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為殿下而來

“陛下怎麽來了……”王總管撐著手想要起來,小卓子要來幫扶,他卻隻揮揮手,嗬嗬喘著氣。

“朕聽聞你病了,來看看你。”賀子裕在床旁坐下,撿起傾倒了的碗。“你怎麽,病成這個樣子?”

“病來如山倒,蒙陛下掛念,怕是……咳咳,挺不過這個冬天啦。”

王總管靠上床頭,虛弱又慈祥地看著賀子裕,企圖從他身上找尋出一星半點影子,沒找到也就明白過來,自己要等的人是回不來了。

“師父,別那麽說,您近來不是覺著好多了嗎?”小卓子低下頭,掖了掖被角。

手背被拍了拍,王孝繼平靜地搖了搖頭,小卓子就明白地退下了。他臨走前又拉開床帳,關上通風的窗子。

隨著腳步聲遠去,屋子內一下就安靜下來,賀子裕垂眸不語。

“聽聞陛下都已經親政了……”

“是。”

“陛下好呀,”王孝繼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如今陛下還能記得奴才,還能來看奴才,奴才就已經是幾世得來的恩典了。”

賀子裕心間像酸酸脹脹的,說不出話來。

這一年光景,守在他身邊最久的不是秦見祀,而是藏在玉玨裏的小皇帝,和殿門外聽差的王孝繼。

賀子裕依稀記得他剛來到這世間的時候,秦見祀要殺他,是那時的王孝繼站出來顫著嗓子質問弑君,那聲音都被嚇得發顫,也要堅定地守在他麵前。

那會兒他舉步維艱,連宦官宮婢都要看秦見祀的臉色行事,卻還有王孝繼尊他敬他,處處替他提點周全。

可一眨眼過去,小皇帝走了,王孝繼已然白發蒼蒼。原先賀子裕以為自己不會牽掛的人或事,都在一點一滴牽動他的心腸。

“王孝繼,陪朕過完年三十吧。”賀子裕搭住他的手,握了一路的手爐,掌心的暖意在這位老人幹枯的手背上蔓開,“來的時候,唯有你護著,如今,朕也隻能陪你最後一程了。”

王孝繼抬起頭來,微微愣住。

·

賀子裕從王宅裏出來,接王孝繼進宮的馬車就到了院門口,內裏鋪著絨毯,備了暖爐,絕不讓這位老人有所凍著。

一個宦官能得在宮中安度晚年,能有禦醫把脈診治是何等大的福分,然而對於賀子裕而言,這也隻是他力所能及的一點了。

“那個小卓子是誰?”賀子裕重新坐上馬車。

“回稟陛下,是王總管前些年收的徒弟,跟在身邊也有些時候了。”旁邊伺候的宦官回答道。

“為人如何?”

“忠孝兩全,王總管病後也無兒女,他就推了宮中的雜事,專心侍奉。”

賀子裕微微頷首,“年後,便讓他來朕宮中聽差吧。”

“是。”

馬蹄嘚嘚地走了,賀子裕靜靜仰靠在軟墊上,摩挲著懷裏的手爐,鏤金的花紋帶著點點凸起,已經有些淡了溫度,歎息間呼出白氣來,綿長地散開去。

忠仆難尋,不知為何,他近些時日總是要想起周朗來。

同樣也是忠仆,記憶漸漸清晰,可賀子裕反而看不明白,朦朧裏周朗的麵目神情,同如今的秦見祀竟然是如出一轍,難道說這一世,並非是鬼王曆劫的第一世?

他卻是不知了。

賀子裕閉上眼,車輪咕嚕嚕轉著,沉入久遠的深淵裏。

當初的事情,也是時候該好好回想一番了。

·

那年,周朗護著他本是四處避難,到處都是起義軍與戰亂,皇位上坐著的人換了幾輪,南北都起了王來,卻有個叫賀啟六的人,帶著一支從偏僻山裏一路打到關中的軍隊,也不稱王稱帝,而是尋到了他。

“我等誓死效忠大鄭,願助殿下複國!”賀啟六跪在他麵前,他就知道這個人與其他貪圖一時利益的莽夫都不一樣。

打著匡扶正統的名義,而不急著稱王,如此贏得了民心與前朝舊部支持,也有了討伐叛賊的名頭。

劉遏從這個人的眼中看到了勃勃野心,可他也不知道,這個人是否能有一統天下、結束亂世的氣運,他眼見民生凋敝,鬻兒賣女,國破亡的是千千萬萬百姓的家,若他能盡綿薄之力,早日以戰止戰……

劉遏答應了,卻也不得不答應,身於亂世如浮萍一般,廢太子的身份早就讓他不得自由。於是那天他站在棲身幾年的茅草屋前,一把火點燃了所有,濃煙滾滾的,周朗就陪他靜靜看著。

“殿下。”

“你離開吧,”劉遏轉過頭,幾分疲倦,“你再也護不住孤,孤也給不了你什麽。”

而周朗目光深邃,“屬下不會走。”

