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失落53區·17

淩秋離開後,安隅能察覺到,意識深處那個東西正在緩緩推一根繃緊的弦。當兔子安的推斷破滅,橋對麵燈火燎原,他都仿佛能聽見絲絲崩斷的聲響。

就快要壓不住了。

然而,他也忽然沒那麽想壓住了。

北麵的畸潮比之前更加壯大。

原本沒感染的人紛紛從藏身的角落走出來,加入了它們。

比利接通了街角五金店門口的音箱,站在高處喊道:“主城承諾重整53區!會給你們有尊嚴的生活,請人類自覺離開畸潮!重複,主城承諾——”

話筒突然被一隻手取走。

片刻,安隅平靜的聲音透過那台老舊失真的機器傳出。

“超畸體被消滅後,其他畸種都會變成無意識的喪屍。

“能聽懂話,就說明您還沒開啟畸變,還能回頭。

“混在畸潮裏,隨時會被畸種攻擊。一旦畸變,會遭主城射殺。

“餌城人是無法獲得尊嚴的,但離開畸潮才有可能活下去。

“活下去的人——”安隅頓了頓,“會有麵包吃。這是主城唯一能承諾的。”

滿是詭異嘶叫的街道忽地寂靜了。

許久,第一個遲疑著轉身往回的人才出現。陸陸續續地,畸潮終於開始縮小。

安隅回身,秦知律正在背後看著他。

“這也是淩秋教的嗎?”

安隅一愣,“什麽?”

“不放棄每一個人類。”秦知律神色和緩,“隻是他用了寫字條的方式,而你用喊話。他確實在你身上留下了太多影子。”

風不斷吹起安隅的頭發,發絲間殘留的血腥氣繚繞,他立在風裏怔了一會兒。

雖然猜不透長官說這些話的意圖,但他卻莫名地覺得獲得了安慰。

“長官,我可以單獨行動嗎?”

秦知律有些意外,“幹什麽去?”

“去學習。”安隅輕聲說。

幾分鍾後,畸潮中。

鮮血從安隅左肩綻放,他一把將觸須扯出,另一手掄狙砸向水母人的頭部。

大團瑰色血霧在透明的腦殼中升騰。

耳機裏,秦知律不讚同道:“異能已經測試完畢,非要反複把自己逼到臨界是為什麽?”

“我想看得更清楚。”安隅微微氣喘,“我好像已經開始適應這種臨界了。”

“大腦說你很怕死。”

“是的,非常怕死。”

所以才必須搞明白,我以後到底能憑借什麽活著。

又一隻畸種靠近,鐮刀折射的寒芒晃了安隅的眼,他一躍將它撲倒在地,鐮刀紮進鎖骨下方,劇痛和恍惚交湧的刹那,他看向右前方——那一點在他的注視下存在感突然變得很強,仿佛隻要稍放鬆,就會立刻被吸過去。

但安隅咬緊牙關,按捺下了那種衝動。

他終於,在清醒狀態下摸到了能力的“開關”。

瞬息之間,螳螂反壓到他身上,刀刃晃在喉前。

“長官。”他氣聲道:“幫一下……打不過了。”

槍聲響,螳螂人從他身上倒下。

“真不讓人省心。”

安隅疲憊地撐起身,“謝謝您。”

他正要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標,頭頂天光突亮,幾十道身影鼓動著巨大的畸變羽翼倨立高空,羽翼下撐起機械骨架,上麵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槍口,科技與生物畸變結合出令人望而心驚的戰力。

領導者是個少年,頸側攀附著黑雲紋飾,羽翼根部潔白如雪,向外展開烏黑的長翅。黑羽呼嘯,翼組守序者順應他羽翼所指,大片閃光轟炸而下,翻攪起屍山血海。

搏。畸變型,黑頸鶴。

他下調高度到安隅上方一瞥,“就是你拿到了律的監管位?一個人類,闖進畸潮裏找死嗎?”

翼組紛紛接入作戰公頻,譏笑聲四起。

“小大人,管他幹什麽?”

“他喜歡在長官麵前表現唄。”

“戰場上還要幫律照顧金絲雀,這可不像您的作風。”

“按53區裏的時間,他已經在這超過三天了,你看他學會了什麽能耐。”

“用槍托砸畸種,算不算?”

“哈哈,廢物得有點好笑。”

黑塔的加密頻道裏,上峰也質詢道:“安隅,你不是說自己激發出了瞬移嗎?”

