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失落53區·06

安隅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黑洞洞的槍口抵住眉心。

砰!

他猛地坐起來。

秦知律筆直的身形矗立在窗前,“你睡得真死。”

安隅看向終端——他才睡了十小時。如果是從前,恐怕十天也不夠。

但他不想探討昏睡病這種一聽就很畸的話題,於是撒謊道:“抱歉長官,被您說中,我昨晚確實失眠了。”

秦知律表情忽然變得高深,“失眠?”

“嗯……還做了噩夢。”

“什麽夢?”

“夢到……”安隅視線觸及那把槍,迅速挪走,“誘導試驗。”

秦知律久久不語,久到安隅開始後悔說謊,卻忽然聽到一聲極輕的歎息。

還沒反應過來,那道身影已經走到身前,皮手套虛虛地覆上了他的頭。

“誘導試驗不會造成實質傷害,慢慢都會好的。”

安隅微怔,抬頭看著秦知律。

雖然不理解摸頭這種動作語言,但長官的聲音比平時溫和,像沒有麵包吃的日子裏淩秋安慰他那樣。

秦知律很快就收回了手,“比利去勘察環境了,我們分頭行動。”

53區供電已經在天亮時分恢複了。

資源長報複性用電,一樓成百上千的燈泡全亮著,晃得安隅眼暈。

他下樓時,秦知律正拿著一頁染透血漬的便箋,“這是軍部留下的?”

資源長點頭,“我已經轉達給附近居民,現在還沒感染的都多虧了這個。”

安隅跟著一起看那張便箋,寫字的人似乎手抖得很厲害。

【留給後來的同伴:

1. 不要長久居於黑暗,燈光很重要。

2. 遠離不敢開燈的人,不要聽信他們,他們已經不是你的同類。

3. 如果晚上很餓,多吃正常食物,遏製自己吃奇怪東西的衝動。

軍14205,張勳,敬上。】

安隅低聲問,“是真的嗎?”

“確實是軍部的墨。”秦知律在離線信息庫中調出了軍號。

張勳少尉,24歲。15區低保孤兒,因主動參與清掃行動並立功,被主城軍部征召。軍齡2年零4個月,最近一次派遣任務——53區清掃行動。

這個人的經曆和淩秋很像,淩秋也是貧民窟孤兒,貧民窟裏的人像一潭灰白的死水,隻有他是彩色的,提起主城時,那雙琥珀似的眼眸裏會綻出光來。

“前兩條都指向水母畏懼燈光,第三條……”秦知律抬眸,“你昨晚覺得餓嗎?”

安隅誠懇點頭,“很餓。”

資源長立刻瞪了過來。

安隅平靜地對他解釋,“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從來沒有吃飽過。”

“每個月那麽多糧還吃不飽?”資源長嘲弄道:“最貪婪的就是你們這些低保戶。”

秦知律轉向他,“那你呢?”

資源長搖頭,“我當然沒有。反常的餓多半是感染了,水母基因在夜晚會異常活躍,那幾個僥幸從外麵回來的軍官夜裏都在瘋狂找吃的。對了,現在大家不敢出門,你們幫忙派發食物吧。別擔心,有燈光時水母不會出來。”

秦知律點頭,“怎麽發?”

“我列出了還有活人的住戶號,把物資放在門口就好。”資源長說,“哦,拆箱時小心,雨後會有水蟲,最喜歡鑽潮濕的紙箱。雖然那些垃圾玩意沒什麽感染性,但很愛咬人。”

安隅心想,你會不會說得太晚了點。

資源長幹笑道:“倉儲間好像有幾個紙箱。不過我用報紙塞住了窗縫,你們應該沒被咬吧?”