當初洞穴裏的低低吟哦與粗糲手指摩挲而過的觸覺,劉遏早已淡忘,可卻有人捧著這零星交集回憶,日夜思量。

馬蹄踏泥水,飛濺三兩滴,隱匿多年的廢太子又一次回到疆場之上,拿起刀槍弓箭,他沒有龜縮於營帳之中,而是成了百姓與前朝人士的主心骨,而他所到之處,定然有人為他在前先鋒,在後墊背。

他殺一人,周朗便殺十人,他受一次傷,周朗就為他受十次百次的傷。

心之所向,劉遏的身前永遠有那人在廝殺,身後永遠都有那人在追隨,然而劉遏卻從來也不知此事。

因為他目光所及之處,從來沒有周朗。·

直到那次忻川大勝,主帥犒勞三軍,箭簇射入紅靶心中,劉遏痛飲烈酒。

“殿下,賀某敬你!”賀啟六起身來與他碰碗,“此次大勝,全憑殿下領導有方,才叫我軍勢如破竹!”

“賀帥謬讚,”劉遏嗓音淡淡,盔甲上血漬未幹,“孤所能做,能力有限。若非十萬將士衝鋒陷陣,恐怕不得凱旋。”

酒入腸中,辛辣意自五髒六腑濃烈地彌漫開去,劉遏放下碗,斟上,又飲下。

都說無人能叫這位冷麵殿下開顏,即便是大獲全勝亦是不能,赤紅的披風掛在肩頭,白皙麵龐上帶著一道淡淡血痕。

他總是滿腹心思地沉默著,或許是想那從前的雕梁畫棟與街頭的童言笑語。

劉遏又轉頭,看向撕羊腿的賀啟六,這些時日裏他從這人眼中看到的除野心以外,還有欽佩與忌憚。

賀啟六對上他目光,微微一拱手。“殿下,如今可是還有何事叫你憂心?”

劉遏思忖半餉,放下碗筷,“……明日軍隊入城,不得橫征暴斂,不得欺壓百姓,賀啟六,你可能做到?”

“殿下所言,也正是賀某心中所想。”

“那倘若大軍真有攻入都城的那天,孤便會退位讓賢,”劉遏垂眸,“成全於你,民生安泰也係於你手,屆時,還請你放孤歸於山水。”

“殿下說得哪裏話。”賀啟六笑笑。

“賀啟六,在其位,必謀其政。”劉遏沉冷地看著他。

賀啟六的笑容緩緩收斂,隨即起身來,一下半跪行禮。“賀某,必不負殿下所托。但倘若之後,我及我子孫治理不好這天下,那麽這天下,還歸殿下並這大鄭後人之手。”

“好。”

直到後半夜,宴席將散的時候,篝火的火意也惺忪淡了。將士們喝得半醉,劉遏抱著酒壇起身來,踉蹌往營帳中走去。

他不知為何一腔孤寂,像是已經孤寂許久,想聽聽其他的人聲,卻想不起還有何人。靡靡鄉音,吹徹寒笙,盡都淡去。

劉遏緩緩走著,對上那輪孤寂寒秋的月頭,一下撞入人懷中,盔甲半硬,嗑得臉疼。

“殿下,你醉了。”

他擰起眉頭,摸向麵前那人,摸上那人眉眼,卻記不清那人名姓了。懷中的酒壇子隨之被人接過,放在一旁。

“你是何人?”

“屬下是……周朗。”

“那麽周朗,陪孤說說話吧。”他徑自搖晃著,走入帳中。

周朗微愣,跟著他走入帳中。

於是沉重的盔甲被一件件卸下,麵上的血痕被人用熱的長巾輕柔抹去,就像從前怎樣在草屋伺候一般,周朗仍是這樣伺候劉遏。

而劉遏躺在被褥上,神情迷瞪。麵前的人幾分熟悉,他卻想不起來。

“你就是那個,在城樓上救下孤的侍衛嗎?”

正在洗長巾的周朗聞言神情一黯,“是,是屬下。”

“你也來軍中了啊。”

“是的,為殿下而來。”

劉遏癡癡看著,燭火晃得頭暈,周朗又走過來,輕輕熄滅了旁邊的蠟燭,隻要劉遏的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如何去做。

於是一切都昏暗起來了。

半醉的劉遏就伸手一扯,將他扯得低下身來。“孤想起你來了。”

“嗯?”

“你是那個,一直在草屋陪著孤的侍衛?”

周朗笑了。“是的。”

“那孤記得你,”劉遏喃喃道,“睡著的時候,會喊孤的名字。”

“殿下……”

“對,就是像這樣。”

黑暗裏,劉遏又翻過身去,他側躺背對著周朗,恍惚間記憶不斷遠去。

一點點月頭西斜,他逐漸睡得昏沉。

而同是在黑暗中,屈膝跪上榻的周朗眼神幽暗,指腹緩緩摩挲過劉遏的麵龐,直至唇瓣。

“嗯……”劉遏感覺到異物入唇,眉頭微微皺起。

周朗俯身來,指尖濕潤著,他低低喚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