“嗯……”安隅不太熟練地擺弄著終端上的聊天頻道,“但是叫瞬移似乎不夠準確。”

“那叫什麽?”

安隅沒回答。他想找秦知律,但點了半天都沒找到那個私人頻道,隻好又跳回公頻,在所有人的耳機裏說道:“長官,我去集裝箱了。”

這次秦知律沒有多問,隻道:“搏,保護一下。”

“是。”

畸潮被秦知律和翼組守序者們阻擋在身後,安隅轉身向集裝箱走去。

“集裝箱是幹嘛的?”

“第一隻蛙舌的埋屍點吧。”

“他去躲貓貓嗎?”

“離譜。一個人躲到後方,還要搏跟著保護。”

“心疼搏。”

“羲德大人還沒過來,不然非一巴掌扇死這窩囊廢。”

“確實窩囊,跟畸種打兩架能打出一身血。”

“他的生存值隻有68%了,又廢又脆,早死早超生。”

安隅腳下一頓,回頭看著身後的搏,“請問,有吃的嗎?”

搏一愣,“什麽?”

“麵包,餅幹,補劑。”安隅說,“什麽都行,我不挑。”

“太他媽荒謬了哈哈哈。”

“都要被這小子的無恥逗樂了。”

“搏現在腦袋裏全是問號。”

“臥槽,搏真的在翻口袋了!”

“不翻能怎麽辦啊?律交代的。”

“建議組建心疼搏聯盟。”

搏把所有補劑都遞了過去,“這是有精神鎮定效果的能量液,你得小口喝,普通人對這玩意的……”

安隅已經一仰頭,空了一支。

“……”

安隅疑惑道:“普通人怎麽了?”

普通人一口氣喝整瓶,會精神錯亂,血管爆裂。

但搏沒有吭聲,他盯著安隅的眼睛——根據資料,安隅本應有一對澄澈的金眸,但此刻那雙眼睛隻有瞳心半圈是金色,一團妖冶的紅正從外圍悄無聲息地向內蔓延,他低順的語氣中也湧動著一絲微妙的壓迫。

出發前,搏聽了一些流言蜚語,都說安隅是律的小玩具,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人想一指頭摁死。

他忍不住想,是時候在尖塔普及一下義務教育了,不能再放任那群畸變得失智的家夥誤解“楚楚可憐”這種最基本的詞。

三支能量補劑,安隅隻舍得淺嚐一支。

“謝謝。”他禮貌地把剩下的遞給搏,“請幫我保管一下,戰鬥結束後再還給我。”

搏:“……”

集裝箱周圍靜得詭異。

剛一靠近,黑塔通訊就響起,“裏麵好像有東西。”

“嗯……聽到了。”

安隅凝神聽著寂靜中熟悉的窸窣聲。他本想借1號蛙舌的屍體用用,但現在似乎有更好的選擇。

他切換去公頻,“請問,可以來一個治療係嗎?”

頻道裏安靜了幾秒,隨即怒罵和爆笑一並炸響。

“你他媽到底以為自己是誰?”

“知道治療係多稀罕嗎?我們全隊才配一個,你說要就要?”

“講個笑話,一人躲藏,要配一人保護、一人治療。”

“這厚顏無恥的嘴臉,真想把他丟進畸種堆裏一起炸了!”

“律要是再給就說不……”

祝萄接入,“我來。”

頻道瞬間安靜。

祝萄停頓了下,“安隅,我行嗎?”

安隅鬆了口氣,“謝謝。請等在集裝箱門口就好。”

“開什麽玩笑,葡萄主動去奶?還問行嗎?行?嗎??”

“尖塔第一奶媽……”

“不是說風大人專用,偶爾跟律,其他高層都要哄他開心才可能被翻牌子嗎?”

“他媽的這到底憑什麽??”

搏驚訝道:“葡萄竟然主動輔助你。”

安隅想了想,“他是個很好的人,還送我很珍貴的東西。”

搏很想問送了什麽,但驕傲黏住了他的嘴。

“也請您等在這裏,別被裏麵的東西發現,不然會影響我發揮。”安隅關掉了公頻,聲音低下來,“蛙舌很謹慎的。”

上峰決策員們納悶道:“他到底要幹什麽?”

“估計被打得腦子不清楚了。”

“大腦的人在嗎?他是不是有自虐傾向?”

“沒有。安隅有些孤僻,但絕不至於自虐。”

“可律的戰報中記錄了他的應激性自虐行為。”

“我代表大腦重複,安隅絕無此類情況!”

