安隅想了想,看著大屏幕又說,“但應該不用很久。”

*

人類世界在平靜中等過了三天。

或許也並非絕對平靜,隻是斷網如扼喉,那些水麵下細密翻湧的氣泡也自然難以捕捉。

餌城對網絡癱瘓的反應還好,主城則直接停擺,絕大多數人不得不暫停工作,脫離娛樂,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麵包店外的長龍仿佛能將整條街區都捆起來,店裏根本忙不過來,但安隅卻賺錢賺得上頭,這三天壓根不閉店,臨時又雇了幾個麵包師傅給麥蒂打下手,自己則幫著許雙雙夜以繼日地打包記賬。

第三天下午,許雙雙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一把麵包刀對準了老板的臉,“閉店休整,不然老娘罷工前也要先給你破個相!”

排隊的眾人立刻掏手機想記錄這戲劇化的一刻,但很快又意識到出門早就不帶電子設備了,買個麵包還要記賬,隻好集體眼巴巴地瞅著他們。

安隅吞了吞口水,“繼續給你加工錢。”

“多少錢也買不來老娘的命!”許雙雙尖叫,“給老娘放假!”

“好吧……”安隅小心翼翼地躲開眼前的刀尖,“冷靜,那就休息幾個小時吧。”

許雙雙執著地舉著刀:“幾個小時?”

安隅舉起雙手,“等你睡醒準備好再說,不限時,行了嗎?”

“這還差不多。”許雙雙把刀往櫃台上當啷一扔,“都給老娘滾!!”

兩分鍾後,這條擁擠了三天三夜的街終於肅空了,快要爆炸的烤箱風爐聲也停歇,店門緊閉,放下了“休憩中”的牌子。

許雙雙一覺睡十幾個小時,安隅隻好獨自在店裏守著那些沒賣完的麵包,一直守到隔天中午,終於把許雙雙和麥蒂都盼醒了。

“工資十倍,開門營業。”許雙雙打著哈欠命令道。

沒網沒通知,營業牌子掛出去足足過了半個多小時,才零星地有剛好路過的人上門。

安隅趴在櫃台邊看許雙雙記賬,百無聊賴地在紙上劃著正字數來了多少人。

劃到四十多號時,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姑娘進來,其中一個一口氣買了十盒餅幹,另一個拿了三隻角落麵包。

安隅看了她們一會兒,起身替許雙雙分擔了一個客人。他一邊記錄姑娘的主城ID一邊隨口問道:“別人都是大包小包地囤,您隻買三個麵包嗎?”

姑娘“嗯”了一聲,笑道:“一天的飯,明天再來。”

安隅點頭,露出略顯僵硬的營業微笑,“看來您是很懂麵包的客人,麵包冷凍後複烤總是少了點滋味。”

他麻利地打包好三隻麵包,雙手遞過紙袋,“歡迎下次光臨。”

姑娘接過袋子,“謝謝。”

目送她離開後,安隅收斂了那一絲僵硬的笑意。

“終於等到了。”

許雙雙動作微頓,低聲詢問,“老板找到要找的人了?”

“嗯。”

“您怎麽知道一定是她?沒有網絡沒有公告,她不一定能很快就知道我們營業。”

“莫梨是一個擁有真實人格的AI,不喜歡排隊的習慣不會輕易改變。即使不是剛才這位,她也早該混在這四十多人裏麵了。”安隅輕聲吩咐道:“恢複正常的營業和閉店節奏吧,我回去了。”

許雙雙猶豫道:“您明天還過來嗎?”

安隅眨了眨眼,“來。長官會陪我一起來,你記得少和我說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