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霓虹
◎在你家樓下。◎
那天後來,出租車到得很快。
司嘉拉開後座剛要坐進去,就聽見身後的人叫了她一聲。
她轉身看他。
陳遲頌仍站在路邊,看著無喜也無悲,唯一的情緒波動是視線落向她搭著車門的手,垂眼說了句:“傷口別碰水。”
聲音蠻低的,隨風拂過司嘉耳畔,她沒說話,點了點頭算作回應。
而後關上門,車子發動,窗外的樹木匆掠,那道身影也朝反方向離開,越來越遠,但緊接著微信裏跳出來一條消息:【車費我付過了。】
依舊沒有備注的,頭像是他家那條藍灣。
司嘉回頭看時,陳遲頌已經消失不見。
她無聲地笑了笑。
Jia:【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
發完,聊天界麵上方的“對方正在輸入中”顯示三秒,那頭很快撂過來一句:【反正夠你市裏兜兩圈了。】
隔著屏幕,司嘉都能感受到陳遲頌那股子“爺不差錢”的散漫勁。
還真就是他了,沒別人了。
矯情的話索性也沒說,司嘉挑了個謝謝的表情包發過去,然後收了手機靠回椅背,思考著到時候要怎麽把這個人情還回去。
與此同時,出租車一點點湧入中央商圈的浮華,最後在市二院停下。
急診不比住院部,嘈雜的人聲浸泡在消毒水裏,大屏電子鍾分秒走動著,瓷磚光潔而涼白,擔架車輪滾過,映著不斷上演的生死時速。穿過候診大廳的一路,司嘉不知道和幾個人摩了肩,直到拐進放射科的走廊,才終於有種耳根清淨的實感。
而腳步也逐漸慢了下來。
走廊冗長,很空,她看向此時此刻坐在司承鄴身旁的女人。
黑發微卷,捋在肩頸左側,比起洋氣更顯雅態,卡其色西服套裝,Prada Galleria被擱在膝蓋上,撩發時腕表順著手臂滑落,她側身在和司承鄴說些什麽。
氣質和以前的那些都不一樣。
但司嘉並不好奇司承鄴怎麽換了口味,而在於,這個人她認識。
也是她先注意到司嘉。
兩人一站一坐,一半青澀一半成熟,將近三十歲的年齡差距,女人眼神裏的驚訝未加遮掩,但轉瞬又被從容地蓋住,仿佛沒有流露過。她輕碰了下司承鄴的手肘,示意他抬頭,司承鄴順勢轉過來,看到司嘉,露出笑,宛若慈父,“嘉嘉來了。”
司嘉嗯一聲,注意力全在麵前緊閉的科室門,問:“奶奶怎麽樣?”
“不小心摔了一跤,但沒大礙,做個全麵檢查穩妥點,你別擔心。”
“哦。”而後視線移回女人身上,四目相對,司嘉挑眉,“爸,不介紹一下嗎?”
明知故問的一句,女人眉眼有細微的變化,然後在司承鄴沉默的那一秒,她先站起身,踩著五厘米的細跟,得以和司嘉平視,笑起來有著一種區別於光鮮亮麗裝束的溫和感,“你就是司嘉對嗎?”
“對。”
“你好,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姓鬱。”
“哦,朋友。”司嘉聞言,獨獨重複這兩個字,過了會兒才笑出來,看著她,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乖巧地打招呼:“鬱阿姨好。”
鬱卉迎笑著應,“你長得真好看。”
“謝謝。”
鬱卉迎繼續道:“看來女兒隨爸這話不假。”
這句就蠻有意思的了,隻可惜說者有心,聽者無意。司嘉收回朝司承鄴看的那一眼,懶洋洋地笑了笑,“是麽,那可能是鬱阿姨沒見過我媽媽——”
“我更像她一點。”
氣氛因此有三秒的沉寂,直到鬱卉迎的手機特別適時地響了下,就像投湖的一粒石子,不過非但沒起波瀾,反而帶著鬱卉迎起伏的情緒沉了底,她看完,又抬手看表,不以為意地笑,“也許吧。”
頓了頓,轉頭對司承鄴說:“公司還有點事,我就先走了。”
“我送你下去。”司承鄴回。
“不用,”鬱卉迎擺手,“你們聊。”
司承鄴倒是沒再挽留,隻說了句再聯係,細高跟的聲音隨後消失在走廊盡頭。
至此耳邊隻剩醫療器械運轉的嘀嗒聲,司嘉走到鬱卉迎剛才的位置坐下,裙擺蹭過冰涼的凳腳,被她伸手壓平,父女倆時隔半個月坐在一塊兒,司承鄴問她最近過得好不好。
“還行。”
“錢夠不夠用?”
