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此夜

◎回來了?◎

舒念驟然被斥,直唬了一個激靈,二名佩劍少年阻在自己麵前,俱各青衫藍帶,玉冠束發,打扮得十分精神。

既然已經是避無可避,越是偷雞摸狗的事體,便越發要理直氣壯些——

舒念挺直腰板,“是我。”

少年們隻見陰影中站著個人,瞧不清來人形容,聽口氣倒是滿大,不由自主便謹慎起來,“姑娘深夜至此,未知何事?”

舒念清清嗓子,“睡不著,出來走走。”

月影稍移,少年們便見月洞門下立著一名妙齡少女,穿著件大了三四個號的一看就不是自己的衣裳,衣襟草草掖在腰帶裏,衣袖還挽了四五個褶兒,手裏抱著一隻皺巴巴的包袱。

少年們交換了個眼色,雙雙按住劍柄。

舒念見勢不妙,仗著輕功還行,拔足硬闖。然而她好容易才攢夠氣力跑路,又哪裏闖得出兩個少年的圍堵?三人同時出掌,一觸即分,舒念肩上生疼,已被劍鞘生生一格,倒退三步,怒道,“做什麽動手打人?”

少年“嗆”的一聲拔劍出鞘,“你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別是入巡劍閣偷東西的吧,包袱打開!”

“哪家小偷偷了東西還從大門兒往外走?”舒念越說越覺有理,雖是不曾想到巡劍閣竟然有人把守才出此昏招,如今卻算歪打正著,“姑娘我出來走走,你們也要盤問,這便是你們藏劍樓的待客之道?”

少年稍稍遲疑。

另一人卻笑了起來,“好一張利口!巡劍閣是我師叔祖住處,並非客舍,你是哪門子的客人?”

舒念無言以對,此時肩際劇痛,忙抬手按住,恨道,“下的好重手!”

那人一聲冷笑,“去得地牢,還有更重手等著你——”五指成爪,湧身便往她肩際按去。

舒念側首縮肩,拔足要躲,卻見那人被旁邊的少手一掌隔斷,又湊到那人耳畔說了幾句話。

那人循著少年目光望向舒念腕間,麵上神色一言難盡,手掌便垂了下來,“樓主座下蘇簡平,失禮了。”

舒念不由自主低頭查看,卻見自己腕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珠,由紅繩編就的千千結係在腕上,夜色中水色盈盈,直如一汪清水——

然而此時機不可失,哪有工夫細究?便仍舊提著包袱往外闖,“知道失禮就好。”

蘇簡平足下稍動,仍舊阻在當前,笑道,“明日便是舍會初日,八山二島貴客皆至樓中。遵樓主令,吳山夜間禁人遊弋,今夜隻得委屈姑娘。”

難怪崔述門口竟然還有人把守——這二人原來竟是查宵禁的?

舒念暗道一聲晦氣

今夜脫身已是不可能,這會兒灰溜溜回去,萬一被崔述逮個正著——

又當如何是好?

正在躊躇間,蘇簡平又道,“可需叫廚房送些宵夜,熱熱的吃下,姑娘好睡?”

一句話叫舒念茅塞頓開。扭頭便走,“不必了,我去小廚房自煮一些。”一路過來亮著燈的地界,多半便是巡劍閣小廚房。

“姑娘留步!”

舒念回頭。

蘇簡平三兩步上前,自袖中摸出一隻白玉盒子,雙手捧了,躬身呈上,“簡平魯莽,方才失手,姑娘取這個回去塗一些,消腫止痛有奇效。”

盛情難卻。

舒念將盒子塞入袖間,禮尚往來道,“你倆餓不餓,要不一塊兒吃些?”

蘇簡平微笑不語,還是那少年笑道,“巡劍閣是我師叔祖住處,未得許可,便是樓主也不得擅入。”

那寧斯同怎麽進來的?舒念按下一肚子問號,包袱款款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暗暗祈禱小吳侯一夜好夢,不曾察覺自己翻牆未遂——

剛一推門,便凝在當場。

廂房內沒有點燈,滿地冷月清輝,清清楚楚照著一個倚案而坐的修長人影——

“小吳侯?”

崔述右手一動,眼前火苗跳了幾跳,油燈亮了起來,橘色火苗攜一室暖光逼退滿地月影清輝,“回來了?”

舒念這才看得清楚,崔述衣冠齊整,全不似半夜突然從被窩中爬出來的光景,忙反手掩上房門,“小吳侯在這……做什麽呢?”

崔述回頭,上下打量她一時,“你又在做什麽?”

舒念幹咳一聲,把路上打迭的腹稿囫圇背了一遍,“睡到半夜肚餓,去小廚房尋些吃的——”

一語未畢,隻覺掌間一空,玉盒已被崔述拈在指間,打了個轉兒,“遇上巡夜的了?”

舒念硬著頭皮道,“小廚房沒尋著吃的,本打算出去找一找……就遇上了……”

崔述將玉盒揭開,湊到鼻端嗅了一嗅,“挨打了?”

“挨了一掌……”舒念偷偷瞟了他一眼,見崔述麵有不豫之色,忙道,“他們不過是仗著人多,我今日毒傷未愈氣力不濟……下回指定不給小吳侯丟人!”

