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總有人在無聲無息地愛你
這是一個完全沒有常住氣息的房間。
一張床,一張書桌,下麵放了個小太陽取暖器,一把椅子,一個裝滿了繪畫工具和材料的櫃子,還有兩個隨時準備再出發的行李箱。
簡陋的,空**的。
這裏的物件無聲地宣告著,這隻是一個她短暫歇腳的地方。
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還在播放音樂,是一首日語歌。設計軟件的頁麵上,是雲溪農莊的 LOGO。
向峻宇一言不發地走向那張書桌,將剛剛拆卸的電腦重新組裝。
方建兵木訥地站在一旁,總想幫上點忙,卻發現這組裝電腦不像組裝建築模板,他看不懂。
“建兵叔,嘉嘉這房裏沒有網線?”
“哦!網線要從文楷臥室扯過來,嘉嘉這邊隻能上無線網。我去把線牽過來。”
方建兵終於找到點兒自己能做的事,快步走了出去。
向峻宇雙手撐在她的書桌邊沿,聽了一會兒那首日語歌,發現好像是單曲循環。
看到一串日語的歌名裏有個中文的“死”字,他蹙了蹙眉,拿鼠標點開那個音樂軟件的播放界麵。
那串日語後麵跟著歌名的中文翻譯:《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看到那行字,他的心和握著鼠標的手都不自覺地顫了一下,視線下移到那幾行正在滾動的歌詞。
·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心が空っぽになったから
·因為心中早已了無牽掛
·満たされないと泣いているのは
·因為內心空虛而痛哭著
·きっと満たされたいと願うから
·因為我仍渴望得到充實……
聽到方建兵匆匆而來的腳步聲,他有點慌張地將那個窗口最小化。
在電腦主機箱插上了那根從向文楷的臥室遠道而來的網線,按下開機鍵,輸入密碼,試了試網絡。
“建兵叔,可以了。”
“可以用了?麻煩你了,大過年的讓你跑一趟。”
“沒事。”向峻宇心亂如麻地轉身往外走,“那我先走了。”
“好,嘉嘉用完了我給你送回去。”
向峻宇的內心被那首歌的歌名和那幾句歌詞攪得一團亂,坐進車裏久久未能平複。
他想到了陳老師的葬禮上,那個被她丟進垃圾桶的煙頭。
她那麽安靜內向的小姑娘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學會了抽煙?她一個人在外到底經曆了些什麽?
他忐忑地拿出手機在搜索頁裏搜出那首歌,對著歌詞的中文譯文逐句逐句地看。
看到最後,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如果真的有,要謝謝那個讓她對世界稍微有了期待的人。
和向寧“聊”了很久的方嘉嘉回到家,看了一眼沙發上的爸爸,人已經睡著了,短視頻還在自動播放。
手機屏幕那吵鬧的光,在爸爸黑瘦的臉上閃爍。
她蹲在沙發旁,靜靜地觀看那些被時光和家人鑿進爸爸臉上的皺紋。
哪幾道會是我的傑作?方嘉嘉輕輕歎息。
她的記憶裏,似乎沒有儲存過爸爸熱愛生活的表情。他的內心仿佛有一片冰封的山河,就連說話時帶出的嗬氣都是冷的。
小時候那些生怕孩子沾上網癮的家長,就是如今網癮最大的那群人。
從爸爸手裏抽出手機那個瞬間,爸爸醒了。方建兵看著女兒的臉近在眼前,尷尬,羞澀,不知所措。
短暫的安靜被他重錘砸鋼釘一般堅硬的聲音打破,“才回來?”說完又從方嘉嘉手裏奪回手機,翻過身去,背對著她,重新點開了短視頻。
他人雖然變得衰老了,說話的語氣卻絲毫沒有變得柔軟一點。
方嘉嘉以前想不通,爸爸為什麽對自己總是那麽冷淡。後來她又猜想,是怕他在女兒麵前表達出具體的父愛會在無形中刺痛向文楷嗎?
