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采薇隻好拿走炭盆,往他懷裏揣了個湯婆子。

身體上舒服了一些,這才有力氣繼續開小差。

前世,他從小就是個非常普通的孩子,事有不巧,家裏還有個智商超高的弟弟。弟弟從很小就展露出天才兒童的一麵,愛看書,學習效率高,三年級學完小學六年級的課程,六年級之前自學學完初中內容,小升初暑假學完高中課程,奧數編程競賽獎項拿到手軟,在沈懷安穿越之前,正準備參加今年九月份的某高校少年班的招考。這樣的孩子,對於一個普通工薪家庭來說,實在是祖墳冒青煙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父母將全部精力傾注給了弟弟,習慣性的忽略他。

十五元一瓶的犛牛奶,弟弟每天都喝,卻從沒有人問過他喝不喝。即便是發高燒病的非常嚴重,也要先等媽媽給弟弟做好飯,爸爸騎著電瓶車去奧數班接弟弟回家後,才騰出手來帶他去醫院掛水。

他從來都表現的很不在意,甚至試圖從父母的角度去理解他們——家裏的資源有限,弟弟聰明,是全家的希望,自然要向弟弟傾斜。

連親戚鄰居也誇爸媽有福氣,小兒子有出息,將來必然去大城市發展,哪怕出了國也不用擔心,還有大兒子在身邊盡孝呢,平凡的孩子都是來報恩的!

爸媽聽了這話,總是露出疲憊而圓滿的笑容。

可是,憑什麽呢?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難免會憤憤不平,他並不能選擇父母,生下他卻是父母的選擇。

進入青春期之後,他變得非常叛逆,潛意識裏總想獲得父母的關注,最終收獲的不過是幾句謾罵而已,從那以後,父母更加心安理得的偏心弟弟。他本就平平無奇的成績更是一落千丈,無所謂,父母都放棄了他,他為什麽不能放棄自己?

他時常想,要是爸媽把對弟弟的關心分給他一點,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相比之下,這一世的父母確實不太一樣。

多麽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啊,回來就給他一頓混合雙打……

當然,他很清楚,那是出於關心。尤其是娘親說出那句“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抖,看的他鼻翼發酸。

正在麵壁神遊,采薇又一次進屋,叫他去主院用飯。

他看看外頭晌午時分的太陽。吃飯?吃哪頓飯?

采薇低聲說:“太太叫提前擺飯。”

懷安熱淚盈眶,還是祖母心疼孫子呀!

開飯早是好事,至少他可以站起來了,而且一早在院子裏上竄下跳,大病初愈的小身板尚且虛弱,早就有些餓了。

不知道打人的餓了沒有?懷安氣呼呼的想著。

因要為祖父守孝一年,他仍穿著麻布齊衰的孝衣,一陣風來,透風撒氣的冷。原來是郝媽媽打簾子鑽進來,給他裹上一件素色的緞子麵綿羊絨披風,雪白的狐領更顯唇紅齒白——對著鏡子看看,小小一隻,一團稚氣。

還是很俊俏的!剛剛被揍的哭爹喊娘的小孩兒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郝媽媽站在門口催促,他隻當是錯覺,跟著出了門。

來到上房堂屋,他規規矩矩向長輩們行禮:“祖母,爹爹,娘親。”

頗有世家子弟的風範。

祖母陳氏將他拉在身邊打量,眼圈通紅顯然哭過,大抵丈夫過世都不及孫兒挨打更讓她痛心。

兒孫們讀書的讀書,做官的做官,媳婦們平日裏多是隨著丈夫陪伴照顧,隻有幾個年紀小的孫子孫女在她身邊,加之小懷安活潑嘴甜會討喜,祖孫倆感情格外深。

沈聿開口勸道:“母親莫要傷心,玉不琢不成器,現在吃些教訓,總好過日後作奸犯科,身敗名裂。”

懷安嘴角一撇:我謝謝您嘞~

“安哥兒不是還小嘛……”沒看顧好孩子險些出了大事,陳氏心裏也虛,怕兒子兒媳埋怨,也不好阻攔他們管教。

“不打緊,兒子居鄉丁憂三年,多的是時間慢慢教導。”

沈聿這話分明是笑著說的,卻生生讓沈懷安打了個寒顫。

他悄悄往祖母陳氏身邊靠了靠,爹好凶,還要凶三年,遠離他!

