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難為陛下了
禦書房中,太傅還在給賀子裕授課,講述帝王之道。
“如今天下,北有狄部,西有犬戎、餘無、緄戎諸國,北邊戰事才休,攝政王有意以和親換取戰事安寧,”太傅捋著胡須,“而西邊,犬戎國勝了餘無,統領其部族,恐怕日後也會成為我朝勁敵。”
賀子裕吃著糕點果子,點點頭。
“您別再吃了,陛下。”
“太傅不如也嚐嚐?今日禦膳房把糕點做得格外軟糯,正適合牙口不好的老人。”
“陛下——”太傅吹胡子瞪眼。
“其實照朕看,犬戎國成不了勁敵,”賀子裕放下糕點,擦擦手道,“犬戎從前弱小,在西戎一帶不受注意,這才能休養生息,逐漸壯大,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打了勝仗,樹大招風,西北部族這麽多……要朕來說,他們此後怕是不得安寧了。”
“陛下不能這麽想……”
“太傅,別的地方你講得挺好的,就是這一塊恐怕還得請教攝政王,不信您改日去問問,他也定會如此說的。”
太傅無奈地搖搖頭。
賀子裕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麵。不知為何,一論朝政他總有種莫名熟悉感。
“說起和親,是要在宗室女中挑選嗎,西北苦寒,京城中養著的姑娘都是嬌滴滴的,真要被送去,可是得吃苦了。”
“陛下不能這麽說,和親之事乃是為國為民,身為宗室子女,生來錦衣玉食,可也不能忘卻自己肩頭扛著重責。”
“究其根本,還是王朝國力不夠強盛,不能憑軍隊武力鎮壓,才要犧牲錦帛錢財乃至女子的命運前途,來換得所謂安寧。”賀子裕撐頭道,“朕聽說皇叔以前驍勇善戰,為何他不帶兵出征?”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是輸在國力上?”
“先皇在世時,曾經有齊王越王與丘涼王,三王作亂,先皇與攝政王,曆時多年才平息這場叛亂,國庫也因此空虛。多年動亂致使苛捐雜稅橫行,如今世道難得太平,”太傅歎了口氣,“休養生息,方為國策啊。”
賀子裕沉吟片刻,摩挲著指腹。果然朝堂政事事涉太多,民生國力都要妥善考慮,有些事情不能想當然的下決斷。
“太傅以後也不必講外族了,就講這些,朕愛聽。”
“陛下當真願意聽?”
“在其位,謀其政,”賀子裕的目光卻越過太傅,看向半空中無聊飄**的小皇帝,“朕先前不知道這些,才會這麽問。可轉念一想,朕的肩頭擔著的是民生大事,倘若朕連這些都不知道,又如何治理好一個國家。”
這話有一半是指向小皇帝說的,而太傅已然感動得淚流滿臉。“陛下竟然能想到這一層,實在是難得……”
“那秦見祀和左相自會治理,你讓他們去唄。”小皇帝懶散看向他。
“朕是天子。”
“是個無權的天子。”小皇帝提醒道。
“你做皇帝就不能有點追求?”賀子裕暗暗開口,小皇帝奇怪望了他一眼,許久,又在太傅的嘮叨聲中負手飄**著走遠了。
小皇帝不能離開玉玨太久或太遠,想也不用想,便是往寧清宮林淑妃的住處去。
明明林容兒也看不見他,但是小皇帝總愛往那跑,看林容兒繡醜鴨子、做糕點、試新衣裳,一呆就是許久。
風和日暖,幾點櫻花迎早春。
賀子裕看著小皇帝飄走。
他對於前世的事情早已經忘卻了,隻隱隱記得他死的時候烽火狼煙,幹戈滿地,戰火所到之處哀鴻遍野,什麽清明盛世都是文人筆下如夢幻般的泡影,可念而不可及的存在。
如今能有活著的機會,其實他也沒太大追求,隻要安穩坐著皇位就可以了,偶爾卻也會覺得,他正正好穿成了帝王身,是否這是幾百年前那場戰亂流離中,許許多多人夙願的凝結。
讓他們看不到的海晏河清,就交由他來看到呢。
……還是想太長遠了。
“陛下,陛下?”太傅喚回賀子裕的思緒。他搖搖頭拋掉腦海中的想法,隨手拿起一塊糕點。“太傅接著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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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直到散課的時候,太傅都很是欣慰。
“……陛下忽然間就長大了。”
賀子裕要的就是太傅的這份欣慰,與此同時他也不能“長大”得太快,還是要時不時裝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要吸引朝堂清流擁護他,才能規避掉秦見祀弑君的可能。
太傅走後,他伸手召來王總管。
“方才授課的時候,攝政王的暗衛沒盯著吧。”
“陛下放心,老奴都派人引開了。”王總管笑著擺了擺拂塵,旁的什麽也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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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晚間的時候,宦官又報上來一件事。
“早朝時候彈劾史大人酗酒的那位禦史,回府的時候從馬上摔了下來,卒了。”
“什麽?”賀子裕站了起來,“他他死了?!”
