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沒認出老同學,如何補救
畢竟有向文楷那樣的狀元兒子,方嘉嘉作為王秀荷的女兒,除了美院的那張通知書,沒有其他什麽值得那個媽媽好炫耀的。
去年過年時,王秀荷居然在老家跟人顯擺,說方嘉嘉在北京的大公司裏當資深美指。
她還好為人師地跟村裏的姐妹輪番科普,什麽是“美指”。
王秀荷去年從方嘉嘉包裏掏出來的那幾張名片上,頭銜的確是:資深美術指導。
不過那是公司為了讓合作方的項目對接人感受到來自鯨棲傳媒的重視,特意給方嘉嘉做的一版虛抬了頭銜的假名片。
她在公司的真實頭銜是:助理美術指導。
和她同批進公司的,有人已經成為設計總監了。
準備回村,方嘉嘉虛榮心不多,但是有。至少在妝扮上,她沒打算泄露出半分失業人員的氣息。
她成不了王秀荷的驕傲,卻也不想因為失業承受王秀荷滔滔不絕的說教。
落葉黃毛呢大衣疊穿黑色高領針織衫,黑色褲裝銜接亮黑色高跟裸靴。
高馬尾,再化個上班時都懶得化的淡妝,戴上那對非必要場合不出場的足金楓葉耳釘。
站在穿衣鏡前看了看,很成功地偽裝出了衣錦還鄉的氣場。
向寧出門太早,她起得太晚。拖著行李箱磕磕絆絆走到了茶社,她們倆又親密地“聊”了一會兒。
站在路旁那棵桂花樹下等向峻宇的車來接她時,她又看到葉朗了。
他好像每天早上都會去心聆茶社隔壁的咖啡店買咖啡。
方嘉嘉雙手插在大衣兜裏,垂眼看著地上那顆從水泥地板的束縛裏逃脫的鵝卵石。
想到自己昨天晚上暗暗發過的誓,有一種不敢與人對視的羞恥感。
上去搭訕都不敢,還上床?真敢想。
她的臉頰泛起自嘲的淺笑,然後又朝著隔壁的咖啡店瞥了一眼。
葉朗一開始並不確定她就是昨天那個穿粗線毛衣的茶社員工。直到她朝自己看過來時,他終於敢確認了。
他準備打招呼的手還沒抬起來,方嘉嘉就迅速收回了視線,繼續盯著腳下的那顆石子,用鞋尖輕輕踢了一下,讓石子又落回了為它量身定製的那個小水泥坑裏。
等咖啡和等車的人,瞬間都有些心猿意馬。
突然很想看葉朗尷尬的樣子。老同學和他打招呼,他喊不出對方的名字時,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也不熟,開這種玩笑會不會太沒有邊界感了?
方嘉嘉的餘光看到他從店員手裏接過了咖啡,惡作劇再不做,好像以後就沒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葉朗。”
她先是喊出了他的名字,然後才慢慢看向他,臉上帶著像昨晚一樣明朗的笑容。
葉朗臉上的錯愕是有層次的,她不是聾啞人?她認識我?她是誰?
方嘉嘉的手已經緊張地在大衣口袋裏攥成了拳,卻火上澆油地又說了一句,“老同學,好久不見。”
“你好。”葉朗的腦子裏瘋狂搜索著自己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名字,他記得的無非就那些名字。要麽是成績很好的那幾個,要麽是特別調皮搗蛋的。
從馬麗到桑妮和艾薇蕊,搜索失敗。他臉上的尷尬和眼裏的歉意越來越明顯。方嘉嘉都有些不忍心再繼續盯著他看了。
“你是?對不起,我之前轉學太多次。”
方嘉嘉聽到他緊張又沮喪地輕輕歎了一口氣。
“哦——”方嘉嘉把這個語氣助詞輕輕地拖出了一個小尾巴,然後讓他親眼看著笑容在自己臉上一點點消失。
她感覺自己仿佛在對他進行一種漫長而殘忍的心理淩遲。
原來看自己曾經喜歡過的人陷入窘境,並不會有任何快感。
葉朗似乎還在等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她完全沒有把自己那個不值一提的名字說出來的打算。
向峻宇的車在街對麵已經停了有一會兒了。見方嘉嘉在和人聊天,他給了他們寒暄的時間,但是車不能在路邊停太久。
“峻宇哥,你到了?”方嘉嘉接起電話後,剛剛還在惡作劇的人,氣焰頓時被某種隱形的威嚴掐滅。她朝街對麵看了一眼,“嗯,看到車了。”
“我幫你把行李箱拎過去吧。”葉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似乎在尋找什麽補救措施。
方嘉嘉緊緊握著自己的行李箱拉杆,淡淡地說:“不用麻煩。”
也不熟。這三個字在嘴裏巡遊了一圈,又咽了下去。她視線閃躲地朝葉朗揮了下手,“拜拜。”
她還沒走到斑馬線中間,兩個行李箱就被大步流星走過來的向峻宇伸手拎了過去。
葉朗五味雜陳地看著那輛軍綠色的 Jeep 角鬥士開走了。一縷帶著懊惱的悵然若失在心頭輕輕滑過。
向峻宇和向文楷的曾祖父是親兄弟。方嘉嘉對哥哥這個當過兵的好兄弟,又敬又怕。
上了車,她也是安靜地坐在駕駛座的後座,一聲不吭。
或許是因為當過五年兵的關係,向峻宇身上沒有大多數同齡男人常有的油膩和世故。
極度自律,作風優良。除非下暴雨,每天早起都要沿著村裏的主道或小道跑個幾公裏。
