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失落53區·14

安隅氣喘著往回走,忽然察覺地麵震顫。萊恩掠過他,全速趕往正北邊劇烈搖晃的巨大集裝箱。

他剛追到門口就差點被氣流拍出去,撲開沙土,艱難地向裏看去。

秦知律又恢複了戰鬥時的高度,迎麵對上一隻比他更高大一倍的章魚人。

這隻章魚通體反射黃銅色金屬光澤,上百隻觸手,每一隻足尖裏都擁擠著三四張人臉。

最粗的一根正安靜地被其他觸手攏在後麵,像被保護,又像被幽禁。

祝萄立在遠端,一根又一根葡萄藤從袖中飛出,纏繞在蔣梟流血的傷口上。蔣梟雙目赤紅,蛇尾卷起鋒利的刃浪,竭力替秦知律抵擋頻頻騷擾的小觸手。

沙石四濺,萊恩在黃銅章魚淩厲抽打的觸手間飛躍衝擋,被擊中倒地,又一躍而起,向章魚身後的蛙舌衝擊——那隻蛙舌和視頻裏的完全是複製粘貼,身下源源不斷地爬出畸變生物。

萊恩的嘴巴扯向兩側,不規則的唇沿裏形成一個黑洞,他卷曲著鮮紅的舌頭,手臂細而軟地垂在身側,延伸出長長的枝蔓,那些小畸種中邪般朝他走來。

誘敵成功,他用枝蔓輕輕一掃,將它們吞噬入體。

二重畸變方向,食人花。

極度混亂的戰場,讓人不寒而栗。

秦知律獨自與主力觸手對抗,巨大的肉體撞擊聲給人一種刀刃相碰的錯覺。

一根粗壯的黃銅觸手朝他抽來,人臉張開獠牙,瞄準他的腹部!

它剛靠近,數根葡萄藤從秦知律身後飛射而出,死死捆住那兩隻尖牙!祝萄站在高空控藤,纖細的身體裏延伸出無窮無盡的藤蔓,清甜的氣息被卷入氣流,遮住章魚的腥臭,他自己都要被藤蔓包圍了,而秦知律就在他營造的時間窗裏閃身避開攻擊,將那根觸手狠狠彈開!

尖牙被葡萄藤拉扯而出,膿血潑灑遍地!

安隅一直盯著安靜棲伏在最中央的那根最粗的觸手。

它並不參與這場戰鬥,但卻散發著讓人忌憚的力量。

那會是章魚人的軟肋嗎?

他試探地向前走了兩步,想看清那根觸手裏麵是什麽。

可剛靠近門口,黃銅章魚瞬間朝他看了過來。

金屬紋路的眼中綻放出安隅熟悉的興奮。

“人類……”它輕聲念道。

趁它分神,秦知律全部觸手騰空而起,卷起粗獷的風浪,直奔著它柔軟的腦殼重擊而去!

黃銅章魚立即抽身與他肉搏,兩方都在迅速膨脹,地上的小章魚人越來越多,蛙舌仍躲在大後方忘我地產崽,如同一個母慈子孝的產房現場。

安隅太陽穴直跳,這群龐大的畸種軍團在挑戰他的神經。

或者說,在挑戰他體內那個東西的神經。

混亂之中,秦知律的聲音傳來,“還有力氣嗎?”

“嗯。”安隅從腰側摸出那把短刀。

“需要你。”秦知律說。

遠處的蔣梟忽然爆發一聲不甘的吼叫,蛇尾將黃銅章魚一根觸手徹底絞斷,但蛇尾也被豁開,皮膚迅速染上銅色。

安隅無暇顧及,漆黑的觸手捆上他的腰,直接將他騰空送到黃銅章魚麵前,幾乎和它臉貼臉——

那是一張扭曲的人類麵孔,臉頰和腦門上曲張的血管像迷宮一樣蜿蜒纏繞,隨著呼吸在皮下錯亂地湧動。

很多守序者都不敢近距離直視高基因熵的畸種,精神會崩潰。但安隅毫無懼色,黃銅章魚的麵龐完完全全地映在那雙澄澈的眼眸中,他用力劃出短刀——一擊未中!