他雖然猜到秦見祀目的沒有達成會因此惱怒,可是怎麽也沒想到一個三品的禦史大夫竟然會橫死街頭。哪有從馬上摔下來這麽巧合的事情,又恰好是在這個節骨眼。
“他真的死了?大理寺可去看過查過,有無人為外傷?”
“陛下何故如此驚慌?”外頭,傳來人熟悉嗓音,秦見祀大步邁了進來,照舊解下披風,遞給一旁宦官。賀子裕默默往後退了一步,喉結一動。
“無事,隻是驚奇……生死無常。”
“都退下吧。”
“是。”
眾人都退下了,賀子裕原本還想沐浴的,瞧這陣仗也隻得欲言又止。秦見祀兀自揚袖在椅子上坐下,順勢交疊著手,懶散看向賀子裕。“陛下有什麽想說的嗎?”
“朕能有什麽想說的。”他默默往後挪了幾步,挪到牆邊,勉強安心,總感覺今晚的秦見祀有些不太一樣。
“陛下會覺得內疚麽?”秦見祀扯了扯唇角,往後靠去,“畢竟原本陛下允諾臣之事,最後卻出爾反爾,不過是職位調動的小事,竟還死了一位禦史大夫。”
開門見山。
賀子裕的麵色蒼白幾分,果真是衝他來了。
“慫什麽,你是天子!”小皇帝被壓製得出不來,在玉玨中叫囂。
“陛下是天子不假,可是臣早已說過,開口做事之前,都得三思而後行。”秦見祀冷聲,氣勢隨之一盛。
這個話茬接得太順,小皇帝一下沒了聲。
賀子裕能感覺到,秦見祀是真的生氣了。可是秦見祀在氣什麽,他自己也說這是職位調動的小事,怎麽也不至於因此動怒。
明明猖狂至當街殺人的元凶是他。
“皇叔問朕內不內疚,”賀子裕平靜低下頭,小聲道,“朕不內疚,殺人者才該內疚。”
他確實被秦見祀壓製瑟縮不假,可是非黑白他也清楚,並非軟弱沒有血性。
殿內,氣氛一下冷凝。
燭火噗嗤搖晃了下,座上人發出聲冷笑。“本王殺人,也不是什麽人都殺。”
賀子裕抬起眼,瞧見明暗裏,秦見祀正淡漠地撥動手間扳指,一時蹙了蹙眉頭,分不清他說得是何意。
秦見祀忽然勾了勾手指,“陛下,為何站得如此遠?”
