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無論沈澈今日是為何而來,她最首要的,都是安下他的心去。◎

沈澈看著她進門, 明明不過未時,可天色太陰沉,她的神情隱在暗處, 叫人看不真切。

兩人誰都沒有再上前一步,也沒人再開口。欲雨的天氣,空氣粘稠。

半晌, 沈澈沉沉呼出一口氣。

她喚的那聲, 話音裏帶了些不知緣由的細微的顫。聽見的那刹,他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握緊, 又緩緩鬆開。

什麽都不做, 才是眼下對自己和她最好的做法。

這片刻的沉寂中,銜池垂下視線, 沒多久眼中便生生逼出一層水霧。

她並不想靠近沈澈,可這是她被送入東宮後他們第一次見麵。她總該有點情緒的。

她昨兒想了一夜, 該如何表現才能叫沈澈、叫池家安心——其實不難,他們想要的,無非是枚軟弱無力又聽任擺布的棋子。

這段日子以來太子對她寵縱非常, 他們既喜又憂。

喜的是她這枚棋子的作用沒準兒比他們預想的還要大一些, 憂的是她會不會被太子來勢洶洶的寵愛所誘,臨陣倒戈——即便他們手裏握著宋弄影。

他們一憂,怕她脫離掌控,就難免會想通過折騰宋弄影,來看看她在她心裏的分量。

無論沈澈今日是為何而來,她最首要的,都是安下他的心去。

隱隱有沉悶雷聲, 一道比一道近, 雨聲“刷”一下傾盆而至, 來得很急。

沈澈轉身坐下,燒滾的水衝入茶中,騰起的霧氣激得他咳了一陣兒,平緩下來才抬頭對她道:“天色不好,來的路上有沒有受涼?”

同往常語氣一樣,好似這段日子她隻是去京郊遊玩,而非被他親手送入龍潭。

銜池搖頭,到他對麵坐下,主動伸手拿過那盞茶。她眼眶發紅,垂眸看著握在手中的茶盞——那是剛燒滾的水衝的茶,再厚實的茶盞也還是燙手,她這麽拿著,不過片刻手便發紅了。

沈澈一皺眉,從她手中將茶盞穩穩抽出去。

這一刻她才像是終於繃不住,抬眼看著他,淚眼朦朧,聲音打顫:“我不想留在那兒。那地方,像座死牢。”

他擱下茶盞的時候,茶水晃了一下,有幾滴水迸出來,濺上他手背,燙紅了一片。他恍若未覺,隻望著她問:“他對你不好?”

銜池搖頭,“不是好與不好。他已經算是很縱容我,可我不喜歡他。在他身邊的每一刻,都如坐針氈。”

“阿澈,太難了。這些話我隻是在心裏想想,從未在他麵前表現出來。可即便如此,他也沒能完全放下對我的戒心,我日日提心吊膽,生怕行差踏錯一步。”

雨勢漸大。

她抓住他的衣袖,似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阿澈,你接我回來好不好?”

沈澈衣袖裏的手一緊。

自她回京後,她已經很久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了,全心全意,滿是信賴。

一道悶雷倏地炸響。

心底那點鬆動被他壓下,他眼神平靜,看她的樣子像在看耍賴偷懶不肯用功讀書的孩童。

昨天夜裏從東宮傳了消息來,說太子對她十分親昵,兩人還一道用了晚膳。

太子對她尚可,而她的狀態也比他預想的要好得多,應是沒什麽大礙。如此一來,他也便放心了。

於是他隻姿態克製地握住她的手,“倘若一切順利,兩年,最多三年,我便接你出來。”

她抓住他話裏的漏洞,眼淚落得恰到好處:“倘若不順利呢?”