觸手貼著安隅抽碎地麵,秦知律回撤及時,安隅毫發無傷。

秦知律果決道:“大膽砍,砍頭。”

安隅眸光凝聚,“是。”

秦知律帶著他在空中挪騰,不需要他誘敵自傷來打出瞬移,那根觸手仿佛永遠知道他下一次想從哪裏出刀,對方又將從何方來襲。

這是他們第一次配合戰鬥,卻像是搭檔過千百次一般默契。

但黃銅章魚的觸手實在太多了,安隅始終無法接近它的腦袋。

汗水從額上滾下,他氣喘道:“長官,還是讓它……”

“不行。”秦知律拒絕得幹脆,“你已經臨界了。”

話音剛落,萊恩忽然發出一聲痛嚎——黃銅觸手插在他的胸口,將他直摜向斷裂的鋼筋!

秦知律立即出手把他從鋼筋前拉了回來!他重重墜地,大片鮮血從口中漫出。

安隅聽見了黃銅章魚朝這邊冷笑。

冷汗瞬間爆發,但他卻已經來不及回頭。

餘光裏的重鞭已在臉側,就在這時,那根沉睡的最粗大的黃銅觸手忽然動了起來,一閃來到安隅麵前,替它將那根抽來的觸手狠狠彈開!

巨大的撞擊聲讓整個集裝箱都陷入了可怕的共振,嗡嗡聲不絕於耳。

電光石火間,安隅好像看見了那根觸手上的臉。

空氣仿佛凝固住了,直到短刀從高空墜落,發出一聲無力的脆響。

秦知律蹙眉問:“受傷了?”

安隅沒有回答。

他像回到了最初的空茫狀態,許久才喃喃道:“淩……秋?”

觸手發出詭秘的哀鳴,一張安隅最熟悉的清俊的麵孔,又一次在那觸手後一閃而過。

安隅想過很多次他到主城後和淩秋的重逢。

想過淩秋穿著筆挺的軍裝,大步穿越訓練場來到他麵前。

也想過淩秋一邊唰唰唰搓洗著滿是汗味的背心,一邊吐槽在軍營被大人物欺淩。

或是幹脆把帽子一摔——“憑什麽收回宿舍?我回53區理論!”

後來53區失守,淩秋獨自潛入內城,幾張字條救了數十萬人。安隅覺得他現在最有可能藏在某個隱蔽的角落,靜靜等待著下一次出擊的機會。

那無數個腦補的場景中,他唯獨沒敢想到現在。

一隻小船能飄在世界這片蒼黑無涯的海上,多虧有一根紮在水底的木樁鬆鬆地係著它。

他認識的人確實很少,但並不妨礙他堅信淩秋是最有智慧的那一個。淩秋就是那根木樁。

這根木樁本應永恒牢固。

黃銅章魚怒極,這根它最得意的觸手是融合了一個極強的同類才長出來的,它舍不得拔除,但這觸手一直不聽使喚。

秦知律再次攻擊時,淩秋加入了戰鬥,與漆黑的觸手一齊奮力切砍——砍向母體!

黃銅章魚憤怒地嘶鳴,終於決定斬斷反骨!

淩秋沒有躲開。

他將自己暴露在凶猛的攻擊下,在空中瘋狂攪動,直到大半觸手都與他的根部纏在一起,將黃銅章魚脆弱的腦袋暴露在外。

秦知律控住另一半,喊道:“等什麽呢!”

一語,點活了靜止的安隅。

他在高空中,視角幾乎和淩秋平視。

淩秋的根部已經斷裂了九成以上,很快就要墜落了。他平靜地注視著安隅,雖然隻能發出詭秘的聲音,但安隅卻仿佛聽見了那些話。

在過去的十年裏,淩秋說過很多次。

安隅,別再睡了,做點什麽吧。

淩秋斷裂的瞬間,尖端朝安隅甩來,安隅默契地一把抓住——尖端在他手上迅速收窄萎縮,化作一杆筆挺鋒利的長矛。

漆黑的觸手揚起,帶著安隅淩空,安隅雙手舉起尖矛,腰身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自高空俯衝而下,對上那比他龐大千百倍的東西,竭盡人類之力,狠狠地!一把將淩秋插入黃銅章魚**的大腦!