那還真是謝謝,那些破報紙都被咬成蜂窩煤了。

安隅扯出淩秋訓練過的友善微笑,“沒被咬,它們完全封住了蟲子,謝謝您。”

資源長正欲露出欣慰的表情,卻見安隅似無措般地低下了頭,“但我好像做錯事了。我清理紙箱時路過您的門口,不小心把它們弄散了。不過好在就像您說的那樣,沒有活蟲進來,隻有一些蟲卵灑進了地板縫裏。”

他抬頭注視著資源長,輕道:“是很細小的蟲卵,就和煙灰差不多大。”

資源長眼神驟然陰了下去,定定地看了安隅許久,終於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沒關係,我知道你是好心。吃完早飯就出發吧。”

他說著,從櫥櫃裏掏出兩條長長的粗麥麵包。

安隅猶豫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又怎麽了?”資源長問。

“沒。”安隅立即咬下一大口。

唾液浸開甜津津的味道,他大口嚼著富有韌勁的粗麥仁,吃得凶猛而安靜。

“小獸。”秦知律忽然說。

安隅一下子停止了咀嚼。

“還是睚眥必報的獸。”秦知律看他片刻,把自己那條麵包也推了過來,“沒人和你搶。”

安隅鼓著腮幫子點點頭。

等秦知律一轉身,他又迅猛地嚼了起來。

雖然是白天,但街上仍然空空****。53區上空籠罩著瘴霧,全部光線都來自電燈,刺眼卻又昏沉,有種荒誕的末日感。

安隅蹲下觀察地麵積水——水母真的不見了。

秦知律開著資源站的小貨車,安隅坐在副駕駛數那些亮燈的窗子。

外城居民樓每棟兩百戶,平均有一百四十戶亮著,也就是說,已經有三成人口畸變或死亡,內城貧民窟隻會更嚴重。

安隅輕聲問:“上峰會放棄53區嗎?”

餌城的人命一文不值,淩秋說,一旦畸變難以控製,上峰就會選擇熱武器殲滅。一個按鈕一座城,烏黑的蘑菇雲下,數百萬餌城人將用生命來封鎖住畸變的蔓延。

這不是聳人聽聞,兩年前的某天,安隅在深眠中被震醒,起初他還以為是這座危樓終於要塌了,後來才知道是遙遠的95區被整城清除,隻留下地表深坑。

那次醒來時全世界都在下雪,那場大雪似乎讓他感冒了,昏沉了好些天。

秦知律搖頭,“清除全城隻是萬不得已的底線。雖然人類早就被畸變打得狼狽不堪,但仍保有尊嚴。”

安隅不是很明白,“尊嚴?”

秦知律目視前方開著車,“隻要尚有餘力反抗,就絕不退守底線的尊嚴。”

安隅不太能理解這種堅持。餌城,以城為餌,將賤民**裸地暴露,而主城則在穹頂下靜默,人類精英絕對安全。

他說道:“可我們的存在本來就是為了替主城人死去,每個人從出生起就在等著那一天。”

秦知律忽然看向他,“你身為餌城人,立場很奇怪。”

“這不是人類基因分級規則嗎?”安隅語氣平靜,“我鄰居說,這個世界就建立在這些規則上。”

“基因分級是抵抗天災的手段,而不是相互傾軋的工具,隻是它在執行中越來越扭曲了。”

秦知律駕駛著小車路過一座座昏黃的路燈,淡道:“兩年前,是我提出的要對95區熱武器打擊。”

安隅怔了下。

“95區的情況很複雜,第一輪感染源於風中擴散的花粉,被感染的人沒有立刻畸變,又和昆蟲畸種共生。連續兩次感染遠超人類承受極限,他們意誌淪喪,卻保留了智慧,全部變成超畸體。主城還沒來得及反應,那些家夥已經帶著蟲卵,狂歡地灑向了95區的每一個角落。”

秦知律平靜得像一個置身事外的陳述者,“守序者趕到時,95區,兩百八十四萬五千零九人,全部畸變。如果不立即放棄它,94和96區會接連淪陷,最遲不超過24小時,全人類基因失守。”

*

壓縮餅幹裝在紙袋裏,一戶一袋。

安隅拖著小平板車,輪子哢啦啦的聲音叫醒了整棟樓。

他將一袋餅幹放在904的地上,“您好,物資放在門口,請盡量錯峰拿取。”

門裏傳來摩擦聲,一個老太顫巍巍地問道:“是資源長的手下嗎?我孫子昨晚去資源站找吃的了,一直沒回來,你們看到他了嗎?”