賀子裕深吸一口氣,抹了把眼睛。他走近了些,再近些,直到快走到了,猛然被秦見祀伸手一拽摔了下去,半跪著重重摔在了椅子旁。
“嘶。”
賀子裕一手撐在秦見祀腿上,他有些吃痛地想要站起來,下巴又被捏住抬起。
“朕錯了。”賀子裕對上秦見祀半眯起的鳳目,氣勢令人膽顫。這會兒他血性沒有,隻剩軟弱,“皇叔,朕知錯了。”
那隻大手逐漸往下移去,扼住他的脖頸。“陛下一招扮豬吃老虎,用得倒是精彩。”
“皇叔誤會……”
“誤會什麽?豈不是陛下把臣當猴戲耍,還送珊瑚樹來臣府上。”猛然,秦見祀手上力道加大,窒息的感覺夾雜著疼痛傳來。
賀子裕兩手握住那桎梏他的手腕,掙紮著用手拍打,他的眼緊緊看向秦見祀,心遲緩地跳動著,然而手上力道沒有半分鬆動的勁。
完了,真是要弑君了。窒息感一陣陣地傳來,賀子裕微微張開口,發出啞然的聲音。
忽然,一滴熱淚滴在秦見祀的虎口處。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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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見祀手勁忽的一鬆,賀子裕趁機掙脫大口喘息著,他猛然低下頭去,眼睫上還垂著淚,一滴滴往下滴,整個人已經縮在椅子邊上一動不動。
“哭什麽?”秦見祀抿了抿唇,擦去虎口上的水漬。他還是第一次掐人,看見有人哭成這樣的。
身旁傳來一聲很大的吸鼻子的聲音,縮在那的賀子裕嗓音沙啞。“朕都要被掐死了,自然害怕。”
秦見祀垂頭,瞧見椅子邊上的肩膀還在微微聳動著,開始思忖是不是自己真嚇這小鬼嚇過了頭。但按理來說,這力道應當不至於死。
“抬起頭來。”
賀子裕抬起頭,眼睛還通紅著。他小聲開口:“皇叔,這件事真是朕錯了。”
“……”
秦見祀忽然伸出手,賀子裕又下意識驚慌地躲閃,秦見祀的手已經自後繞去,一下捏住他後頸,而後手指在他下眼睫處抹過。
賀子裕的心咯噔一聲。
秦見祀把手伸到燭火下端詳,指腹上除了晶瑩的淚珠,還沾了些許胡椒粉。粉末的位置比較下麵,大概用力眨眼的時候才會進入眼中。
“本王隱約記得,上次是米粉。”
“許是朕餓了去禦膳房,不小心沾上的。”賀子裕默默低下頭。
“難為陛下了。”
玉玨裏,小皇帝已經笑瘋了。
外頭岑寂,打更的侍從經過,敲打著手裏的木鑼,賀子裕瞧著秦見祀像是氣消了,然而腿還軟著,索性就不起來了。
“陛下既連說三句知錯,知道自己錯在哪嗎?”秦見祀拿出帕子,擦幹淨指腹。
“知……不知道。”
“做一件事,首先要有獲益的可能,才會去做。”秦見祀抬手將帕子丟進火盆中,“明日上完早朝,去問問你的太傅。”
“喔。”賀子裕的額頭抵在他腿邊,多少有些鬱悶。
“起來。”
賀子裕慢騰騰地扶著椅子把手起來,秦見祀也正要起身。然而賀子裕猛然一下趔趄,又不爭氣地拽著秦見祀的腰帶摔了下去,砰然一壓,壓得秦見祀又坐回了位子上。
他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不出意料,秦見祀的臉黑了。
“皇皇叔……疼嗎?”賀子裕的手胡亂捋了捋秦見祀的袍子,“朕給你揉揉。”
他的手腕被人攥住,一下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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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漫漫,燭燈未滅。
秦見祀批閱著公文,賀子裕跪坐在旁磨著墨,一邊偷偷看著奏章內容。禦史當街橫死,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誰所為,很快彈劾的奏章就會如雪花般堆積在案頭上。
但與此同時,秦見祀狠曆的手段也將震懾人心。
賀子裕打了個哈欠,正偷看著的奏章就被秦見祀抽走了。搖曳的燭火逐漸模糊,賀子裕想念著明早的蒸餅,撐著頭一點一點地,睡了過去。
而秦見祀仍舊提筆寫著閱字,筆尖僅僅一頓,又接著繼續。
又過了一刻鍾,秦見祀解下身上披風,隨手蓋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