髒汙的膿血,如同一場壯觀的雨潑灑而下,淋淋漓漓地澆透了每一個人。

安隅手中一鬆,放任手中的重物墜地。

滿地觸手爆裂,無數章魚人在地上翻滾,其中有一隻的人形保留度很高,但他不掙紮,隻是平靜地躺在血泊裏。

淩秋胸膛以下全部觸手化,眼中跳動著不尋常的紅光,渙散地看著高空的安隅。

許久,那雙眼中的紅光漸漸褪去。

“才幾天不見,怎麽混到守序者隊伍裏去了?還跟著……”他看向安隅身後那傲岸的身影,喃喃道:“尖塔一號長官,我最崇拜的人類。”

安隅好像被一股蠻橫的力量扼住了喉嚨,他清楚地聽到小船底端木樁崩裂的聲響,世界的黑海撲麵而來,讓他再不知歸處。

他空茫了許久,直到秦知律將他放回地麵,才機械地蹲下,撿起刀。

又一步一步走到淩秋麵前。

從觸手的數量來看,淩秋有能力成為很強的一隻,但最終卻隻落得被同類獵食的下場。

但即便被獵食,他亦從未屈服。

大量鮮血從淩秋口中溢出,他透過集裝箱頂的破洞,看向外麵的蒼穹。

瘴霧讓53區顯得有些陌生。

他其實從不怨恨人類分級,不憎惡餌城的醜陋,他隻想走出去,做更多事。

若說唯一有愧——大概是他一直都知道鄰居不太對勁,但卻幫著瞞了這麽多年。

或許隻是因為十年前,小安隅住進隔壁時,澄澈的金眸盯著他手裏的麵包,喃喃道:“好香。”

從那天起,他便把安隅當弟弟,雖然那家夥總是對他直呼其名,別人問起,還會沒良心地否認——“哥哥?不,我是孤兒,淩秋是我的鄰居。”

這怪不了安隅,他對人類社會接觸實在太少了,他沒什麽人性。

也或許他壓根就不是人。

淩秋用眼神召喚安隅靠近,輕聲道:“你身上好像多了一種東西,讓我想要觸碰,又感到危險。”

安隅隻是看著他。

他勾了勾唇角,“往後真的要獨自麵對世界了,不要畏懼它的龐大,記得嗎,你曾讓我提醒你,敢賭上最後一線生機的人不會輸。”

安隅茫然地動了動嘴,他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說過這句話。

淩秋望著黑蒙蒙的天空笑了。

雖然兜兜轉轉,他還是回到了53區。但也好,他也回到了安隅身邊。

“成了守序者,真好。”他喃喃道:“我再也不用擔心你是什麽……雖然到最後,我們都不是人類了。”

安隅低聲道:“你一直是人類。”

“也對。”淩秋用輕闔眼皮的方式代替點頭,對著天空喃喃道:“我確實失去了人類軀體……”

“但我從未失去,人類的意誌。”

“安隅,願你我皆如此。”

一如初見時。

畸變迅速蔓延,淩秋頸部之下的人類特征已全部消失。

安隅手顫了一下,刀刃將一道冷芒映在淩秋的臉上,為那雙黑眸重新點亮高光。

淩秋終於釋然地笑了起來。

“謝謝。”他輕聲道:“跪下也是一種勝利的姿勢,這次換你來守護我的尊嚴。”

“如果可能,也代替我,破開這瘴霧吧。”

刀落下時,秦知律想要阻攔,但最終還是放任安隅親手斬斷了唯一有羈絆之人的脖子。

屬於人的部分,和屬於畸種的部分,終於徹底劃清了界限。

過去十年裏,每當安隅又說想睡覺,淩秋都很無奈,但最終他也都溫和地道了晚安。

“睡吧。”安隅在淋漓的血色中閉上眼,輕聲道:“做個好夢,淩秋。”

“晚安,哥哥。”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淩秋(2/3)小人物

和安隅一起摳摳搜搜混日子、鬥嘴、搶麵包吃的時光最值得回味。

雖然在旁人眼裏,那爛泥般的日子臭不可聞,但我樂在其中。

我一直都明白,自己隻是個抓著一手爛牌出生、連說句普通都實屬貼金的小人物。

但我偏偏把這手爛牌打得嘩嘩作響——我能撬動的,我能觸碰的,我能守護的,一切都已做到極致。

生命流逝的最後幾秒,我看到尖塔一號長官投來肅穆敬重的注視,死亡在那一刻的成就感麵前毫無分量。

這短暫的人生如同一座理想遊樂國,我一路遊刃有餘贏到最後,雖然多少有些時光匆忙的遺憾,但,也不可說不痛快。

早知未必有歸途,但若再來一次,我依舊會選擇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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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雪片】淩秋(3/3)告別

即便生於爛泥,葬於汙垢,我的理想依舊高潔。

安隅,很開心你住進我的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