安隅想了下,“晚上出去沒回來,那應該已經……”

“看到了。”秦知律打斷他,“昨晚來的人都在幫忙整理物資,你在家不要動,他幹完活就回來了。”

“好、那就好……嚇死我了……謝謝你們!”

門裏的地板發出吱嘎的摩擦音,她絮絮地叨咕著:“天涼雨水多,讓他多穿幾件,別被感染了才好……”

秦知律沒有停頓,繼續往下一戶走。

安隅不解道:“為什麽要騙她?”

秦知律神情冷峻,“你聽到奇怪的聲音了嗎?”

“什麽聲音?”

秦知律沒有回答。

名單上被劃掉的那些戶確實沒人,門縫底下一絲光亮也無。

安隅跳過被劃掉的幾戶,把紙袋放在下一家,“您好,低保物資,請……”

門忽然開了,一個男人畏縮地站在幽暗的燈光下,“請問,今天是最後一袋嗎?”

安隅沒聽明白,“什麽最後一袋?”

“我家隻剩一個燈泡了,沒法再勻給別人了。”那人小聲哀求,“能不能別斷我的糧?”

安隅動作倏然一僵。

他忽然想到了資源站裏一地的燈泡。

“大人,我其實不太懂……我明白,現在特殊時期,全城物資需要再分配,但如果因為我沒有餘力去幫助其他人,就要斷我的糧,這也不合理。”男人語氣顫抖:“哦當然,我沒有質疑您的意思,我是想問……除了燈泡和錢,還有什麽可以征用?隻要我有,都給你……都給需要幫助的人!”

秦知律問道:“一個燈泡換一天的糧?”

“是啊,你們不是資源長的人麽?”

秦知律繼續問,“征收燈泡的理由是什麽?”

“內城很多窮人沒有燈,隨時會被水母攻擊,所以要全城勻一下。”

秦知律沉默片刻,“知道了。”

他徑直走過908,停在909門口。

安隅捋著名單,“909已經沒……”

909的門卻忽然開了,門裏站著一個麥色皮膚的女人,手臂肌肉線條散發著別樣的嫵媚。

但她剃著光頭,手裏抓了一根鞭子,鞭身烏黑濃密,像用頭發編起來的。

安隅覺得眼熟,好半天才驚訝道:“羅青小姐?”

是那個資源長得不到的女人。她和淩秋關係不錯,是安隅少有的說過話的幾個人之一。

羅青也失神了一瞬,“安隅?怎麽是你……那個……”

她不自在地摸了下光頭,把發鞭遞過來,“這個是我給……捐給內城的物資,麻煩你幫我把它轉交資源長,明天也給我們送點吃的來吧。”

她抿了抿唇,“不用太多,能讓我女兒一個人吃飽就行了。如果這個不夠,我……”她頓了又頓,終於下定決心似地說道:“我願意自己去內城幫忙!你跟資源長說,我隨時,可以去資源站找他!”

“找他”兩個字被咬得很重,一個小女孩從羅青背後探出頭,怯怯地看著安隅。

安隅沉默地暼過名單上大片被劃掉的房號,轉身看向那一層層緊閉的房門。

陸續地,那些門打開了,透過環形的天井,層層戶戶的人幽靈般盯著他和他手上的物資。

被放棄的不是死人,也不是感染者。

隻是資源長想放棄的人。

秦知律語氣沉了下去,“53區這樣多久了?”

安隅下意識問,“哪樣?”

