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魚14

程水南自從被張靜姝帶回家,兩人從來沒有分開過這麽長的時間。

置物架放著各種各樣的零食,牛肉幹豬肉脯軟麵包,還有罐裝的即食品,自加熱的食品同樣擺了整齊的一列……程水南第一次吃這些東西的時候,神情是明晃晃的震驚和滿足,可是現在——

他麵朝下藏進水中,魚尾攪**起的水波衝擊著浮在水麵的橡膠球,他完全提不起心情玩耍,闔上眼睛休息,耳鰭往外舒展,傍晚時分,車輛轟鳴的聲音傳進來,他立刻探出水麵,雙手扒著浴缸邊緣,耐心等待。

直至夜幕深沉。

都沒能等來張靜姝。

程水南莫名的焦灼起來,他撐著浴缸跳出去,打開浴室的門來到客廳,客廳沒有光線,他在原地蹦了兩下,去了半落地窗前的台子上,靠著台子的遮掩藏住魚尾,臉頰幾乎快要貼上玻璃。

隨著時間的流逝,窗外的車輛行人減少,漸漸地趨向安靜。

程水南在萬耐俱寂的夜晚,一波波的越發強烈的無力感向他襲來,平靜溫和的麵容被焦急無助取代。

張靜姝還沒有回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她是否安全……除了對於她安危的擔憂,還有對於自己的責怪——

如果……他不是人魚,而是像人類有兩條腿,那麽他就可以離開這裏,找到張靜姝。

可是現在他什麽都做不了,離了水的魚尾在陸地如同廢物,那條黑亮的魚尾此時也像是被奪去光澤,蔫巴巴地垂在地麵,拖出長長的水痕……

真是奇怪。此前被關在陰暗的囚室,他長久受到虐打,都沒有此時體會到的痛苦強烈,胸腔如同紮著把鈍刀,程水南的臉貼著冰涼的玻璃,明亮的月光灑在周身,他在黑暗中漸漸合上雙眼。

半夢半醒間,他仿佛回到那間逼仄的房子,不是囚室,而是他童年曾住過的地方,母親站在麵前,親手喂他喝下香甜的湯汁,然後母親牽著他的手,用棉毯包裹他的魚尾,朝著門外走去……

怎麽會是用走的呢?母親的魚尾去哪裏了?

畫麵再次轉化,母親沒能帶他離開,回到心心念念的海洋,他們被程清源截住,母親不久後便離開人世,而他則在喝下湯汁後魚尾開始發疼。

喝下去的“湯汁”有個好聽的名字,甜夢香。

它是母親在多年前購買的,喝下它,可以使人魚的魚尾變成人類的雙腿,母親為了父親甘願改變她的形態,卻得到如此慘烈的後果,本想喝下甜夢香,變出人類的雙腿,這樣就可以走回屬於人魚的海洋。

可她再也沒能回去。

幼時的程水南則在雙重痛擊下暈過去,再醒來,天翻地覆。

窗外的月亮圓圓地掛在天邊,程水南從夢中睜開雙眼,黑黝黝的眼瞳宛如深不可測的漩渦,他仿佛掉在夢境無法抽身,眼底是曾經的迷茫和絕望。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被一種更加痛苦的情緒席卷,張靜姝的到來讓他從黑暗中抽身,觸及到溫暖的陽光,在張靜姝家裏短暫的時光美好得令他難以忘懷……如果這一切,隻是他瀕死前做得一場美夢呢?

世上沒有張靜姝。

他也永遠等不來屬於自己的救贖。

程水南惶恐無措地蜷起身子,汽車的轟鳴驟然撕裂他痛苦的世界,慢慢地垂眼,高樓下整齊排列的汽車隻有拇指大小,天已經亮了,他呆呆地看著下方的某個駝色的小點,仿佛能夠看到她揚起的麵容——

不是夢。

張靜姝回來了。

……

張靜姝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好,恍惚間似乎還做了個夢,夢裏的程水南紅著眼睛看著她,什麽都沒說,眼裏盛滿委屈,她頓時驚醒,連早飯都沒吃就趕回家中。

她把程水南帶回家算的上是他的大恩人,平時要去哪裏會不會徹夜不歸完全不需要告訴他,更不可能因為不回家產生奇怪的愧疚感。

可事實上,她不僅有愧疚感,反而還很心虛。

張靜姝拎著豐盛的早餐,在樓下停好車,莫名的有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她往上瞥了眼,旋即爭分奪秒地往電梯跑。

深呼吸……

沒什麽好緊張的!

張靜姝按開指紋,開門。

她猝不及防地對上夢裏的那雙通紅的眼。

程水南繃直魚尾站在麵前,眼眶泛著紅,淚珠在裏麵翻滾,一隻手抵著牆壁穩定身形,另隻手則略顯不安地蜷起。

“張靜姝……你昨天晚上沒回來……”

張靜姝連忙解釋。

程水南靜靜聽著。

張靜姝解釋完,他就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認真聽,隨後垂下腦袋。

他是在生氣嗎?

她覺得生氣這個詞並不適合,更像是在偷偷委屈,她明明已經把昨天的事情解釋了一遍,他確實也認真在聽,那為什麽還是情緒低落呢?

