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透過時間的裂縫看見過去

葉朗一頁一頁翻開那些同學的留言和祝福。

那些陌生的名字,用那個年紀的一筆一劃,在他心裏彈弄出一個個懷舊的音符。

翻到四十多頁,後麵就是空白頁了。

他又對著那張照片上的名字從頭翻了一遍那四十多頁留言,沒有方嘉嘉。

他的確有些意外,方嘉嘉連一句“祝你學業有成”都沒留。

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他漫無目的地翻著那些空白頁,她可能寫在那些空白頁中間了,筆記本翻到越後,心裏那些漂浮的失落感就越來越沉。

就在他翻到最後幾頁,準備合上那本同學錄的時候,那片楓葉赫然出現在他眼前。

「祝:學葉有成,一帆楓順。」

一片十多年前楓葉,讓所有的詞藻頃刻褪色。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也不敢相信,一片夾在筆記本之間的楓葉,過了十多年依然像是剛采下來一樣。

他久久地凝看著那片被她當成風帆的楓葉,還有畫出來的那個坐在船上看書的小人兒。

他內心非常確定,這條匿名的祝福,就是方嘉嘉留的。

那天,心聆茶社門口。方嘉嘉和他打招呼,他卻久久想不出她的名字時。他的視線曾因尷尬和愧疚,短暫地落在她右耳的那個金色楓葉耳釘。

原來,這就是她說的“以前”。

那麽久以前,曾有個女孩兒用巧妙的心思給了他區別於其他人的,特別的祝福,他居然十多年後才看見。

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否曾在她的同學錄上留下過什麽隻言片語。

出於禮貌,他好像給每一本遞到自己手裏的同學錄都留言了,卻不知道她的那本會不會是其中一本。

後知後覺。他沒辦法穿越到過去對這條祝福給出同等重視的回應。

“我以前非常喜歡你。”

“我知道你不記得我,也認不出我,故意跟你打招呼就是想看你尷尬的樣子。就是個一時興起的惡作劇,沒什麽惡意。順便驗證了一下我自己到底有多平庸。”

“你不是記性差,你比我們都聰明,所以很早就學會了篩選記憶。就像課本裏的那些知識點,你更懂得怎麽樣略去那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隻記住真正重要和關鍵的部分。”

“你坐哪兒啊?”

“我記得你當時坐在靠右邊窗子的倒數第二個座位。”

“像樹一樣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

“我沒有不喜歡他啊。”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知道什麽啊?”

以前。當他對這兩個字剛有一點具象而真實的了解時,又想到了她在前天的餐桌上做出“以前”那個手勢時的表情。坦然的,釋然的微笑。

他失神地望著那片楓葉,腦子裏忽然閃出了一些記憶的火花,照亮了回憶深處那個落灰的儲藏匣,那裏麵其他與樹葉有關的物件。

大三的上學期,大概是他生日前後幾天,他收到過一個從廣州寄到學校的包裹。裏麵是五個畫框,全都是用樹葉拚貼而成的畫。

他當時有些納悶,撥了一通寄件人的電話。對麵接電話的是個說粵語的男人,兩個人費勁地聊了幾句,雞同鴨講,沒有獲得任何有效信息。

後來秦棋去學校宿舍找他,她看起來很喜歡摞在桌上的那五幅樹葉畫,他就直接讓她帶走了。

想到這裏他心頭一顫。

那天在懸崖酒吧,周希沛的確說過方嘉嘉上的那所大學就在廣州。那些畫也是她送的嗎?

給女兒收拾好一周的出行物品,坐在小葉子床頭的秦棋,見葉朗深夜來電,有些意外。

“你大三的時候是不是從我宿舍帶走了幾幅樹葉拚成的畫?”

秦棋怔了怔,看了看沉睡中的女兒,將視線投向掛在小葉子臥室牆上的那五幅畫,放低聲音。

“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那幾幅畫還在嗎?”

“在啊,我大四剛生秦與期那會兒,她還在睡嬰兒床的時候就老盯著那幾幅畫看,所以我才叫她小葉子。早就想告訴你了,她的小名不是因為你姓葉才起的。”

“那幾幅畫在哪兒?你後天送小葉子過來的時候能一起帶回來給我嗎?”

“不行,你自己給我的。那是能讓小葉子安安靜靜睡覺的催眠夥伴,我要一起帶出國的。”

“那麻煩你拍個照給我。”

秦棋沉默了一會兒,“為什麽突然找這幾幅畫?”

