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最近的距離
黃啟民稱病耍賴,貓在家裏不出門,老奸巨猾地派出夫人為自己說項。
遊書朗憐惜師母辛苦,項目又在關鍵時刻,自然不能甩手不理,隻是沒有答應黃啟民的請求,長嶺醫藥董事長的位置一直高懸無主。
正月十五這天,隻有遊書朗到崗,做了一組實驗,忙到下午3點他換了衣服走出研發基地。
晚上答應了添添一起看花燈,小家夥用電話手表已經打來催了一次。
街上的節日氛圍越發濃鬱,即便是城郊,入眼也是一片鮮亮的紅色。
遊書朗在公交站台等車,依舊靠著站牌,心思有點散,想著有的沒的。
“煙花好看嗎?”一個淩厲的少年音從極近的地方傳入耳中,遊書朗斜眼一瞄,看到了靠在站牌另一側的俊朗少年。
大冷的天兒,少年隻穿了一件棒球服,時髦的破洞褲與限量AJ之間露著一截皓白的腳腕。他背著背包,拿著滑板,嘴裏嚼著口香糖,斜眼乜來,再次問道:“過年那晚的煙花好看嗎?”
他們的肩膀隻隔著一個鐵柱,說話時口中呼出的白氣似乎都能交融在一起。
“好看。”遊書朗答得百無聊賴,目光遠眺,心裏抱怨,車子怎麽還不來?
遊書朗過於隨意的神情顯然激怒了少年,他的聲音越發冷凜:“你不配。”
“煙花還是人?”
“都不配。”
遊書朗不願與小孩爭,恰巧一輛公交車入站,不管對錯,他隨著人流而上,隻留下一句:“等你成年再來談配不配的問題吧。”
入夜,燈盞相連,琉光萬裏,恍若天上街市。
一年一度的花燈節,恰逢城市紀念日,因而格外盛大。
中央廣場擺放著萬餘盞大小花燈,與之比鄰的步行街旁,還舉辦了冰燈展,引得遊人眾多,流連忘返。
遊書朗抱著添添在人流中行走得有些吃力,他給添添買了一盞熊貓花燈,如今已被擠得變形。
前方一眼望不到邊的人群仍在攢動,遊書朗隻得抱著添添轉入暗巷,尋了一處相對寬敞僻靜的地方。
沒想到巷子裏還有一處餛飩攤子,和一位紮花燈的手藝人,見添添手中的熊貓燈癟了,手藝人主動接過去簡單擺弄幾下,小熊貓便如初時一樣憨態可掬。
添添吃著熱餛飩,蹲在賣花燈的攤子前也很開心,遊書朗舒了一口氣,想著便不去湊那份人多的熱鬧了。
他在巷子口抽煙,不斷的有人從他身邊湧向花燈主會場,遊書朗看著越來越緊密龐大的人流,慢慢蹙起了眉頭。
人流就像一根繩子,不知怎麽在前麵係上了一個結。一直緩慢移動的人群開始變得水泄不通,前麵的人沒辦法行進,後麵的人又源源不斷地湧來。
有的人雙腿失去平衡,身子歪斜,一不小心就被後麵的蜂擁而上的人流撞倒。像是起了什麽連鎖反應,越來越多的人摔倒了,千萬雙腳踏在他們身上,頓時哀嚎四起!
“別擠,別擠,有人摔倒了!”
“孩子,我的孩子不見了!”
“臥槽,有危險,大家後退,快後退!”
有人想往外跑,更多不明狀況的人想往裏衝。祥和熱烈的氣氛忽然被打破,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一場盛大的慶典,演變成混亂不堪的高危事故!
遊書朗此時身在中央廣場的入口之一,是步行街與廣場相接之處,自然遊客也是最多的地方。步行街兩側的鋪麵,放著祥和的喜樂,眾人吵嚷,自然聽不到前麵的鬼哭狼嚎。
遊書朗心中已有隱慮,便十分警覺,他站得地勢較高,即便聽不到呼救的聲音,也能看見前方人流似有異動。
驀地繃緊身體,他四下一尋,看到一家商鋪矗立在牆角的梯子,二話不說立好梯子,遊書朗迅速爬上房頂。
舉目一跳,他心中咯噔一下!前方200餘米處已經混亂不堪!遊人們伸長的手臂好似攪擾在一起,像從鬼獄往外爬的生靈。
爬下梯子,遊書朗一把抱起添添推開附近商家的門,急道:“前麵發生事故了,我要過去幫忙,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孩子。”
出了門,又對紮花燈和賣餛飩的老人喊道:“前麵發生踩踏事故了,你們快去店裏躲著!”