……

安隅並不知道黑塔和大腦已經為他吵了起來,進集裝箱前,他及時回憶起第一隻好大兒殷切的叮囑,於是深吸一口氣,咀嚼著渾身的疲倦和疼痛踏進了那道門。

角落裏,第二隻蛙舌麵色紅潤地跪坐在蔣梟麵前,長舌從蔣梟的胸口刺入,無數小東西順著舌頭窸窸窣窣地流入蔣梟體內。

蔣梟已經虛弱得隻剩輕微顫抖,瞳心完全散去了意識。

長舌突然抽回,帶出淋漓的血肉,他頓時像破碎的娃娃一樣散倒在地。

2號蛙舌回頭驚豔地看著安隅,“人類?53區竟然還有這麽好的胚胎?”

安隅腳步猛地頓在幾米外,“你……你是什麽東西?”

他忽然看向地上的蔣梟,瞳心猛地一縮,掉頭就往外跑。

瞬息間,冰冷濕滑的爪蹼從身後搭住了他的肩。

安隅背對蛙舌,唇角上揚。

但那含笑的唇中卻吐出驚懼的聲音,“我什麽都沒看見!你放……”

“你比他更適合做新的母體。”蛙舌打斷他,“他體內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亂得要命,但你不一樣,你簡單得像夢境一樣美好。”

安隅顫栗的身體忽然安靜,低低重複道:“像夢境一樣……美好嗎?”

痛苦的聲音從喉中滾出,蛙舌在他背上抓出幾個血洞,細韌的長舌從最深的血洞中刺入。

終端狂震,生存值陡然跌至50%!

大量混亂基因從傷口湧入的刹那,安隅忽然找回了一些雪原上丟失的記憶——

巨螳螂冰冷的鐮刀刺入骨髓翻攪,在失去意識前一瞬,他看見擺渡車車體突然彎折,車頭那一邊造型獨特的座椅竟頃刻間來到了他麵前。

他從回憶中回過神時,身體已經不受控地閃了出去,但隻閃出兩三米,就被強烈的暈眩感拍倒在地。

在外人視角看來,仿佛隻是一次失敗的逃跑。

長舌從後麵卷上安隅的脖子,蛙舌借力一勾,又靈巧地貼了上來,“跑不掉啦。”

黑塔中,決策員皺眉道:“這就是所謂的瞬移?”

“能力不及預期,他現在很危險。”

“搏!還在等什麽?蛙舌要用安隅複製,阻止它!”

集裝箱外的搏卻在遲疑。

因為另一個頻道裏,秦知律在漫天射擊聲中問道:“我收到了50%報警。他怎麽樣?”

搏其實有些摸不著頭腦,隻能陳述所見:“被蛙舌嚇得掉頭就跑,但又被拖回去了。”

“哦。”秦知律語氣從容,“隨他去吧。”

幾聲槍響後,秦知律又用隨意的口吻說道:“在誅死與被誅死中自我試探,我選的監管對象還算值得期待吧。”

“……”搏懷疑自己幻聽了。

葡萄接了進來,“律,蛙舌雖然戰鬥力不強,但基因熵比守護章魚還要高,我擔心安隅的精神力。”

“純屬多餘。”秦知律淡道:“如果我沒有觀察錯,他在絕對意義上不容感染,也不受影響。身體和精神,哪個都無法馴服。”

搏愣住,“什麽意思啊?”

蛙舌第二次將細長的舌探進安隅體內。

生存值再次驟降,隻剩25%!

那根弦,就快繃斷了。

安隅咬牙強撐,聚精會神地看向集裝箱對角線最遠端。

在他的世界裏,時間流速好像忽然變得很慢,這一次他看得格外清晰,移動的其實不是他,而是遠端那一點突然閃現到他麵前,就像雪原上反折的車頭一樣。

而他自己,其實隻是在遠方到來時,輕輕踏出一小步——

便瞬間出現在遙遠的另一端!

頻道裏突然死寂。

黑塔中的人呆若木雞,集裝箱外的搏和祝萄也麵麵相覷。

“異能者?”蛙舌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更張狂,“跑得再快也沒用!”

它的舌頭一下子伸得更長,像一道細韌的鞭,挾著呼嘯的厲風,朝安隅纖細的脖子抽來!

這是致命一擊,但這次安隅不打算躲避。

光是摸清瞬移還不夠,他真正想做的,是複現讓第一隻章魚觸手偏離軌跡的能力。

安隅驟然回身,雙腳紮在原地,凝聚全部精神對抗著瘋狂想要躲避的本能,以人類最脆弱之處直麵索命的長鞭!