她晚上沒睡好,早晨連飯都沒吃就趕回來,就是怕他著急……腦袋轟隆隆響著,眼睛也酸疼幹澀,張靜姝皺了皺眉,像是摟住鬧脾氣的小狗輕輕地抱住程水南。

張靜姝累得要命,回到家裏卸下滿身疲憊,完全沒有考慮到她下意識做出的舉動對於程水南來說,是多麽震撼,他渾身僵硬,魚尾繃緊,將要溢出眼眶的淚珠也跟著頓住。

“好啦,昨天是我做的不對,答應你回來卻沒回家,我這不是趕回來了嗎?別生氣了。”

程水南低下頭,臉頰通紅:“我沒生氣。”

他怎麽可能會生張靜姝的氣。

張靜姝鬆開手,把早餐放到餐桌,拿出手機遞給他:“答應給你的手機,裏麵已經裝了手機卡,以後再遇到昨天的情況,我會告訴你的,我好餓啊,我們先吃飯吧。”

程水南愣愣站著,久久沒有回神。

對於張靜姝而言,隻是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擁抱,可是對於程水南,卻像是一聲驚雷砸在他的身上,張靜姝身體淡淡的香味在那一刻濃鬱的撲進鼻息,他仿佛陷入了屬於她的味道中。

就在剛才,他忽然冒出荒誕到本應該厭惡的想法——

他的母親曾經喂他喝過甜夢香,那麽他的魚尾會不會在某一天變成人類的雙腿?

他忽然生出渴望。

……

張靜姝是踩著上班點到達公司,她根本沒有時間換衣服,穿得還是昨天的,這在她身上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今天不僅是穿了昨天的衣服,甚至都有水痕。

“靜姝,你怎麽穿著濕衣服?這樣會感冒的。”

“啊……水不小心倒在身上了,我待會處理一下。”

張靜姝無奈地揉揉頭發。

她抱人魚完全是出於下意識的舉動,後知後覺這個行為很不妥,裝作若無其事地用吃早餐來取代尷尬,瞥見程水南一副被浪**子調戲的臉紅模樣,她更是直接連衣服濕了都沒察覺出來。

從前僅限於偷偷摸程水南的魚尾,或者出於幫忙的心態梳理他的頭發,他本就是人魚,肌膚滑膩遍布柔軟清涼的水液,隻是稍微碰一下,並沒有太明顯的感覺,直到今天早晨——

張靜姝的內搭毛衣被浸了大片水痕。

她隻是輕抱了下……就跟抱小貓小狗一樣,她都沒用什麽力氣,結果弄得自己像是被水澆濕了!

中午她和同事吃午飯的時候就感覺身體不對勁了。

真被同事說中了,她有點小感冒。

到了下午,症狀加重,張靜姝的腦袋昏沉沉的,她連車都沒開,打車回到家裏,暈乎乎地躺在**。

臥室的門沒關,有聲音傳來,是程水南。

張靜姝閉著眼睛說:“我身體不太舒服,你不用管我,自己找點東西吃,我先睡一覺……”

程水南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

張靜姝充滿活力的臉龐變得蒼白無力,她軟綿綿地躺在**,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看起來很難受的樣子。

他注意到張靜姝在發抖,他的心情瞬間變得低落,緊緊地攥住掌心,他曾經生過病,知道這種滋味並不好受,當時他是靠著意誌力生生熬過來的,可是現在肯定不行……

慢慢靠近床邊,用手觸碰張靜姝的額頭,溫度滾燙。

沿著他的手指滑落水珠,落在張靜姝的臉頰,她無意識地嘟囔聲:“……冷,好冷。”

程水南睜大眼睛,驀地收回手,他連忙離開,來到浴室,用毛巾狠很擦拭粘稠濕潤的掌心,根本沒有用,他的雙手仍然覆蓋水液,這些水液冰涼。

眼睫垂落,掩蓋其中的難過。

程水南找到家裏的藥箱,他這幾天跟著平板學到很多知識,而且在最初來到張靜姝的家裏,他身上大傷小傷不斷,張靜姝給他講解過各種藥物的作用。

魚尾繃直後的感覺並不舒服,尤其還要靠著彎折的尾鰭支撐整個身體的重量,程水南完全沒有表現出難受,他艱難地燒開熱水,泡好退燒的藥物,端到臥室。

“張靜姝,”程水南離張靜姝有半步的距離,他微微靠著牆壁,用纏繞毛巾的手輕碰她,“……你需要喝藥,先醒醒。”

張靜姝迷迷糊糊地照做,“太苦了。”

她的發絲淩亂地散在腦後,臉頰微紅,額頭滲出冷汗,眼神朦朧帶霧。

程水南抿緊唇,悄悄地往她身邊靠,“是苦的,但是喝完之後,你的病就好了,不會難受了。”

他拖著杯底,扶著杯壁,慢慢地往她嘴裏倒,張靜姝喝幹淨後,皺著眉縮進被子裏。

他沒有離開臥室,站在原地,掀開被子,用毛巾觸碰她的嘴角,把藥漬擦幹淨。張靜姝嘟囔一聲,沒有拒絕。

程水南的眼神越來越亮,他攥住空了的杯子。

就算他是人魚,不是人類,也可以照顧張靜姝的……

“張靜姝。”

“我會認真學習的。”

他說的不是空話,掩好房門,便拿出張靜姝給他準備的手機,旋即,他去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