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再一次,從你的世界經過

雨後的田間石板路上,一串串水漬急切地飛濺到行人的鞋履上,褲腿上。

葉朗跟在健步如飛的劉科長身後,從劉有為鞋底甩出來的水點子,爭先恐後地在他的鞋麵上落腳。

劉有為拿著手機朝站在遠處屋簷下的村民揮了揮,扯著嗓子喊道:“老鄉,年貨辦齊了嗎?”

眼前的吊腳樓古建築群就像是曆史古老的音符,穿越了數百年的時光,綴落在阡陌縱橫、雞犬相聞的山野間。

這裏便是劉科長之前說過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萬匠泉村。

吊腳樓均為榫卯結構的木建築,節日燃放煙花、爆竹時極易誘發火災事故。

他們這趟來,是為了對古建築群進行春節前文物消防安全的全麵檢查。

村書記陳采英麵色歡欣地迎了出來,“劉科長親自來指導工作呀。”

“小葉也來了啊。”陳采英忙向葉朗伸出手,葉朗再一次感受到了這位大姐刻進掌紋裏的淳樸和溫厚。

“陳書記,你好。”

葉朗安靜地跟在劉科長身後,針對建築內消防設施設備情況進行重點檢查,詳細了解消防安全管理和主體責任落實情況。

這位資曆尚淺的公務員,頂著名校光環的中國古代史碩士,畢業後從首都赴六朝古都,和幾位校友一起成立了編劇工作室,做過兩年多的曆史劇編劇。

那兩年裏雖然賺得不多,但是成就感不少。

疫情下的影視寒冬,導致工作室的幾個原創項目停擺,團隊的成員紛紛轉行謀生。

在家裏那群吃了一輩子公家飯的長輩眼裏,編劇不是個旱澇保收的職業。工作室走到隻剩下他一個人時,他依然在推進自己手上的那個項目。

去年他奶奶癌症複發住院,沒有熬過農曆新年。

病**的老人直到臨終前還在老淚縱橫地勸他找個穩定的工作,不要離家太遠。

他終是沒能扛過家裏老人們的軟硬兼施,完成手上那個曆史劇的劇本之後,報考了公務員。

最後的倔強是,沒按長輩們的建議選報那些更有“上升空間”的熱門單位,而是報考了文物局。一個至少和曆史沾親帶故的單位。

“葉朗,你存一下陳姐的號碼。”劉有為示意陳姐報一遍她的手機號碼。

葉朗將那串數字存進手機通訊錄。坐進返程的車裏,劉有為又對著他叮囑了幾句。

“文物安全是文物保護的生命線。萬匠泉村你多盯著點,我接下來要陪省裏督察處來的人去各個點巡查。這個事你務必要多上點心,去年就是幾個小孩子亂放鞭炮,差點燒了一棟老樓。文物保護的法律、法規你也要多向村民傳達和解說,要反複地說才能說透。有些村民思想上還是不夠重視。”