崔述側首,忽爾笑了起來,“給我丟人?你?”

的確他老人家的麵子輪不著她一個剛入門的使喚丫頭來撐,舒念大感尷尬,信口開河道,“人說宰相門人三等官,您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的,我既要做您院裏的使女,不也得有兩把刷子才說得過去嘛——做什麽?”

臂上一緊,已被崔述扯到身前,舒念一個哆嗦,“你……做……做什麽?”

崔述右臂稍動,袍袖一卷,舒念便覺胸前一涼,低頭看時,半片衣襟已經耷拉下來,貼身肚兜鵝黃的繡邊大剌剌露在人前。

舒念大驚失色,一手掩起衣襟,怒目相對,“你做什麽?”

崔述看也不曾看她,伸指自玉盒中挑了些藥膏,一掌便按將過來——

舒念哪肯吃虧?右足一動,百忙中使了個燕柳迎風的身法急急躲避,誰料那手掌便如生了眼睛也似,如影隨形,不偏分毫,牢牢按在她右肩窩鎖骨處。

崔述低眉垂目,一隻手扯著她手臂不叫動彈,另一隻手專心至致地將藥膏抹勻——

初一相觸,那熱辣辣的傷處便如被涼風,隱約的痛楚瞬間消彌泰半。

舒念一肚子火氣便也散了一半,雖然被人撕了衣服情何以堪,然而人家畢竟一片好心。看他抹完藥,悻悻然將衣襟掩好,“哪有你這樣不打招呼撕人衣裳的?”

崔述看了她一眼,忽又探手過來。

舒念這一回卻連挪步的機會都沒有,隻覺眼前一花,襟口一緊,再低頭時,盤扣兩頭俱各握在崔述兩隻手中。

崔述慢慢係了紐子,整平衣襟,站起身便往外走,走了兩步不見舒念跟上,回頭道,“跟著。”

舒念怔住,“去哪?”

崔述一隻腳已經跨過門檻。

舒念僵立一時,如今時不在我,不敢耽擱,隻得拎了包袱跟上。月影下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東院牆,入了右手邊一間屋子。

小廚房。

看來小吳侯也餓了——

舒念四下打量一回:這地方,不像是經常有人用的樣子……這位小吳侯,也不像能會做飯的樣子……

便把包袱扔到一邊,很有使喚丫頭覺悟地卷卷袖子,“您要吃點什麽?”

“隨你。”

舒念一邊腹誹“隨你”是個什麽東西,一邊在小廚房內上下搜索,卻隻找著半桶白麵並一筐雞蛋,便就地取材,舀水和麵,闊氣地打了四個蛋,灑了把蔥花,和成麵糊。

崔述往灶邊坐了,扯了一束稻草引燃灶火,動作十分熟稔。

舒念看得出神,大感驚奇。

崔述抬眼,“怎麽?”

“這地方好像不經常開火?”

“不錯。”崔述往灶內兌了一根木柴,雙眼望著灶膛內跳動的火苗,“六年前到現在,這是頭一回。”

舒念抿唇,“我聽說巡劍閣不允許外人入內,便是樓主本人也不得擅入……”

崔述靠在壁上,伸長雙腿,“你想說什麽?”

想說的當然不能說——

舒念話峰一轉,“六年沒人住,如今收拾起來可費勁兒,都亭小哥哥著實辛苦……”難怪隻拾掇出一間屋子住人,難怪還要找使喚丫頭,畢竟這巡劍閣裏嚴重缺乏勞動力是客觀事實。

崔述莞爾,“你叫都亭小哥哥?”

“當然。”舒念大言不慚,“我明年三月滿十六,都亭難道比我小?”蘇都亭六年前便入了崔述門下,崔述總不會收個不足十歲的小蘿卜頭吧——

“都亭今年二十一。”

果然。

舒念暗暗得意:上輩子送命時已是十九歲,如今白揀了個二八少女的軀體,賺大發了。

眼看著鍋子燒熱,舒念往裏兌了油,用勺舀了麵糊,入在鍋中,用鏟子壓扁,不多時鍋內滋滋作響,極其誘人的蔥油香味彌漫開來。

鍋內煎餅呈現出金黃的色澤,舒念用箸夾了,裝在白瓷盤內,從灶台上推過去,“可以吃啦。”

崔述頭也不抬,“我不餓。”

舒念瞪大眼睛。

“方才出去便被簡平揍了,沒找著吃的吧?”

不知怎的,舒念總覺得從他口中聽出點兒笑意,頓覺不忿,分辯道,“什麽叫被蘇簡平揍了?那是失手!人家……人家對我挺客氣的!”

“是麽?”

想想格在自己肩上那一下,大約真的沒怎麽客氣……舒念恨道,“不吃罷了,我自己吃!”一頭拾箸夾了一筷煎餅塞入口中嚼著,另一頭又舀了麵糊煎第二個。

正左右開弓忙得不亦樂乎,忽爾想起一事,咽了口中食物,“你怎知動手的是蘇簡平?”

難道生了千裏眼?

作者有話說:

明天六點《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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