那滴眼淚墜下時,她清楚感受到他握著她的手突然用力。

她心裏其實從頭至尾都沒什麽起伏,甚至還在想,他的那點真心,怕是就隻在這一握之間。

“不會不順利。”他伸手替她抹去眼淚,語調溫柔:“熬一熬,很快就過去了。”

銜池順勢抽回手,低低“嗯”了一聲,又頓了頓,鼻音濃重,尾音卻上揚著,似是在期待一切順利她就能早點從東宮脫身:“那……這幾日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她不信沈澈冒著這樣大的風險,隻是單純想見她一麵。與其等他說,不如她主動問。

沈澈將那盞溫度差不多可以入口的熱茶放回她手邊。

他安排小五去池家取信那日,本隻是擔心她,想見一見她。孰料不過短短幾日間,朝堂形勢又變了。

現在他確實需要她去做一件事。

他要她去抄一份名單。

請立新後一事的餘震仍在,恰在此時,去歲秋裏林參議查的那樁私鹽案又被翻出來——那樁案子被查出牽涉到部分京中官員。

此事在那林參議死後,聖人其實便知道了。其中同寧禛有攀扯的,都已經處置妥當——可那是私下裏。

而在早朝上過了明麵兒,性質便不同了。

聖人這幾日本就心氣不順,當即在乾正殿金口玉言,要將一批官員進行調動。

此事非同小可,寧禛本欲將這差事攬到自己身上,可聖人沒允。

而此時有人奏請提議,既然先前林參議是太子安排去的荊州,如今牽扯出的事端,由太子解決再合適不過。

一來二去,擬定官員調動名單一事,竟落在東宮那位頭上。也正因此,太子被解了禁足。

沈澈口中有幾個名字她聽著很陌生,但等他說完,她大致也明白了寧珣這幾日到底都在書房忙什麽。

“找機會將那名單記下來,自會有人去找你拿。”

銜池麵露難色,有些惶然:“可我不知能不能做好,他從未在我麵前看過政務。”

她知道自己沒有權利拒絕,但有的話總要說在前頭。

“盡力便好,不必緊張,放輕鬆些。”他又替她倒了一盞熱茶,柔聲道:“倘若真被他發現,也不要慌張,咬定你不知情。自會有人出來頂罪。”

銜池低低應了一聲,啜了一口熱茶。

不知是該感慨堂堂東宮竟跟張篩子似的,還是該後怕沈澈的無孔不入。

她低頭的空裏,沈澈從一旁拿出一封信並一雙舞鞋,遞到她麵前:“宋夫人很好,你可以放心。郎中也說照這樣養下去,再有個一年半載,便能正常生活了。”

銜池眸中一亮,先接過舞鞋仔細看了看,而後便放在膝上,將信拆開。

是娘親筆所書,字跡娟秀,也不像先前病中那樣綿軟無力。

見娘在池家確實被照顧得很好,她放下心去,將信小心收折,剛要收起來才想起什麽似的看了一眼沈澈。

沈澈望著她的目光依舊溫柔:“本是打算叫你看完直接燒了的。但你若是想留,便仔細些。”

她飛快點點頭,將信同舞鞋一道藏進懷裏,又拿出自己寫給娘的信遞給他。

不必再說什麽他也明白。

時辰不早,雨也小了些,銜池正準備走,卻突然見梅娘慌慌張張進來。她鮮有這樣失態的時候,裙角都沾濕了一大片,一進來便立馬將門掩好,急急對沈澈道:“太子來了。”

她氣還沒喘勻,一股腦說下去:“穿的常服,也沒用東宮的車駕,來得低調,但沒遮掩身份。”

她頓了頓,看向銜池,“隻說是來接人的。”

寧珣既然亮了身份,自然沒人敢攔,用不了多久便會到這兒來。

銜池倏地坐直了身子,他不是正忙著麽,還有閑暇來這兒接她?

沈澈卻恍若未聞,隻又給銜池續上一杯熱茶,“再喝一口暖暖。外頭下雨了,會冷。”

銜池站起身,哪兒還顧得上這盞茶,“他既是來接我的,那我便直接下去跟他走,你們留在屋裏,就不會同他撞上。”

她邊說著已經走到了門前,雨聲隔絕了腳步聲,因著推開門這一刻,她才看見不遠處有人撐著傘走近。細密如織的雨幕到他那兒,便陷下去一塊兒。

好在她這兒是二樓,底下撐傘的人若不抬頭,還看不到她。

銜池沒多想,生怕再晚一步他便要上來,將門從背後掩好,便立刻提著裙子,從木梯一路小跑下去。

到最後幾級時,雨幕帶來的濕氣撲麵而來,她才緩下腳步,站在階上,安靜等著他朝她走來。

方才屋裏沉悶腐朽的氣息散開,雨下了有一陣兒了,也不再沉甸甸地壓著人喘不動氣,起碼讓人能長長地透一口氣。

雨滴濺落傘麵,四處迸濺開。握著傘柄的那隻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寧珣在她身前不遠處站定,傘簷微微向上抬起。

他隔著雨幕朝她望過來。

她眼眶微微發紅,像是先前哭過一場。

因為沈澈?