轉出暗巷,便見源源不斷的遊人還在湧向主會場,七八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從遊書朗身邊興高采烈地走過,被他胳膊一展,直接攔了下來。
遊書朗語速很快,卻平穩未慌:“前麵發生了踩踏事故,我現在需要你們的幫忙……”
片刻之後,幾個大學生迅速調轉方向,按照遊書朗的交代,將部分遊人引入多條暗巷進行分流。
“他說一定不要高聲叫嚷,避免引發恐慌,不要讓遊客走回頭路,那樣同樣容易發生踩踏事故。”
另一個大學生點點頭:“再拉一些人來幫忙,他說選擇年輕力壯,看起來易於溝通的。”
“王卿良去通知步行街入口的安保人員了?”
“對,那個人說完,王卿良就順小路撒丫子去通知了,讓他們別再放遊客進來了。”
待他們再回首,已經看不到剛剛那個條理清晰分派任務的男人了。
越往前行越艱難,遊書朗逆著人流,幾次差點被推倒。
擠進內圈,視線一掃,比他想的還要嚴重。發生踩踏事故的地點是一處台階,不過三米寬兩米長的廣場台階,竟然人疊人,不知道疊了多少層!
台階之下也有不少人摔倒了,踩踏的麵積,因為慌張擁擠的人群,還在不斷擴大。
慘叫的,身吟的,痛哭的,這方應該承載歡愉的廣場,卻生生變成了人間煉獄。
已經有現場的安保人員在疏散外圍遊客,但因為力量有限,收效甚微。
冒著被踩踏的風險,遊書朗立刻加入他們。
砰!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
正在疏散遊客的遊書朗猛然轉頭看去,見一個約高三米的木質瞭望台竟然塌了!
驚呼聲震耳欲聾!這個不堪重負的瞭望台,帶著幾百名為了躲避踩踏而爬上來的遊客坍塌了,砸向了地麵上同樣在驚呼的人群!
遊書朗的世界似乎靜默了一瞬,一張張驚恐的,懼怕的,後悔的臉定格了下來!他忽然看到了樊霄口中的末日之景,看到了他的顫栗與心魔。
如浪的慘叫聲驚得遊書朗迅速回魂,他一把拉住一個健碩肥胖,正在用力推搡人群的男人。
“別慌!根據指引有序離開,你不會有事的。”
階梯踩踏處基本控製了形勢,廣場外一直待命的醫護組已經趕了過來,逐個對踩踏人員的傷勢進行了初步處置與救治。
而此時,遊書朗正在將一個壓在台子下的女人往出拉。
“腿能動嗎?能使上力嗎?我向裏爬一點,你抱著我的脖子,我們一起出來。”
木頭與鋼筋混合的瞭望台此時已經支離破碎,一些地方與地麵形成狹小的空間,隨時可能再次垮塌。
遊書朗鑽了進去,匍匐在地,讓女人圈著自己的脖子,帶著她一點一點爬了出來。
將女人交由其他救援者,遊書朗扶著腰直起身子。
入目是一片廢墟,也可稱之為煉獄。到處是從觀景台上摔落的遊人,有些人還算幸運,隻是輕微摔傷,有些人捂著傷處扭動著身體哀嚎,還有一些一動不動,在冰冷的地麵上像沉睡了一般。
而這僅僅隻是從高台上跌落的,還有更多的人被壓在了廢墟之下!
如今,已經有很多安保人員及誌願者參與到了營救之中,在各個可以突破的地方,解救受困的遊客。
一隻老邁的手忽然抓住遊書朗,鬢邊花白的老婦跪在了他的腳邊,淚流滿麵,雙手合十:“求求你救救我孫子,救救我孫子!求求你了!”
遊書朗顧不得去扶她,隻說了聲“別急”,便俯身去看老婦指的地方。
俯仰之間,遠處的一個背影忽然闖入視線,寬厚有力,異常熟悉。遊書朗微微愣怔,再看便又是淩**錯的人影了。
他覺得自己是眼花了,匆匆放下一瞥之間的思緒,打開手電筒,照進支離破碎的縫隙。
昏黃的圓柱形光線一掃,遊書朗心中一凜,這一處幾平方之所,竟然壓了這麽多人!
呼痛聲,呼救聲,在見到手電的光源後更加慘烈。遊書朗在這其中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手電的光源送過去,他俊目微瞠:“薛副總?”
薛寶添也是一怔,之後便像見到親人一樣鬼哭狼嚎:“遊書朗!遊主任!你快救我呀,我踏馬要被壓死了!”
