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失怙
◎如一個失怙的孩童。◎
舒念一路秉燭前行,密道內陰冷寒濕,岩壁上不住漱漱滴水——此地應在吳山山腹之中,且緊靠山中水脈。
約摸走了小半個時辰,耳聽水聲泠泠,舒念正走得精神萎靡,聞聲精神一振——出口應該不遠了。果然接連轉過兩個急彎,便到了密道盡頭,一扇腐朽破敗的木門橫在眼前。
舒念插好油燭,撥開門上的落葉枯草,使力拉開,一股清新的濕潤的山風攜著初雪寒氣撲麵而來。
夜深時分,天空一輪寒月,清泠泠照著白雪世界,夜色有微弱的藍光。
綺麗到了極致,倒生出淒涼的況味。
舒念手足並用爬出洞口,山穀中林木森森,足下遍地厚厚的積雪壓在重重枯葉之上,一踩一個塌陷,有溫和的碎響。
積秀穀。
舒念循著記憶搜尋一時,在山穀東側尋著一間木屋,推門進去,屋內一個地火膛,一架簡易矮床,**有被褥,木架子上清水糧米,一應俱全。
——冬日林中幹燥,易生火害,積秀穀附近村民共同商議,輪流派人在此地值夜守山。
這便是守山人過夜的去處。近日吳山接連大雪,無須值守,理所當然地空著。
舒念爬了半日密道,早餓得眼冒金星,從架上取了塊幹餅子塞入口中,一邊嚼著一邊量米煮粥。
將鐵鍋吊在火上,蹲在火膛邊糾結一時,長歎一口氣,將剩的半個幹餅子塞入袖中,原路返回。
來時道路不熟,走得謹慎,很費了些工夫,回去時提輕功急縱,不過片刻便至,扒開洞口枯枝穿過木門,密道內仍是原來的模樣,連地上的油燭都未曾熄滅。
舒念拔起油燭往回走,堪堪走了一二丈遠,忽聽對麵有腳步聲逼近,忙一口吹熄燭火,避在一塊岩石之後。
一顆心重重一沉,這麽快就有人追到這裏,地室裏昏睡的崔述難道已經落入其手?
蹲在原地側耳傾聽,地道空**,很快辨明對麵隻有一個人,而且步履淩亂,仿佛全無武功又受了外傷——
舒念心中一動,閃身迎上,借一點洞口處微弱的雪光,看清對麵一個清瘦頎長的身影跌跌撞撞過來,難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失聲喚道,“崔述,是你麽?”
那人驀然止步。
黑暗中便聽一聲破碎的哽咽,未曾吐出便被阻住,哽在咽喉之處——
舒念點燃油燭,秉燭相照,一時間心內便如打翻了一屋子醬料壇子,說不清甚麽滋味——
崔述立在她麵前,鬢發淩亂,全身上下隻一條薄薄的中褲,多半個身子不著寸縷,雙臂瑟瑟環胸,兀自凍得不住發抖。
舒念隻覺心間那活物突然暴起,往她心腑間惡狠狠地啃了一口,一時間疼得指尖都不住震顫,張口便罵,“你——”
崔述直愣愣地看著她,眼眶通紅,目中水意盈盈,仿佛下一時便要滴下淚來。
“瘋了”兩個字便無論如何出不了口。
舒念將燭插在壁上,除下鬥篷,上前披在崔述身上——她身量遠較崔述矮小,本應及踝的鬥篷堪堪遮過膝彎,聊勝於無。
崔述僵立不動。
舒念係好帶子,俯身拉手,“走吧。”
崔述手臂一繞避開,留了個冷冰冰的側臉給她。
舒念想想自己理虧在先,低聲下氣道,“我看你睡著,出來找點吃的,這不是正往回趕麽?”
崔述死死咬著下唇,不言語。
舒念拿出初初重生時忽悠苗北望給自己撐腰的工夫,強行挽住他光裸的手臂,隻一碰觸便覺冰涼,連忙用手上下搓摩取暖,口中老實認錯,“是我不好,這裏太冷了,咱們快走吧。”
崔述呼吸沉重,胸脯劇烈起伏,卻不管舒念怎樣解釋,隻不言語——
舒念自打脫了鬥篷便覺寒冷,然而眼前這人幾乎便是赤條條的,竟然還梗著脖子幹耗,耐心告罄,強拉了他手腕,拖著便往洞外去,堪堪走出一丈遠,掌下一沉,便聽“撲通”一聲悶響。
崔述雙膝一軟栽倒在地。
舒念俯身查看,此時才看清這人竟是赤著雙足一路追過來,密道內泥濘不堪,一雙足便裹作一個泥團兒一般——
“你簡直——”舒念又是生氣又是懊惱,一把握了他足踝,“有沒有割傷?”
崔述偏轉臉,隻不言語。
舒念感覺掌中那隻腳一直細細震顫,扼製不住地瑟瑟發抖,實是心疼得緊,想了想道,“餓不餓?”