那張堅毅的臉上依然有軍人的棱角,刀鑿斧刻一般。
去年,並不是村支兩委換屆選舉的時間。上一任村書記因紛雜繁瑣的村中事務感到力不從心,提出了辭職。
符合競選標準的向峻宇自告奮勇,通過村黨支部黨員選舉成為了向善坪村的新一任村書記。
誰都沒想到,退伍複員後在外事業有成的他會回到向善坪村當村幹部。畢竟這份工作是出了名的吃力不討好,事多錢還少。
年前,向峻宇帶著村裏的兩個年輕人到上庸市九安區、五陵區的幾個示範村考察學習了一趟。昨晚看到王秀荷發的朋友圈,在評論區順手道了個喜。
王秀荷立即一個電話打給他,先是建議他抓緊時間找個對象,早點結婚生子。然後自然而然地把話頭過渡到了方嘉嘉身上。
“峻宇啊,你以前上學的時候經常和文楷一起在家裏吃住的,我把你也是當半個兒子的。我跟你說話一直不見外的哦。”
“你也要早點找個對象,把婚結了。你這個條件什麽樣的對象不好找啊?莫拖了哦。”
“說到你又想到我們家那個不爭氣的嘉嘉,一把年紀了還不嫁出去。二十七八了還孤家寡人地跑回來過年。”
“峻宇,你還在市裏考察嗎?你明天要是回村裏順便把嘉嘉帶回來,她肯定賴在向寧那兒的。她對向寧比對她親媽還親。”
方嘉嘉對她媽媽這種平白給人添麻煩的行為深感厭煩。昨晚就給向峻宇發了消息,說自己已經買好回家的汽車票了。
向峻宇昨晚睡得早,沒看到她的消息。早上直接一通電話打了過來,說自己會去心聆茶社門口接她。帶著些不容反駁的霸道。
回家的車裏過於沉默,總要有人拋出個話題,打破暖氣裏流動的尷尬。
“嘉嘉,剛剛那是你同學?”
向峻宇冷不丁地問了一句。方嘉嘉不想把話聊開,蚊子般“嗯”了一聲。
“還在之前那家公司?”
如果說自己失業了,那話題可延伸的方向就更多了。
方嘉嘉輕輕扯著拇指上新長出來的倒刺,“嗯。”
“以後打算在北京定居?”
在北京定居?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方嘉嘉心裏回了一句,猛地用力扯掉了倒刺,疼得輕輕“嘶”了一聲。“沒那個打算。”
向峻宇沒再追問什麽。方嘉嘉看著窗外的村野,四處都在進行美麗鄉村建設。
道旁的村民自建樓房外牆,都被繪上了水墨畫。
起初她還覺得新鮮,可是車子經過了幾個鄉鎮,都是大同小異的畫風,慢慢就覺得有點視覺疲勞了。
整齊劃一的確可以製造出一種規整的美,但是也殘忍地消滅了每個村鎮自身的底蘊和味道。
想到這裏,方嘉嘉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車裏過於安靜,這聲歎息也顯得格外清晰。
睡了一覺再醒來的方嘉嘉見車子已經快到家門口了,她像是給自己解綁一樣迅速解了安全帶,匆忙道謝。
“謝謝峻宇哥,今天又麻煩你了。”
王秀荷看到向峻宇的皮卡在門口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裏堆著層層疊疊的深意。看到自己女兒下了車,她喜笑顏開地說:“峻宇回來啦!”
方嘉嘉見怪不怪了,就連他哥的朋友在這個家裏都比自己受重視。
看到站在一旁的女兒,王秀荷滿眼挑剔,“學人家減肥啊?不吃飽飯哪來的力氣上班?”
別人家的爹媽都是“人前不訓子”,王秀荷是不在別人麵前數落自己的女兒就不舒服。
向峻宇把方嘉嘉的行李拎出車廂,行李的主人趕緊伸手去拉。結果向峻宇根本沒打算撒開手,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背慌張地劃了一下。
他不動聲色將行李箱拎進了狀元小賣鋪。
路過的村民紛紛將目光投向狀元小賣鋪,鄉村裏的視線總是異常執著且充滿遐想。
他們審讀著王秀荷看向書記的眼神,分明就是丈母娘看姑爺。
因為心裏有懸而未決的疑問,葉朗下班後回了趟父母家。
他從葉楚軒書房那個書櫃的最下層找出了一摞老相冊,認真翻看自己小學和初中的所有班級合照。
越看越沒頭緒。根本看不出誰像那個今天和他打招呼的老同學。一想到自己今天在她麵前那些失禮的反應,他就感到格外歉疚。
對著老同學熱情地打招呼,結果對方根本叫不出你的名字。任誰都會覺得難堪且失望。
他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翻了翻,甚至都不知道該找誰打聽。
剛放下手機,屏幕就亮了起來,來電顯示:周希沛。
“葉朗,班主任陳老師去世了。後天的葬禮你有空過來嗎?”
“陳老師去世了?”
“對,就今天上午的事。走得太突然了。”
“葬禮是後天?”
“是的。”
“我會早點過去。”
葉朗拿起那張濔湖中學 178 班畢業留念合照,看著照片上坐在前排的班主任。
明明是個斯文又溫順的人,卻對著鏡頭做出了那麽嚴肅古板的表情。
時間如利劍,總會在不經意間直刺那些已經落灰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