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趙盼奮起反擊。

兩個小夥伴在院子裏追追打打,吵得芃姐兒睡不踏實,哇哇大哭起來。奶娘忙將通風的窗戶關好,沈聿在旁邊重重一聲咳嗽。

懷安聽見妹妹的哭聲和老爹的警告,忙將手指豎在唇邊,帶著趙盼躡手躡腳的回屋去玩。

玩了幾局飛行棋,趙盼看到桌上有幾本蒙學書,似乎是手抄本,厚度又與他平時用的書不一樣,好奇的翻開一看,每一頁都畫著栩栩如生的插圖。

他驚呆了:“這是在哪個書鋪買的?”

懷安得意洋洋的說:“不是買的,是我爹畫的,這本可以借給你看,不過你應該已經學過了。”

“沈叔叔真厲害啊!”趙盼瞠目結舌,半晌才感歎一句:“要是可以刻印成書,人人都能看,識字就不會那麽枯燥啦!”

懷安愣了愣,似乎受到了一些啟示。

他說:“如果我們將這些插畫印成卡片,放在書店售賣,一定會大受歡迎。”

“什麽叫‘卡片’?”趙盼一頭霧水。

“就是一種硬卡紙,在上麵打孔裝成活頁,可以當成一本書讀,也可以拆開分頁背誦。”懷安比比劃劃。

“聽上去就很有意思。”趙盼眸子裏閃著光。

懷安心想,這事兒不僅有意思,還有錢賺呢。

打定了主意,懷安央著爹娘想出去逛逛。許聽瀾覺得這麽大點孩子獨自上街去不太安全,便叫前院派兩個妥帖的小廝跟著他們,一個是長興,另一個年紀更大,懷安也沒問名字。

他此刻滿心都是賺錢計劃,和趙盼一起,邁著四條小短腿,大步流星的去了縣裏最繁華的主街道,這裏有全縣最大的商行,就是古代的商貿公司,售賣的東西品類繁多,茶葉、布料、筆墨紙硯,應有盡有。

懷安是來找紙的。

江南一帶造紙業發達,同一時期,歐洲人連製造“草紙”都很費勁,國朝卻已做出琳琅滿目的各類用紙,除了寫字作畫的生宣熟宣外,還有各色花箋、皮紙、硬質卡紙,甚至軍用的紙甲紙……

而懷安要買的,就是薄一些的硬質卡紙。

卡紙的價格比普通竹紙要貴一些,多用於書本、請帖、官府各類文書的外殼。懷安可是攢了五年的壓歲錢,也算“小有資產”,當即買了一刀,包好讓小廝拿著。

從商行出來,右轉有條小巷,是專門的書市。

書市人不多,兩人兜兜轉轉,找到其中最大的書店,門口寫著:“敝店新到曆科程墨、名師押題,敬請光顧。”

懷安這才想起今年是大比之年,又到了曆屆真題、名家範文滿天飛的時候。

這家店背後的東家與懷安的外祖父家是姻親,但店內的掌櫃和夥計並不認識他。見進來的是兩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子,左逛逛右看看,身後連個大人的影子都沒有,夥計耷拉著眼皮繼續理書。

掌櫃抬了抬眼,撥算盤的手一停,見懷安身上的衣裳並不豔麗,衣料卻十分昂貴,加之皮膚細膩,唇紅齒白,一身的驕矜氣顯而易見。

因笑道:“兩位小公子,想買些什麽書啊?”

懷安問:“掌櫃的,有沒有適合小孩子看的書?”

掌櫃一愣,回身指向最裏頭的一排書架:“那邊兒。”

懷安和趙盼大喇喇的走進去,路過一片閑書話本兒,懷安駐足看看,多是不能帶回家的……在趙盼恐懼的目光中轉身離開。

走到最後一排書架,是四書五經、程朱注解等教科書,懷安看了一圈,才在最下方的一排看到了《三百千》、《龍文鞭影》、《增廣賢文》等啟蒙用書,還有諸如《十七史蒙求》、《史學提要》等曆史類蒙書,也有教作詩的,如《千家詩》、《詩三百》、聲律韻律等啟蒙讀本。

這些就是這個時代的兒童讀物,多麽大的市場空缺啊!

“隻有這些嗎?”懷安問掌櫃。

“是啊,不然……”掌櫃的目光瞥向身後的一個書架,笑道:“你們識字多的話,也可以看看這些。”

書架間幾個身穿直裰的生員站出來,有人義正言辭指責:“掌櫃的,怎可給小孩子推薦這等不三不四的雜書?”