“嗯。”葉朗頓時覺得手裏的手機燙得像個山芋。

車子沿著彎道接連不斷的盤山路駛出了萬匠泉村,路過同屬濔湖鎮的向善坪村。

行經濔湖中學時,葉朗發現校門口那個狀元小賣鋪還在營業,有些意外。

初三時,他跟著被調到濔湖中學當校長的爸爸來這裏待過一年。

從小就隨著父親的工作調動在多所學校輾轉的他,對那些待過的學校都沒留下太多深刻的回憶。

這十多年的漫長歲月裏,曾經一起玩鬧和學習的夥伴都已經在各自的人生裏奔忙。關於同窗之情的記憶也越來越模糊。

這所學校裏,除了一直和他有聯係的周希沛,以及那幾個以周希沛為紐帶偶爾聯絡的人。其他的同學現在若是在路上碰了麵,他很難在第一時間叫出對方的名字。

狀元小賣鋪裏,和營業執照並排懸掛的照片框裏,還有一張他和老板娘的合照。在他之前,這所學校還出過兩位上庸市中考狀元。

一位是小賣鋪老板的兒子向文楷,還有一位叫向野的學姐。

似乎是中了事不過三的魔咒,狀元小賣鋪的照片牆上,這些年一直沒再多增一名“狀元”。

葉朗聽劉有為因春節期間的值守排班表犯愁牢騷時,他爸爸葉楚軒約了文物局的郭局長去心聆茶社,說是喝茶敘敘舊。

雖然心聆茶社是一間聾啞人開的店,可是常來這裏的包間喝茶的,都是上庸最說得上話的那群人。

也許是想從行動上支持和關懷弱勢群體從業人員,也可能是需要找個不怕隔牆有耳的地方,在信息上互通有無。

這些人常聚在二樓的包間裏,關上門,就能讓茶湯的沸騰聲和他們的談話聲微不可聞。

茶社一樓的大廳則屬於愛喝奶茶又不喜喧鬧的年輕人。也常有把茶社當自習室的學生,來這裏看書做題,格外清靜。

心聆奶茶的茶底多是上庸自產的白茶、莓茶、葛根茶,各款奶茶的配方也是由向寧和一個開茶飲店的朋友親自調配。

方嘉嘉來了幾天,幾乎把所有的奶茶口味喝了個遍,最愛的是新出的那款以白茶做底的“蒼蒼雪峰”。

給茶社做了幾年的兼職設計,方嘉嘉也隻有每年春節的前幾天會在這裏辦公。

完成了茶社在元宵節之前需要的宣傳物料設計,將設計文件發送給廣告製作公司後,她又將手繪的廣告畫架擺到了店門口。

忙活完,方嘉嘉端著一杯奶茶走到角落的位置。

用小勺子將杯中撒了抹茶粉的“雪峰”削出了一截“斷崖”,輕輕抿了一口。甜。

車還沒進市區,劉有為就接到了葉楚軒的來電。掛了電話,劉有為熄了煙,撓了撓發量稀薄的頭頂,朝身邊的葉朗看了一眼。

“葉朗,你平時不怎麽喝茶吧?我看你總是喝咖啡。”

“咖啡比茶更提神。”

“等下帶你去喝茶。”

“劉科長剛剛接了誰的電話?”葉朗將車窗降下一條窄窄的縫,清冷的風打著旋兒鑽進了車裏。

“你爸約了郭局,你別又想開溜。”劉有為憨憨地笑了笑,“你剛來那會兒我們可真是沒想到啊,教育局局長家的公子會來我們文物局這個冷衙門。”

“我運氣好。”葉朗平靜地注視著從車窗外流逝的時間。

方嘉嘉握著馬克筆,蹲在茶社門口的畫架前更新宣傳內容的細節,她在空白處多畫了一些以茶葉為形的點綴元素,為了讓圖文比例更加和諧。

餘光瞥見身旁多了一雙黑色帆布鞋,她不以為意地換了支筆,對著手機備忘錄裏的文案繼續修改畫架的文字內容。

葉朗站在她身旁,低頭看了看畫架上的花字和圖畫。

劉有為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招呼他,“葉朗?”

方嘉嘉聽到那兩個字,手裏的馬克筆顫了一下,“茶”字的最後一筆直接多出一截。

她有些慌亂地用手指抹掉了多餘的部分,指尖染上了黑漬,一抹血紅卻迅速爬上了她的耳根和臉頰。

“畫得真好。”

葉朗說完邁步朝茶社正門的方向走去,推開門之後想起來她好像是聾啞人,站在門口側著身子又看了她一眼。

方嘉嘉見那雙鞋離開了才仰頭看了一眼,他們的目光意外地在門簷燈的黃暈中相遇。

“我是想說——”葉朗見她看了過來,不知道怎麽用手語誇人,有點緊張地朝她比了個大拇指,“你很厲害。”

方嘉嘉臉上閃過一抹意外之後,忽然露出明朗的微笑,難為情地垂眼看向地麵。

她覺得腳下的石板縫裏,忽然就生出了一簇簇小花兒,在開心地搖曳。

葉朗怔了怔,也微微揚了揚嘴角。

劉有為走到樓梯轉角了發現同行的人還沒跟上來,“葉朗!”

“來了。”

他的腳步聲輕快地落在實木地板上,卻重重地踩在方嘉嘉的心裏,把她心跳的節奏也帶亂了。葉朗隻是說了兩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她心底卻生出了被人過譽的羞恥感。

四人對坐的茶室裏,茶桌上熱氣氤氳。

茶藝師沉默而熟練地操弄著那些茶具,茶湯倒入茶杯的聲音時不時有規律地回響。

一場漫長的對談之中,總會有一個意識神遊的人。葉朗像是看著一潭深井一般凝視著茶杯裏的茶湯,在這場句句都有自己有關的談話裏,保持緘默。

他感覺在這種場合裏,自己唯一能把握的好像就隻有手裏的這隻瓷杯。

長輩的對話裏編織著他們身為過來人的告誡和判斷,他隻需適時點頭證明自己的意識還在這間茶室裏,釋放出那個端正而謙虛的自己。

方嘉嘉趴在一樓的角落專座上盯著自己的速寫本發呆,手機忽然震動。

她走出茶社,靠著門口那棵桂花樹接聽電話。王秀荷喜添金孫的激動透過手機聽筒衝了出來。

“嘉嘉,你哥生孩子了!”

“嫂子生的。”

“你少打岔,比預產期早了半個多月。我要早點過去伺候你嫂子坐月子,你什麽時候回來?”

“明天。”

向文楷當爸爸了,方嘉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開心。

畢竟,在她的記憶裏,她不曾從那個優秀的哥哥身上得到過什麽兄妹溫情。

茶室裏的談話結束,葉朗跟在領導們的身後,渾身都是“刑滿釋放”的輕鬆。

方嘉嘉準備推門時,見他們一行人走出來,便退到了一旁。走在最前麵的那位她認識,是曾在濔湖中學做過三年校長的葉楚軒。

“葉局,那我們就下回再聊。”

“好的,葉朗以後還要勞煩郭局長和劉科長多費心。”

他們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對話在方嘉嘉的頭頂上有來有回地跳躍。

她在心裏默默梳理著眼前的人物關係,一抬眼就稀裏糊塗地撞上了葉朗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