遊書朗做了一個安撫的動作,他迅速分析了這處窄域的形式,隨之做出判斷。
“你那處先不能動,動了怕是這裏就垮了。”
“你他媽還記我仇呢是不是?上次不救我,這次也不救我,咱倆不都和好了嗎?我都把你的微信分組從‘煞筆’換到‘朋友’了。”薛寶添委屈地抹了一下鼻子,“沒想到我他媽終究錯付了!”
遊書朗不理他,詢問了一個最易施救的傷者,在得知他的腳被木頭壓著後,起身尋了一塊兩掌寬的石頭,然後小心翼翼地爬進了這處狹窄的空間。
用石頭墊起斷裂的木頭,引導著傷者一點一點抽出他的腳,然後用剛剛營救女人的方式,將傷者帶出了廢墟。
“這不是我孫子。”年邁的老婦趴在冰冷的地麵上,往裏麵指,“我孫子在裏邊!”
遊書朗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進去,手電筒的光線隻照到了幾片布料,他心中一沉,孩子壓得那樣深,便意味著很難在第一時間得到營救。
他又救出了一個半身是血的傷者,那人的肩上紮了一塊碎木,鮮血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將遊書朗淺灰色的羽絨服染成了一片暗紅。
臉上也沾了血,黏糊糊的不舒服,遊書朗用肩頭蹭了一下,再次俯下身子。
“書朗!”一聲大喝和著冷風驟然傳來,幾近脫力的遊書朗驀地被拉進一個熟悉的懷抱。
“你怎麽了?傷在哪裏了?!”樊霄的聲音幾乎變了調,他眼中蒙著淚,想要抱緊遊書朗,又怕傷了他,“我送你去醫院,別怕,別怕寶貝,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你不會有事的。”
那個背影原來真的是他,不知為何,被人緊張著的遊書朗眼中一熱,心緒絲絲絡絡的纏在一起,道不明喜怒。
這個懷抱太熟悉了,熟悉到他靠進去就泄了全身的力量。
樊霄似乎又要公主抱,遊書朗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輕聲道:“我沒事。”
樊霄已經陷入了某種恐懼,接收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他的眼淚簌簌落下,執拗的要將遊書朗帶去醫院。
遊書朗用雙手捧住樊霄的臉,拇指擦掉他的眼淚,溫熱的氣息與他交融,一字一句的說道:“樊霄,我沒事,沒受傷,身上的血是別人的,我和你一樣,在救人。”
他說了兩遍,樊霄才漸漸的平靜下來:“你沒受傷?不會死?”
遊書朗又擦去了一顆溫熱的淚,鄭重地說到:“沒受傷,不會死。”
這回,換成樊霄脫力,他腳下一軟嘟囔了一句:“嚇死我了。”
忽然,兩個人腳踝處傳來一陣刺痛,垂目看去,竟是被一根從廢墟中伸出的小棍一下下戳的。
“你倆換個時間卿卿我我好不好,救我啊,我他媽快成樂山小佛了。”
“誰?”樊霄問。
“薛寶添。”遊書朗離開樊霄的懷抱,淡聲道,“救人吧。”
廢墟中,遊書朗向薛寶添伸出手:“能動嗎?傷到哪裏了?”
薛寶添這時的聲音竟然沉鬱了下去:“哪裏也沒受傷,可以動。”
“把手給我。”
一隻碩大冰冷的手被送到遊書朗掌中:“先帶他出去。”
遊書朗這才反應過來,薛寶添身後還有人!