寧珣抬眼,淡淡瞥了一眼她方才出來的那間房——房門緊閉,將裏頭的一切擋得嚴嚴實實。

他給了她足足一個時辰,看樣子,他還是來得早了。

是不是擾了他們敘舊?

梅娘緊張聽著外頭的動靜,做了個找人來的手勢。

沈澈搖搖頭,茶盞在手中略轉了半圈。

她走的時候,一眼都沒回頭看。

茶盞中未飲的熱茶騰起嫋嫋水霧,熏到了他手背——他手背方才被茶水燙著的那一片已經不疼了,此刻卻脹著發熱。

他閉了閉眼,將心底愈發洶湧的異樣感壓下。

罷了,左不過兩三年的光景。誠如他告訴她的那樣,熬一熬,很快就過去了。

寧珣向她伸出手,“過來。”

雨水沾濕了他的手,可銜池依舊伸手握上去,被他穩穩一拉,拽到傘下。

雨勢小了些,卻仍隔絕著四周的一切。四麵雨聲瀟瀟,傘下圈出的這一小塊空地,就獨立成一片天地。

兩人慢慢往外走著,一時無話。

外頭一直沒有動靜,梅娘小心推開一道門縫,想看看情形,沒成想突然一道風擠進來,生生將門吹開——她反應很快,在門隻吹開一點兒的時候便拉住,奈何手上不自覺使大了勁兒,門“哐”一聲合攏。

這一聲響得突兀。

銜池心跳猛地一滯,她不知道身後是什麽情形,但見寧珣要轉身往回看,想也沒想,裝作腳下一滑,重重向地上摔去——

寧珣果然顧不上身後的動靜,隻伸手來撈她。他一隻手還撐著傘,隻能用另隻手將她往身前帶,穩住她身形。

其實也就是將她抱住,箍在身前。

電光火石間,銜池想起自己懷裏藏著宋弄影給她納的舞鞋,還有信。

舞鞋不算小,她穿得厚實,看雖看不出,但他這樣抱過來,怕是就不難發現。

一雙新舞鞋她還能解釋幾句,那信呢,她要如何解釋?

念頭還沒轉完,她已經下意識一把推開了他,倒退兩步。

傘麵一斜,從傘上匯集落下的雨線墜入她後頸,順著脊背淌下,冰涼一片。

常年跳舞的人,看著柔美,其實身上暗藏的力道不小。她推這一下,爆發力極強。

但寧珣畢竟也曾在軍營待過四年,這種程度遠不至於會疼,隻是身上仍殘留著那一霎的感覺——說不清是什麽,發酸,像較武場上同人比過武後精疲力盡停下來的那刻。

他分得清她是不是有意為之,因此也就知道,方才她推開的那下完全是驚慌之下的下意識。

就像上元夜那時,她拉他去擋箭的那一下——他知道她是無心之舉,是下意識。

下意識把他推開。

好一個下意識。

作者有話說:

****今日小劇場****

1.

銜池:讓沈澈相信自己不會倒戈的方法:1.說愛他。2.說寧珣不好。1說不出口,還是罵寧珣吧。

銜池(聲淚俱下):他不是人!

寧珣:?

銜池(一把抹掉眼淚):那我說1?

寧珣:我是禽獸:)

2.

寧珣:我給了她一個時辰。

實際——

銜池走後五分鍾:她回來了嗎?

下屬:稟殿下,宋姑娘還沒到。

又五分鍾:該回了吧?

下屬:……

一個時辰後——

寧珣:備馬。

青衡:殿下您是要直接衝進對家大本營?

寧珣(正經):孤親自去接她,特意在沈澈麵前表現對她有多麽寵愛,豈不是更容易叫他們相信?

青衡:(被唬住)(覺得好有道理)(默默加強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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