她也不知道別人家的女兒會和她們的爸爸聊些什麽。盯著那個並不寬厚的背看了一會兒,方嘉嘉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台組裝好的電腦讓她呆愣了好一會兒,她想不出自己是什麽時候在爸爸麵前泄露了心思。
坐過去打開電腦,然後茫然地盯著那個開機界麵。
電腦是有了,密碼是什麽?
坐在家裏陪幾個老人看春晚的向峻宇,乍然間想到了電腦密碼這回事,拿出手機給方嘉嘉發了條消息。
按下那幾個數字的時候,他遲疑了一瞬。
——電腦密碼是 3222。
——知道了,謝謝。
方嘉嘉歎氣。還以為隻有王秀荷有事沒事愛麻煩向峻宇,沒想到她爸爸也這麽不見外。
她拿出硬盤,開始安裝各種設計軟件。
似乎是爸爸臉上的那些皺紋在用力地揪扯著她的思緒,腦子裏又閃出她一直都很想刪除的那一幕。
她覺得自己和爸爸之間的那個大疙瘩,應該就是從那裏結下的。
高二下學期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畫室的老師帶他們下鄉寫生。
去古村的路上經過了一個工地,她一眼就看到了和工友一起坐在水泥預製板上抽煙的爸爸,戴著黃色的安全帽,又黑又瘦,褲腿上全是泥灰。
爸爸好像朝她看過來了,她立刻假裝沒看到一般,雙手緊緊地攥著畫袋的背帶,低頭跟在同學的身後。
那是她青春期時最想甩掉卻又始終如影隨形的,叫做虛榮心的東西。
從那天之後,她很怕爸爸找她說話。怕他哪天會突然問出那一句,“嘉嘉,你是不是覺得爸爸在工地上做苦力讓你覺得很丟臉?”
方嘉嘉大一入學前兩天,素有“妻管嚴”名聲在外的方建兵因為不肯送女兒去學校,和王秀荷大吵一架。
她當時很想說,她自己一個人去學校也沒關係。但是她又怕爸爸想起那天的事,以為自己的女兒在嫌棄他。
她坐在小賣鋪的收銀櫃台後麵,默默地聽父母大吵大鬧。
“我去送吧。”剛為自己母親辦完喪事的向峻宇,穿著軍裝站在小賣鋪門口,嗓音裏透著被悲傷狠狠搓磨過的沙啞。
他語調沉緩地說:“我回部隊,順路送嘉嘉過去。”
向峻宇買了當晚的火車票,是想回部隊前來跟方建兵夫婦道個別,順便道個謝。
他母親因病去世,方建兵兩口子丟下自己的事,幫著他家裏忙前忙後好幾天。他也沒想到會碰上兩位長輩因為方嘉嘉去學校的事情爭吵。
方嘉嘉當時盯著那個在收銀櫃匣子夾縫中鑽來鑽去的小蟲子,沒看到方建兵和王秀荷聽到向峻宇那句話時,臉上那些屬於長輩的複雜表情。
她心裏想著:一南一北根本不順路。
次日,改簽了火車票的向峻宇和方嘉嘉坐上了同一輛火車。
向峻宇懷著喪母之痛,方嘉嘉懷著對進入陌生環境的恐懼。
火車從黑夜開入白晝,除了取放行李時的短短幾句交流,他們幾乎是一路沉默。
到了學校,報名,找宿舍,熟悉學校環境,買生活用品。向峻宇幫她安頓好一切,甚至連被子都習慣性地給她疊出了軍被的標準,順便把一個裝了五千塊錢的信封悄悄塞了進去。
向峻宇從她的宿舍離開,方嘉嘉一直不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後。
到了校門口,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嘉嘉,我走了。”
離別這件事,很多大人也沒學會該怎麽麵對。
方嘉嘉知道他隻是來送自己一趟,總要道別。
可是聽到向峻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想到這陌生的城市裏,這偌大的校園裏再也沒有一個她熟悉的人了,在向峻宇身上剛剛建立的那些具體而真實的依賴感也要消失了。