他支上了手電筒,看到薛寶添用力側身,露出了背後的人。那個人幾乎是趴在薛寶添身上的,將身下的人護在懷裏。剛剛由於亂木的遮擋和角度問題,遊書朗並沒有看到這個人。
“帶他出去,大爺的,壓死我了,原來壓我現在還壓我,比木頭都沉。”
“不行。”同樣探進半個身子的樊霄拒絕,“他在你身後,他動你必須先動。”
“別他媽瞎逼逼,你有家庭地位嗎?聽遊主任的。”
薛寶添希冀的目光落在遊書朗身上,卻聽到冷靜的聲音:“我們先帶你出去,再救他。”
薛寶添是唯一一個從廢墟裏出來,身上卻沒帶傷的。他拍了拍髒兮兮的貂皮大衣,撅著腚對裏麵那個昏迷不醒的男人說道:“拜拜了您勒,您今天要是有幸去閻王爺那報到,千萬和他老人家說一聲,下輩子你做豬做狗都行,千萬別做男同了,忒他媽招人煩。”
說完,他拖著那根小棍兒,穿過淩亂的人群,沒了蹤影。
這片廢墟下隻剩下薛寶添身後的男人和那個深埋的男孩。男孩的奶奶一直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流著淚期盼神明保佑。
“工程車輛都堵在路上過不來,剛才我進去救人的時候,看到孩子在流血,等起重機怕是來不及了。”遊書朗拉開羽絨服的拉鎖,“我再進去探探情況。”
“我和你一起去。”樊霄也脫下大衣,“前麵的人都救出來了,現在下麵的空間不算小,孩子壓得深,地形複雜,一個人怕是不方便救人,我和你去,咱倆盡量第一次進去就將他帶出來。”
“樊霄。”遊書朗攔住他,神情猶豫糾結。
樊霄笑了一下:“你就當我是在你麵前作秀,上次作秀,我們不也一起救下了添添,這次也一定能成功。”
說完,他率先趴在地上,爬入了廢墟。遊書朗靜默了一瞬,便緊隨其後。
裏麵的情況比預想的還要複雜,兩個人爬到最狹窄處,進無可進,卻離男孩兒還有一臂的距離。
而且男孩兒的身前橫艮著支離的大小碎木,他的身體夾在了縫隙中,鮮紅的血液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也顯得慘白寡淡。
“看那裏。”遊書朗的手電光線聚焦到一個角落,“我們隻需再多向前半個身子,就能將孩子腳邊的細木頭清理掉,打開一個救援通道。”
樊霄的身體卡在縫隙中,他上下看了看:“要探進半個身子,就要加寬我們通過的通道,上麵的木頭不能動,能動的隻有我們身下的。”
他移動身體靠近遊書朗,空出自己剛剛趴過的位置,用手中的工具撬動地上的木頭。
細木好撬,輪到粗木就要一下下打碎了再撬,細微的震顫都可能導致塌方,樊霄每一次的動作都是在賭上天的眷顧。
他又向遊書朗靠了靠,兩具身體緊密地貼合,隔著薄薄的衣服交換著彼此的溫度。
這好像是自樊霄的騙局被識破後,兩個人離得最近的一次。即便這期間他們上過床,打過架,零距離、負距離都曾有過,卻也不及此時親密。
遊書朗看著樊霄的汗水從鬢角緩緩滑落,他錯開目光,壓住了自己不該起的念頭。
“唔!”樊霄悶哼一聲。
“怎麽了?”
“沒事,掌心有汗,鐵簽子一下脫手了。”
敲砸的聲音再次響起,樊霄被鋒利木屑劃開的掌肉迅速滲出血來。
拓寬了通道,樊霄向前又探進了半個身子。他用手將孩子腳下的碎木清理幹淨,果真那個地方足夠將孩子拉出來。
但角度是個問題,強硬拖拽隻能加重男孩兒的傷勢。
遊書朗又艱難地向前爬行了一點距離,他的胸口和後背都被劃傷,傳來陣陣刺痛。
伸出手,他拖住孩子的腦袋,然後看向樊霄。
隻一個眼神,樊霄就懂了遊書朗的意思,他們一個拖一個拽,可以極大程度地減少對孩子的二次傷害。
遊書朗輕輕點了下頭,手上隨之用力,樊霄也在此時發力,將孩子從通道拽出了一點。
反複數十次,孩子終於被拉了出來。樊霄側身將孩子裹進懷裏,一點一點後退,終於退出了廢墟。
“有氣,活著。”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人群爆發了熱烈的歡呼,兩鬢花白的老人長身一跪,向著樊霄的方向,含淚拜謝:“菩薩保佑!”
樊霄抱著孩子往救護車的方向跑,邊跑邊回頭看向遊書朗。已經從廢墟中爬出來的遊書朗摸出一根煙拋進嘴裏,向他揮了揮手,麵上露出了一點笑容。
樊霄抱著孩子上了救護車,護士迅速的關上了車門,切斷了他與遊書朗越過千萬人,仍膠著在一起的目光……
救護車拉著鳴笛開走了,遊書朗腳下一虛,晃了一下身體,他的體力已經完全透支,不再具備參加救援的能力。
找了一個角落席地而坐,卻意外地發現了薛寶添。
“你不是走了嗎?”遊書朗可有可無的問。
“那個人……怎麽樣了?”
“誰?你身後的那個?將你護在身下的那個人?”遊書朗向後仰身,吐了口煙,“被其他人救了,聽說沒死。”
聒噪的男人反常地沉默了很久,然後咬牙切齒:“護著我?他那是臨死也想壓我!擦,這次不死,下次爺爺弄死他!”
他起身走遠,依舊罵罵咧咧:“閻王爺下班真踏馬早,趕不上回家的二路汽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