出於對“凶爹”的第一印象,曾經十幾年渴望父母關愛的他,此刻隻想繼續當留守兒童……

正說著閑話,大哥沈懷銘也來到後宅,撩開厚重的門簾,帶來一陣寒氣。

隻見他身材高挑,俊眉朗目,舉手投足間透著儒雅謙和,儼然一個縮小版的沈聿。

懷銘是沈聿夫婦最看重的長子,從小帶在身邊手把手的教,眼下雖隻有十三歲,卻已是省裏鼎鼎大名的神童,府學最年輕的廩生。

有這麽優秀的大哥在前頭,反倒沒人對資質平平的沈懷安求全責備。似乎是所有人默認的,隻要他能讀書明理,長大後可以打理家業即可。

與前世不同的是,懷安對此沒有絲毫沮喪,甚至小有竊喜。讚譽都是大哥的,快樂都是沈懷安小朋友的!

合理,非常合理。

懷銘給祖母和父母見過禮,手癢難耐的去揉捏懷安的小肉臉。

懷安內心被前世記憶占據,似乎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小孩子了,突然被人撮弄,下意識躲了一下。

“懷安這是怎麽了?”懷銘納罕的問。過去弟弟最愛粘他,粘到身上摳都摳不下來,怎麽這次回來,連捏都不讓捏了?

“被你老子收拾了。”陳氏語氣裏帶著氣兒:“結結實實挨了頓打。”

“母親,哪有這麽誇張……”沈聿顧忌自己在長子心中的慈父形象,低聲抗辯。

打一個五歲孩子能用多大力氣,前後加起來不過打了四五棍兒,還是隔著冬衣冬褲。

懷銘則仿佛白日撞鬼,滿臉寫著“我爹會打人?”

“我看看,打到了哪裏?”沈懷銘半開玩笑的拉住了弟弟。

懷安麵子上掛不住,擰著眉頭掙脫開來。

“這孩子,還知道害羞了。”陳氏笑道。

沈聿淡淡道:“知恥則能有所不為,挺好。”

“二叔!”懷安見有人進來,邁著小短腿兒跑過去。

眾人抬頭,原來是二房一家來了。

二叔沈錄一把將懷安抱了起來,親昵的頂了頂他的額頭:“這幾日忙的腳不沾地,還沒來得及問你,可想二叔了?”

“想!”懷安脆生生的答。

沈聿中進士之後,世襲的軍職自然落到了沈錄頭上,四品指揮僉事,也算高級武官。他生有一個兒子沈懷遠,兩個女兒懷瑩和懷薇,女兒們與懷安一樣養在老宅,懷遠與懷銘則一同在白鹿書院讀書,這回也都是為了祖父奔喪趕回來的。

眾人聊了幾句,便依次落座。

沈老爺未過百日,席上全是素食,席間沒有人說笑,隻聞得杯盤碰撞的輕微聲響。

清淡飲食最為養生,對於小孩子來說卻過於寡淡無味,年紀大些的還能勉強裝一裝,年紀小的就是在活受罪。沈懷安向來愛吃肉,隻吃了幾口便推說飽了,他困得要命,想回自己房裏補覺去。

許聽瀾杏眼微瞪,似乎在警告他坐有坐相,不許挑食。

陳氏立刻接話,袒護道:“安兒乏了,往常這會兒該午睡了。”

在場眾人一同看了看門外太陽,正是日上三竿……

許聽瀾又看了眼丈夫,意思十分明顯,她要收回小兒子的監護權,立刻馬上。

這種話,她是犯不上親自說出來得罪婆婆的。

沈聿立刻會意,擱下筷子,對陳氏道:“母親,懷安也不小了,還住在正房裏,整日跟姐姐們廝混也不成體統,今日就搬去我們院子裏吧。”

懷安烏黑的眸子顫了顫,什麽什麽什麽?!

“才五歲,哪裏就不成體統了?”陳氏婉言拒絕。

沈聿不動聲色道:“懷銘四五歲上就已經分房獨住了,男孩子還是不要太嬌慣的好。”

眾所周知,太太一向做不了大爺的主。

也就是說,懷安從今往後要離開祖母,在“凶爹”的眼皮子底下討生活。

悠悠蒼天何薄與我!即生兒何生爹!