崔述不為所動,舒念卻清楚瞧見他喉結滾動,咽了口唾液,忙從袖中摸出那半塊幹餅子,遞到他麵前——
崔述慢慢伸出一隻凍得青白的手,捏住餅子邊緣。
舒念忍著笑意,溫聲道,“我真的找吃的去啦,還熬了粥,咱們再不走,一忽兒煮糊了可就吃不成了。”
“真……的?”他聲音嘶啞,因為整個人抖得厲害,聲線也是顫的。
“當然是真的。”舒念將心一橫,往他身前蹲下,“走吧,我背你。”
崔述遲疑許久,張開手臂,小心翼翼地環住她的頸項。舒念丹田蘊力,暗暗慶幸苗千語這殼子自幼習武,外家工夫總算還將就,起碼背一個人不在話下。
隻是崔述身量遠較她修長,舒念要兩隻手高高地勾起他膝彎,才能叫他雙足免於拖在地上。
使了吃奶的氣力背著他出了地道,一路踏過鬆林雪原,冬日的山穀靜到極處,雪花墜地的聲音都隱約可聞。
耳聽一聲細微的哽咽,身前雙臂驟然發力,死死地環著她頸項,如溺水之人握住浮木一般——
舒念腳下一滯,貼著自己的軀體一絲兒熱氣也無,兩條赤/裸的手臂更加冷得如冰似雪。
心中徘徊許久的一個稱呼脫口而出,“阿述,你怎麽了?”
一個冷冰冰的臉頰抖抖瑟瑟地伏過來,緊緊貼在自己鬢邊,有滾燙的**漫過緊緊依偎的肌膚,將他們熔作一體。
“念念。”
“嗯。”舒念恍惚想到,若眼淚都是滾燙的,這是冷到什麽田地了?
身後的人抖抖索索地抱緊她,藤蔓一般,喃喃道,“別走。”
如一個失怙的孩童。
惶惶無助。
“不走。”
臉頰便又貼得緊了一些,“嗯。”
舒念低頭前行,頸畔滾熱的淚源源不斷,隻得不住口地小聲勸慰。
心中漸感後怕,不知日後小吳侯掌傷痊愈,還會不會記得此時的光景?還是不要記得的好,否則惱羞成怒之下,將她直接滅口也說不定。
這麽一想便是一個寒噤。
回了木屋,鐵釜內的米粥“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兒,已不知燒滾多久了。
舒念將崔述放在矮**,解了鬥篷,俯身查看傷處,針痕宛然,肩胛處掌印褪作淡褐色,似一個薄薄的幹痂,覆在皮肉之上,不似先前地室中紅得奪目,渾似嗜血的活物——
飲冰掌隨血肉而生,為什麽會突然減退?
崔述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念念。”
舒念放下疑惑,將**棉被悉數展開,一層接一層密密裹在他身上,隻一顆腦袋露在外間,蠶蛹也似。
崔述凍得僵硬,一直冷著還不覺得怎樣,在火盆邊安坐一時,四肢軀體知覺慢慢恢複,便無可抑製地戰栗起來,一個身子抖如篩糠,手上的幹餅子握不住,“啪嗒”一聲滾在地上,惶急道,“念念。”
舒念正從火膛裏挑揀大柴生爐子,回頭看了一眼,隨意道,“掉了罷了,怎麽不吃?”
給了他這半日了,竟還是原來的模樣。
崔述拚命忍著戰栗,瑟瑟道,“一……一塊兒……吃……”
舒念暗道一聲慚愧,提著生好的爐子放到床邊,緊挨著崔述。此時火光明亮,才見他麵色發青,頰畔烏糟糟的全是水痕塵漬,應是先前哭泣又胡亂塗抹留下的傑作,忍不住展袖擦拭,歎道,“傻瓜。”
自往鐵釜內盛了熱粥,遞給他,“捧著暖暖。”
崔述雙手接了,僵冷的眼眶被熱氣一熏,不由自主便滴下淚來,眨了眨眼,卻越發流得洶湧。
舒念在木架上找到兩塊生薑,卻尋不出多餘的鍋子煮薑湯,索性一股腦兒投入鐵釜中,亂七八糟煮個薑粥,聊勝於無。看著白粥色澤漸變,便盛了一碗出來,放了一柄匙,過去喂崔述。
走到近前見他眼淚汪汪地坐在**,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頓時心口澀滯,低聲下氣道,“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咱別哭了行不?”半日等不到回應,又喪權辱國道,“以後保證不再犯——”
崔述眨眨眼,“真的?”
“保證,保證。”尊嚴這回事,放棄了就輕鬆了,舒念毫無負擔地舀粥喂他,“吃點兒薑粥去寒。”
崔述一日一夜不曾進食,餓得厲害,也不嫌滋味怪異,在她手中一口接一口吃粥,足足吃了兩個小碗才堪堪止住寒戰,眼神便有些迷離。
舒念在他頰上拍了兩下,“等會兒再睡。”將剩的薑粥盛出來,往鐵釜中續滿清水燒滾注入桶中,往裏投了一塊布巾,熱滾滾地擰幹。
崔述迷茫地看著她。
“閉眼。”
看他老老實實閉目仰麵,舒念才展開熱巾子,仔細與他淨麵。
熱氣透過肌膚,湧入心際,崔述喉間逸出一聲細微的呢噥,身子一傾便靠在她懷中。
作者有話說:
明天六點《阿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