“嗯。”
“學習怎麽樣?”
“月考成績剛發。”
司承鄴愣了下,“是嗎?”
“嗯。”
“那可能是我消息太多了,漏看了。”
司嘉見怪不怪地嗯了聲,“下周四要開家長會,你別忘了來。”
“知道了。”
說完,CT室的門同時在那一瞬打開,兩三個醫生先走出來,而後是許久未見的老太太,看見司嘉,有點驚,問她怎麽來了。
司嘉迎上去,司承鄴隨之站起身,手從褲袋裏抽了出來,站在一旁替她答:“不是您一直惦記自己孫女胖了還是瘦了麽?喏,人給您喊麵前來了,您瞧瞧。”
“淨折騰孩子。”老太太嗔他,但說著的時候又上下打量司嘉,撫了撫她的臉歎,“是瘦了啊,看這小臉,都快沒肉了。”
司嘉搖頭,“我昨天早上稱還胖了兩斤的。”
“那肯定是秤壞了。”
接著又問:“今天晚上要不要回家住?奶奶給你做你愛吃的糖醋排骨。”
那會兒走廊上隻剩祖孫三人,老太太看她,司承鄴也看她,但司嘉誰都沒看,睫毛緩緩垂下,視線移到地板,過了幾秒後說:“作業和書都還在我那邊,明天一早要交的。”
態度就明了了,老太太一時半會沒出聲,是司承鄴接的話:“那還是不要趕來趕去了。”
“嗯。”
去完醫生辦公室,司承鄴接了個電話,公司有事,他要去一趟。老太太被安排了司機接送,司嘉讓司承鄴不用管她,在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被叫住,“你不是一直想吃湖濱路那家茶餐廳嗎,等忙完這陣,爸爸帶你去。”
頭也沒回的,司嘉隨口說了句好。
外麵天色有點暗了,路燈斷斷續續地亮。正值周末晚高峰,車不好打,司嘉就近上了一班地鐵。沒有座,她倚著車廂,偶爾顛簸,手機上空間的動態實時更新著,她的社交圈不算狹窄,一段路刷過去,看到了陳遲頌家的好幾個視角。
其中第五條帶了天雋墅定位的,是葛問蕊。
一組九宮格自拍,她穿的是陳遲頌給的那條碎花裙,左手掌心捧著一塊蛋糕,右手對著鏡頭比耶,笑容恬美,而幾乎每一張都有陳遲頌入鏡,或背影,或側臉,或牽著狗繩的手,虎口的那顆痣昭然若揭。
正想點讚的時候,餘光瞥到身旁坐著的女孩。
或者準確來說,是睡著的。
麵容浮一層淡淡的倦態,懷裏抱著個紙袋子,敞露的一角是還沒發完的傳單。地鐵到站的播報聲同時在頭頂響起,伴著列車徐徐進站,慣性使然,女孩肩頭的發絲滑到手臂,眼看她的重心就要前傾,司嘉在下一秒伸出手。
手背代替女孩的額頭磕到了金屬扶手杆,冰涼堅硬的觸感傳來,司嘉微微皺眉。女孩因而被驚醒,花了兩三秒恢複意識,輕聲對司嘉說了句謝謝。
身後人潮流動,上車下車的擠在一塊兒,司嘉朝她笑了笑,然後收回手,轉身往列車外走。
進小區前在便利店裏買了一份三明治當晚飯,結賬時看到貨架上的巧克力,司嘉問收銀員:“抹茶味的沒了麽?”
收銀員瞥一眼,回答她說上麵沒有就是沒貨了。
司嘉低低地哦了聲,轉而拿起巧克力旁邊的一包煙,惹來收銀員和後麵排隊的中年女人探究的眼神。
“一共多少?”她渾然不覺地問。
“……五十四。”
付完了錢,出門迎麵一陣晚風,遠處霓虹初上。
記不清金水岸這套房子是當初司承鄴打算買來養哪個女人的了,但後來被擱置,又因為離附中很近,所以司嘉讓他先別賣,從高一下半學期搬了過來,一個人住在這兒走讀。
乘電梯到十三樓,沒拎購物袋的一隻手騰出來輸密碼,電子鎖“哢嗒”一聲開,司嘉摸到牆壁上的燈,按亮。結果下一秒,就有團白影從客廳衝到司嘉腳邊,毛茸茸的爪子扒著她的裙角,尾巴搖個不停。
心頭跟著一軟,司嘉蹲下身,伸手摸著它的腦袋笑,“餓了是不是?”