可他還太小了,壓根沒有發言權。

這樁事了,大人們又聊起一些別的事,諸如祖父生前的藏品筆墨該如何安置保存雲雲。

小小的身體困乏交加,不小心睡著了,他往旁邊一歪,迷迷糊糊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睡夢中,他被人抱著回到柔軟的床榻上,用熱毛巾擦了臉,蓋上了細布緞麵的被子,被子上還有暖暖的太陽味。

半夢半醒間,聽見爹娘在交談。

許聽瀾道:“往後的一年裏,怕是要深居簡出了……相公可千萬記得,這腹中胎兒切勿四處張揚。”

“怕什麽,咱們問心無愧,不畏人言。”

許聽瀾大搖其頭:“常言道三人成虎,積毀銷骨。旁人要想大做文章,可不會細究你哪日行房,隻道你居喪期間有了孩子,就能參上好幾本。”

沈聿沒接話。

許聽瀾接著道:“悄悄把這孩子生下來,不聲張,待出了喪期,誰看的出這孩子是兩歲還是兩歲半?”

好家夥,一句話,就給孩子加了半歲壽命……

沈聿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心裏去,隻是笑著應她:“都聽你的。”

懷安一下子醒了,閉著眼睛偷聽。

這夫妻二人分明是三書六聘、明媒正娶,怎麽說起話來像通了奸似的?

也不怪他一時難以理解,古人重孝道,深諳孔孟之道的士大夫階層尤甚,官員在任期間,倘若父母去世,無論擔任何官何職,必須卸任返回祖籍,為父母守製三年,準確的說,是二十七個月。

丁憂期間規矩繁多,雖然大部分人不會真的去墳地裏結廬而居,但也萬萬不能宴飲、不能操辦慶典,而且夫妻須分房,不能行**。

這夫妻倆接到報喪的訃告,星夜兼程回鄉奔喪,結果剛回到安江縣,就發現了兩個多月的身孕。

這就有些尷尬了。

古代可沒有醫學影像設備輔助判斷孕周,倘若被有心之人編排利用,縱然渾身是嘴也辯解不清的。

許聽瀾這才提醒丈夫要盡量低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說完這件事,夫妻二人將目光收回到懷安身上。

沈聿又道:“也不知打疼了沒有……”

許聽瀾打趣:“打不疼,你打他做什麽?”

她雖這麽說著,卻也輕手輕腳的撩起他的褲管,輕撫膝蓋上的兩團紅印。

“我是著實被他嚇到了。這孩子打小被全家寵著,驕橫慣了,須得有個怕的。”沈聿撂了句狠話,側臉瞧瞧兒子細嫩白淨的臉,又暗自心疼:“以後我在氣頭上時,你稍攔一攔。”

“怎麽攔?”許聽瀾道:“我也在氣頭上呀!”

在教育兒子的立場上,夫妻倆總是出奇的一致。

“也對。”沈聿歎了一聲,一時手癢,不禁伸手捏了捏懷安白嫩微紅的小臉:“還是睡著了乖巧。”

“我兒長得俊,日後必定是個儒雅俊俏的佳公子呢。”許聽瀾道。

沈聿會抓重點:“也是我兒。”

許聽瀾杏眼微瞪,如個爭搶玩具的少女:“我生的自然是我兒!”

“是你兒,”沈聿一臉認真,“也是我兒。”

兩人為著莫名其妙的一件事爭執不下,聲音漸大,懷安被他們吵的不行,擰著眉頭哼唧一聲,背過身去。

丫鬟雲苓和天冬輕手輕腳的進門,請示大奶奶什麽時候搬屋。

“那邊院裏什麽都有,隻拿一些他慣用的東西。”許聽瀾道:“輕一點。”

兩人並著主院裏的三個丫鬟一起,屋裏屋外的搬著東西。

待她們搬的差不多了,隻剩懷安身子下頭的鋪蓋,便請大爺大奶奶帶著安少爺移步東院。

沈聿沉聲吩咐:“使人去街上買些糕點果子,家裏飯菜太素,午睡醒了準餓。”

許聽瀾咋舌道:“剛剛是誰恨得咬牙切齒,這會兒又心疼的緊。”

“你說得對,不是我兒。”沈聿說著,彎腰用力,將沈懷安抱起:“是我祖宗。”

“哎~”懷安不知聽成了什麽,竟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許聽瀾笑的直不起腰。

沈聿一臉無奈:“得,起駕吧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