他那時候明明對這些東西看起來毫不在意,她說喜歡,他就非常痛快地給她了。

時隔這麽多年,當時有兩幅年份較早的樹葉沒做過防腐處理。如果不是小葉子喜歡,她特意去找同學做了防腐,那兩幅畫裏的樹葉怕是早就腐壞了。

葉朗無言以對,隻能沉默。秦棋把那幾幅畫從牆上取下來,帶至光線更好的客廳,一張張拍給他。

他點開那些圖片,右下角那一行小小的數字,記錄了他那五年的生日。

2012.11.18。

高二。三個用修剪過的各種樹葉拚成的小怪獸,被她畫上了開心的、搞怪的表情,手舞足蹈的四肢。

2013.11.18。

高三。一隻威風凜凜的獅子被畫出了閉目養神的姿態。不同顏色的楓葉拚出的鬃毛,頗有王者風範。

2014.11.18。

大一。他大學校園裏那座著名的塔。被她用不同色值的落葉拚出了立體的視覺效果,細節層次清晰。

2015.11.18。

大二。或許是人變得成熟了,畫風也開始變得穩重。那年他們二十歲,她拚了個筆走龍蛇的“廿”字。

2016.11.18。

大三。鯤鵬萬裏?飛鳥和魚?鳥的羽毛和魚鱗融入了葉雕藝術,整個畫麵看起來精致,華麗,繁複。

從初三的那片楓葉到大三的最後一幅畫。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她似乎是用那幅最複雜的畫,巧妙地暗喻,給這場七年的暗戀長跑做了終結。

那時候的葉朗還在和秦棋熱戀,沒有心思去揣摩和解讀藏在這幾幅畫裏的深意。居然就那麽隨意地把她這些裝滿奇思妙想的心意丟給了秦棋。

原來她說的以前,就是大三以前。她在自己身上默默投注了七年的喜歡,那天在心聆茶社門口,他居然連她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她手機裏明明存著自己的號碼,卻從來沒聯係過自己。隻在寄出這幾幅畫的時候,用上了那串尾數是“1118”的數字。

葉朗久久地凝視著那張魚鳥遙望的畫。覺得自己那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在這些被自己無視了十幾年的暗戀物證麵前,真的很不自量力。

他以前很鄙夷偶像劇裏那些刻意設計的煽情套路,不相信有那種毫無所圖的愛,也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總有人在無聲無息地愛你”這種鬼話。

他和秦棋在大三的上學期,分手了。

秦棋在大四快畢業的時候,生下了她和那個韓國留學生的孩子。

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秦棋總是習慣將一些重要的事項前置。

未雨綢繆的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一定會生一個孩子。或許是看過太多被生育問題拿捏的職場女性故事,不希望日後被此牽絆的她確信晚生不如早生。

然而她綜合各種因素為自己的孩子挑定的優質生父葉朗,卻認為她的提議過於荒唐。

大三的他根本沒做好當父親的心理建設,也沒有養育孩子的物質基礎,覺得她在這件事上過於急進。

他們誰也沒能說服誰。

誰能想到?兩個相戀了五年的大三學生居然是因為生孩子這種事分手。

他們分手兩個月後,秦棋和那個追了她兩年多的韓國留學生戀愛了。

她好像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去父留子”的打算。

她很好地利用了大三下學期到大四畢業的那段時間,製定了生育計劃,躲過了別人的窺探。提前完成了自己的生子計劃,這件事甚至絲毫沒耽誤她保研,讀研。

小葉子那個在新西蘭工作的韓國爸爸,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已經 5 歲多了。

秦棋研究生畢業後才把小葉子從潭沙的父母家接到自己的身邊。這兩年她也不再遮遮掩掩,開始在朋友圈大方分享自己和女兒的日常。

所有的高中同學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小葉子就是葉朗的孩子,秦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態度讓葉朗很頭疼。

更荒謬的是,她居然還請求他在小葉子麵前扮演父親。

最初他是看到小葉子那張奶呼呼的臉,心軟了。後來,他想著反正也無心和別人結婚生子,當個偶爾出場的“假爸爸”,對自己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並不會產生什麽太大影響。

去年秋天,因為參加了幼兒園的一次家長會,秦棋提起了她想結婚的事。

葉朗不是沒有糾結過,讓她給自己一些時間考慮。

當時他忙著在病床前照顧奶奶,每天目睹年邁的爺爺在老伴兒麵前強顏歡笑,逗趣耍寶。

那是他親眼目睹的,最樸素也最動人的,白頭偕老的愛情。

在醫院病房進出的那些日子裏,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好像再也不可能像愛秦棋那樣去愛其他人了。

他已經做好了和她結婚的決定,成為小葉子法律意義上的爸爸。

可是奶奶的葬禮結束沒多久,正在備考公務員的他收到了秦棋和別人的結婚請柬。

他不懂,她為什麽總是那麽急切,匆忙又決絕地落下人生的一步步棋。他當時說了奶奶剛去世,希望她能給他守孝的時間,一年後和她結婚。

她卻把他的話當成了他的推辭,從那些話裏理解出令人無從辯駁的話外之音。

小葉子有了一個合法的爸爸,卻隻肯叫那個人“叔叔”。

葉朗可以直接地對秦棋表達不滿和抗拒,卻始終沒有辦法對一個追著自己叫“爸爸”的小女孩兒冷言冷語。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假爸爸”還要當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