見秦知律看向那根發鞭,他才“哦”了一聲,“一直是這樣啊。淩秋說,拚盡一切換取物資是餌城的運行規則,即便走出貧民窟,也走不出這規則。”

秦知律看他一眼,掏出兩包餅幹放在羅青門口,繼續往前走。

安隅跟上去,走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羅青。

在這樣的規則下,羅青小姐的選擇非常正常,但他確實覺得有些可惜。

之前淩秋因為她成功擺脫資源長而大受鼓舞,講起來時眼睛裏都跳躍著期待。

安隅從來沒產生過期待,但前幾天,他在擺渡車上看著那對母女,聽她們說是因為有家人在主城才有豆餅吃,他想到淩秋也進主城了,那時他其實短暫地期待了幾秒鍾。

期待什麽呢,說不清。

但那是一種轉瞬即逝的,陌生但美好的體驗。

秦知律走在前麵,把紙袋拆開,一戶兩包餅幹,放在每一戶門口。

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們分東西,周遭越安靜,就越是仿佛有一根弦要繃斷了。

安隅剛把餅幹在一戶門口放下,門裏突然衝出個男人,一把奪走他懷裏的紙袋,“嘭”地砸上了門!

安隅差點摔倒,“你隻能拿一份!”

下一刻,門接二連三地被撞開,那些居民全都瘋狂搶奪起散落在地的餅幹。

走廊昏暗的燈光下,他們蓬頭垢麵,眼神偏執,人沒人樣,比畸種還畸。

“不要一起出來!”安隅提高聲音,“人人都會有!”

沒人理他,很快壓縮餅幹就被搶完了,什麽都沒拿到的人開始從別人手裏搶,朝彼此大打出手。

突然響起的槍聲給整條走廊按下了暫停鍵。

子彈旋進肉裏爆裂,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應聲趴倒在地,寬大的衣袖遮住了手,瘦小得可憐。

暗紅的血液從他身下迅速鋪開。

秦知律麵無表情地把槍插回槍套。

人群一片死寂,直到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他什麽都沒拿到,你憑什麽打他!?”

一語仿佛驚醒了什麽。

“對啊,憑什麽?”

“你有權管物資,但沒有權利殺人!”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資源站不會有槍的!”

“是軍部!主城要放棄53區了!”

新一**動又開始了,人們抱著餅幹往家跑,混亂中,隻聽“嗵”地一聲,一包磚頭似的壓縮餅幹從秦知律脖子上滑落。

那沉實的擊打聲讓安隅心裏一突。

他忽然想到,秦知律和其他守序者不一樣。雖然基因熵高得驚人,但他和他一樣,是人類血肉軀。

果然,餅幹掉落後,秦知律的頸側迅速充血鼓了起來。

但他沒有任何反應,他眼裏似乎壓根沒有這些人,獨自走上前。

——甚至不需檢測,終端在靠近那個少年時就開始報警。屏幕上的數字飛快跳動,最終穩定在1600到1700之間。

“熵值已達到畸變完成狀態,一千多基因熵,不可能藏得起體征。”他低聲自言自語,視線忽然落在少年長長的袖子上。

“過來一下。”

安隅上前,秦知律問道:“昨天你那邊有幾隻蟲子?”

幾隻?

安隅猶豫道:“幾百隻。”

“竟然招來這麽多。”秦知律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有節肢類嗎?”

安隅搖頭,“隻有一種小水蟲,特征是獠牙和複眼。”

“嗯。”

秦知律一把撕開少年的衣袖。

油綠堅硬的鐮刀狀肢體一直向上蔓延到大臂中段,和人的骨肉擰巴地長在一起。

全樓死寂。

“螳螂屬畸變,殺傷性遠高於水母。”秦知律回身與眾人對峙,“開槍是因為,你們在搶物資,隻有他在趁亂往外跑。邊跑還邊打量著你們每一個人,興奮的樣子就像在……找食物。”

黑沉的眸掃過全場呆若木雞的人。

“亮出ID接受篩查。”

“抵抗者,視同畸變處理。”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羅青(1/2)小姑娘

少時我喜歡躺在貧民窟天井的地上曬太陽。

日光給了我烏發和麥色皮膚。

那時我隻是一個來去自由的小姑娘,還沒有家,沒有牽絆,沒有我的小姑娘。

什麽髒東西也別想挨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