掌櫃訕笑道:“戲言,戲言。”

懷安還真想去看看,趙盼連忙拉住他的衣袖,像是在拉一個瀕臨墮落的浪子。

懷安掙脫開好友的手,上前去看,不禁大失所望。無非是什麽《西廂記》、《金瓶梅》、《三言二拍》,遮遮掩掩的……這些放到後世,都是公認的極具價值的文學作品好嗎?

“就這?”懷安一臉不屑的嘟囔:“沒意思。”

掌櫃的下巴險些沒掉下來,埋頭幹活的夥計也不禁側目,剛剛說話的生員手裏的書都驚掉在地上。時下但凡是正經人家,都會視這些雜書為洪水猛獸,嚴禁家裏的孩子去看。當然,禁不禁得住是另一回事。

誰家小孩兒啊這是,好大的口氣。

“這不是懷銘的弟弟嗎?”有人認出了他。

沈懷銘是府學生員,雖然年紀最小,卻天生早慧,不乏要好的好友同窗,有些人是見過懷安的,隻是懷安當時還小,又稍微有些臉盲,不認識他們。

但並不妨礙他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生員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書,轉向新的娛樂,抱起懷安又是摸頭又是掐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擼貓。

擼完了仍不肯放過他,非說世道不太平,要送他們一程。

“哪裏不太平了?!”懷安抗議道。

他們又恐嚇:“你小孩子家的不懂,沿海又鬧倭寇呢,不少遭了災的村民逃到安江來,萬一混著拍花子的趁亂把你拍走,就再也見不到爹娘和哥哥了。”

沿海經常鬧倭寇,極少波及到安江縣,懷安並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裏,隻是翻了個白眼:好怕怕哦~

可他腿太短人太小,隻能一臉生無可戀,被眾人抱著往家走。書店外守著的書童小廝還以為自家少爺被人綁架了,擼起袖子差點跟他們拚命。

送他們回到沈家,生員們少不得要跟懷銘說上幾句話,趙盼說也要回家了。

送走小夥伴,懷安氣咻咻的往內宅走,難得獨自出門的機會,都被這幫家夥攪和了。

可他還沒走到垂花門,前院的小廝就追上他,大少爺有請。

……

夕陽西陲,眼見到了飯點,沈聿夫婦不見懷安回來有些擔心。派人去前院問,跟著懷安的小廝已經回來了。

懷安呢?

哦,被老大扣在前院談話了。

沈懷銘與弟弟進行了一番認真而懇切的長談,談話的主題圍繞“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個方麵深度展開。

等他一條條掰開揉碎的講完,又細細追問:“到底是誰給你看過那些不三不四的書?”

還一臉誘騙小孩子的神色對他說:“你隻跟大哥說,大哥保證不告訴爹娘。”

懷安聽完了兄長的長篇大論,眼皮直打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說話呀。”小兄長擔心內宅有人帶壞了他,一臉嚴肅。

“說什麽啊?我天天在爹娘眼皮子底下待著,哪有什麽不三不四的書看?”懷安一臉無辜。

“那你在書店說‘沒意思’,是什麽意思?”懷銘追問道。

懷安被他糾纏的快要瘋了,靈機一動,裝傻道:“都是什麽金花瓶、西廂房的,教人插花蓋房子的書有什麽意思?”

懷銘一愣。

《金瓶梅》是插花,《西廂記》是蓋房子?

懷銘忍不住嗤了一聲,他年幼早慧,七八歲時就偷偷翻過此類書籍,便以為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

看著弟弟呆傻純潔的目光,暗怪自己多心了。又趕緊斂笑:“說的對,是沒什麽好看的,咱們隻讀經史,不去看那些雜書。”

懷安點點頭:“我房裏的書還讀不完呢,哪有功夫看雜書啊。”

懷銘鬆了口氣,牽著弟弟的小手往內宅去。

“大哥,你別把今天這事兒告訴爹啊。”一路上,懷安央告道。

懷銘斜了他一眼:“你還會怕爹?”

“爹凶起來的時候真的很凶。”懷安道。

“真的嗎?”懷銘哂笑:“我不信。”

懷安歎氣,真是少不經事啊老哥。

沈聿隻會在無意中樹立長子的威信,卻從不主動過問他們兄弟姐妹之前的事,哪怕是打起來,隻要不往他這裏告狀,他都不會插手。何況懷銘少年老成,一定程度上比他這個親爹還靠譜一點……

飯後,懷安就埋頭在書桌上寫寫畫畫,過分的安靜。

他在裁卡紙做排版,但在大人眼裏更像是鬼畫符。

沈聿見他行為古怪,圍著他打量一圈,一臉戒備的問:“又在想什麽鬼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