繃緊的四肢青筋暴起,他輕聲道:“葡萄,拜托了。”

劈啪聲劃破空氣!頸上刹那間迸出熱流,大量空氣迅速從肺中流失……

身體向後騰空倒下時,無數聲音錯亂地湧來。

終端爆炸般的警鈴聲:生存值12.5%——10%——5%——!

搏大罵道:“你就隻能躲一次,不早說?!”

上峰決策員們驚慌喊著:“葡萄!葡萄快點!”

祝萄急火火往裏衝的腳步聲。

一個沉穩的聲音打破了那些嘈雜。

“還有意識嗎?

“別怕,2.5%不算太糟,調整呼吸,不要讓生存值繼續下降。

“把戰場交給搏和葡萄,別管任何事,也別再抵抗你說的那個東西——就讓我們看看那到底是什麽,我相信你,不會失控。”

相信……

生命飛速流逝時,安隅反倒平和了下來。

他按照秦知律說的放棄了抵抗。身體砸地彈起的一瞬,世界肅寂,山呼海嘯般的絮語湧入意識。

於虛空之中,他依稀看到了一道橫貫天地的人形剪影。而他伸出滿是傷痕的手,觸碰到了那龐大的存在。

搏和葡萄衝進來,隻看見一地的血,安隅倒在地上,空洞地睜著眼。

蛙舌剛從他體內抽出的舌頭再一次卷了過來。

而就在近身的一刹那,舌尖一節突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扭轉,靜止一瞬後,驟然斷裂!

搏崩潰道:“這又是什麽?!”

黑塔已經亂成一片。

“這絕對超越了生物畸變!他到底是什麽東西?”

“或許剛才的不是瞬移!”一名大腦研究員突然跳了起來,“他改變位置靠的不是速度,而是……空間!對!他的瞬移和蛙舌折斷都是空間錯亂的結果!一定是這樣!他是個空間係能力者!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跡!安隅是個奇跡!”

蛙舌的鮮血濺到安隅眼皮上,他終於轉動視線看了過來。

剔透紅瞳,瞳心豎立。

生存值降至岌岌可危的1.2%時,警報戛然而止。

那個本應奄奄一息的人起身,一把扯住了那條不知死活的舌頭。

鮮血從指縫間滴落,他甩手一掄,一聲鋒利的鞭哨劃裂空氣,蛙舌被重重抽打在遠端的牆上!

集裝箱半麵牆體崩塌,蛙舌腹部爆裂,不計其數的畸種迸濺而出。

那根長舌從安隅手中滑脫,迅速向自己身上的傷口舔舐去,然而在舌頭回縮前,安隅已先一步,瞬間出現在蛙舌麵前。

死神貼麵。

慘白的手攥住蛙舌的脖子,把它從地上舉起。

紅瞳冰冷,如凜冽深淵。

“讓你打了三次,效果隻有如此。”他冷蔑道:“混亂的廢物。”

話音落,清脆的骨裂聲響!

蛙舌瀕死之際,舌頭本能地卷向安隅的喉嚨,安隅另一手抬狙擋住,順勢旋轉幾圈後猛地一扯!

——恐怖的撕裂聲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鮮血從蛙舌口中溢出,順著安隅的手臂淌下。

肮髒的屍體終於墜地。

紅瞳向下暼過一地六神無主的小畸種。

“搏。”安隅神色恢複了和緩,回頭對呆在身後的人道:“有勞,打掃一下。”

他拉了一下破碎的衣擺。

囚衣下包裹著的仍是那具人類脆弱之軀。

但死神已然毫無預兆地降臨。

作者有話說:

【廢書散頁】12 降臨日

53區決戰那天,後來被稱為“降臨日”。

除了上峰和少數幾個在場的高層守序者,無人知曉到底發生了什麽。

正是這份神秘,開啟了之後守序者們無窮無盡的猜測和推論。

雖然那些猜測逐漸走向離譜。

但不容爭議的是,在那一天,神確實悄無聲息地降臨過。

有人問過搏,對神的初印象。

搏想了很久才說:恐怖但優雅,會用敬語,很有禮貌。

**

提示:搏的資料卡出現在第15章,這裏也再貼一下。

【代號:搏(亞薩)

196層監管對象

直係長官:羲德

畸變型:黑頸鶴

基因熵:30280(初始值)

戰鬥特長:聲波幹擾、空中搏擊、空中射擊

綜合戰績:1億9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