她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擺,垂著頭淚如泉湧。
向峻宇轉過身發現小姑娘拽著自己的衣服,幾天裏各種生離死別的情緒裹織在一起,他也在霎時紅了眼眶。
他任由她牽拽著那一小塊邊沿,等她自己平靜下來。
那一天,天氣熱得令人怨恨太陽。
他們都沒計算過,那天在地麵發燙的校門口彼此無話地站了多久。方嘉嘉是忽然想到他還要趕另一趟火車時,怕他又得改簽一次,才放開了手。
向峻宇欲言又止地又看了她一眼,才轉身走了。
上了車看到小姑娘還左手攥右手茫然無措地站在校門口,淚光閃閃,可憐巴巴的樣子,像是被人狠心扔下的小狗。他隻能迅速撇頭看向別處。
方嘉嘉懨懨地趴在書桌上,盯著軟件安裝的進度條。
其實她後來幾乎不會再回想大學開學第一天發生的那些事,總覺得很羞恥,甚至想把那一天的回憶從向峻宇腦子裏徹底刪除。
她不得不承認的是,自己在向峻宇身上收獲了很多向文楷沒給過她的,來自哥哥的關心和照顧。
那五千塊錢,她從被子裏發現那個信封後,隔天就存進銀行卡裏,用微信給向峻宇轉了回去,他沒收。
她也怕來來回回地惹人厭煩。
那五千塊錢在寒假時悄悄地塞回了向敬東那兒,說是她找向峻宇借的。
當了半輩子會計的向敬東愛財更惜財,聽說是自己兒子的錢,自然痛快地收下了。
方嘉嘉有些好奇地點開了向峻宇電腦桌麵上的那個被命名為“善文化模範村打造方案”的文檔。
她緩緩移動鼠標,逐字逐句把那個方案看完了。
她可以想象出向峻宇用他那雙手持槍射擊的樣子,卻想象不出他端坐在電腦前敲下這些文字的畫麵。
盯著“美麗鄉村、生活向善”這八個字看了一會兒,她若有所思地關掉了文檔。
除夕夜的淩晨 12 點,砰!砰!砰!煙花的炸裂聲在村落的上空響起。
方嘉嘉家的屋後,濔湖中學的操場圍牆外,是一大片沿河蔓延的農田。
冬天的空曠農田裏隻剩下矮矮的稻茬,上空也沒什麽電線遮擋,是個燃放煙花的好地方。
方建兵聽到鞭炮和煙花的聲響,從客廳沙發上坐了起來。
他走進小賣鋪搬起兩盒煙花和兩卷鞭炮就往屋外走,看到向峻宇的車停在門前的道旁,不感意外。
那小子近幾年掙了不少錢,每年除夕夜都會載一車煙花來這片農田,周圍的村民自然是歡喜地看熱鬧,方建兵卻覺得那樣太高調也太燒錢。
大家都覺得向峻宇是受不了他親爹向會計的數落,才會跑到離家十幾分鍾車程的地方來放煙花。
出門左拐走上河邊的田埂,再左拐走個十幾米,方建兵跳進了農田。開始擺放煙花和鞭炮。
和不怕燒錢的煙花大戶向峻宇不同,方建兵就是到點了出來放個聲響,向年獸報備一下,意思意思。
他心裏很清楚,就他造出來的這點動靜,根本除不了夕。
方嘉嘉推開窗子,趴在窗沿邊,夾雜著各種味道的寒風瞬間湧入。
冬日農田裏的幹燥泥土味,靜靜彌散的幹枯稻茬味,四處漫遊的煙花硝煙味,混在一起就是鄉村黑夜裏最濃烈的年味。
向峻宇指間撚著一根用來點煙花的線香,身後是向黑夜裏延伸的田野,眼前是炸裂的花火。
他仰頭看了看頭頂的煙花,又看向那扇剛剛打開的小窗子。
那扇四方形的窗子,框畫出鄉野的四季與日夜,也框住了捎不進去的風和他秘而不宣的心事。
在這忽明忽暗的光裏,不必擔心被眾人耳目叨擾的黑夜裏,沒有蜚短流長的純粹的歡騰裏,他才會這麽毫無顧忌地凝望她。
爸爸的皺紋,除夕的煙花。
它們都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