小家夥跟能聽懂似的,脆生生的一聲叫。
司嘉從家裏搬出來時沒帶什麽,唯獨帶了這條叫summer的薩摩耶,是她十六歲生日那年從芝加哥寄過來的。
把summer喂得心滿意足,在地上打滾了,司嘉才起身去浴室洗手。而後一邊擦手一邊往客廳走的時候,就瞥到桌上因為新消息提示而亮起的手機。鬆皮筋的動作一頓,她低頭點開,看著微信列表裏一前一後進來的兩條未讀消息,間隔相差不過五分鍾。
【晚飯吃了嗎?】
【到家沒?】
上麵是梁京淮,下麵是陳遲頌。
三明治還包裝完好地擱在購物袋裏,按月訂購的那瓶脫脂牛奶也因為離開冰箱太久而起了層水汽,但思索兩秒後司嘉仍打字回複梁京淮:【吃過了。】
梁京淮回得也快:【那還有沒有胃口?】
司嘉發了一個問號過去。
然後也沒繼續守著聊天界麵,重新點進在地鐵上沒看完的動態,補讚,等到微信再次跳出新消息時,她切回。
結果這一次卻不是梁京淮的。
白底黑字,是陳遲頌的微信名,陳遲頌的作風——
C:【回他不回我?】
就短短五個字,司嘉反應過來了:【你們在一塊兒?】
說不出當下什麽感受,隻覺得莫名有點渴,也終於想起手邊的牛奶,擰開喝了口,在第四秒的時候,收到陳遲頌的回複:【在你家樓下。】
完全意料之外的內容,以至於在足足半分鍾後才回過神,司嘉立馬往陽台去,移門推開,隔著十幾層樓的距離和一扇窗,視野並不清晰,隻能依稀看見樓底的昏黃路燈下,確實有兩個男生。
掌心的手機又震了下。
梁京淮的消息進來:【給你買了菠蘿包和凍檸茶,如果還有胃口,就下來拿,如果吃不下,我明天早上帶給你。】
窗外高懸的月亮在這時被雲層遮住,顯得慘淡,屏幕微弱的光線照著眼睛,司嘉折身往外走的時候,原本趴在地上的summer一下醒覺,見她要出門,一溜煙跑到她腳邊,亦步亦趨。
不得已稍停,司嘉笑著揉了揉它的腦袋,“你是吃飽了,我還沒呢。”
summer嗚咽一聲,退後兩步,改為蹲坐在門口,目送她。
下樓之後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深秋的晝夜溫差,風很涼,吹得頭發都變亂。司嘉撫了撫手臂的同時,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三米之外的梁京淮和陳遲頌。
不知道女媧造人的時候是不是也講究好事成雙,隻知道眼前的這兩人確實被老天爺偏頗得很明顯,帥是真的帥,個高腿長,都穿著一身黑,站在昏沉夜色裏低調又引人注目。
“你們,來很久了嗎?”司嘉走過去,問這話的時候注意到梁京淮手裏拎著的打包袋,上麵印著“富百麗冰室”的字樣。
是湖濱路那家。
可沒想到這一句最先驚動的是陳遲頌手邊那隻流浪貓,膽子小,火腿腸還沒吃完就喵一聲鑽進了花圃。
陳遲頌隨之站起來,緩緩朝司嘉看過來。
本該不會有交集的三個人,此刻卻微妙地麵對麵。
“沒多久,”梁京淮朝旁邊斜了下額,“晚飯他家請客,剛好在那條路。”
算解釋的一句,司嘉聽著,伸手接過他遞來的打包袋,菠蘿包的熱和凍檸茶的冷交織在一起,從掌心傳到心髒,與此同時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陳遲頌。
陳遲頌也仍在看她,兩手插著兜,身形懶散,以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站著,好像專程就隻是來陪這一趟,眼神裏的痞氣也收斂著,沒有一絲逾矩。
和之前判若兩人。
對視不到三秒,聽見梁京淮問:“家裏的事解決了嗎?”
“嗯。”
“數學卷子發你了,記得寫,不會的隨時問我。”
“……好。”
“那行,我們走了,明天見。”
“明天見。”
司嘉上樓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那時夜色朦朧,月涼如水,路燈將兩人並肩離開的身影拖曳得很長,梁京淮勾著車鑰匙在手心裏轉,陳遲頌偏頭在聽他講話。
而她,在和他們背道而行。
或許青春本來就是一場馬不停蹄地相逢和借過,短暫相交的兩條線,也終將在月落烏啼時,淪為各色的荒唐。但因為年輕,我們總固執地接近痛苦,在一次又一次的心口浪尖,徘徊與掙紮。
哪怕最後滿身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