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於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裏的鉤子。◎

“我要去東宮獻舞。”

她太緊張, 沒意識到自己方才附耳小聲同他說話時,嘴唇擦過了他的耳廓。

壓在她肩上的手驟然重了兩分。

她猜不到他會是什麽反應,索性垂眸去看自己頸上係著的絲帕, 避開寧珣的目光。

他果然鬆了手。

寧珣站直身子,抬手揉了揉耳朵,突然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東宮?”

父皇前幾日確實在眾人麵前提過, 由東宮牽頭設宴, 讓他們幾個小輩聚上一聚。

他先前一直在猜,她是為哪家預備下的, 沒成想最後倒落在自己頭上。

若如此, 倒不必急著從她身上找個結果了。護國寺蓄意出現與否,奪月坊林參議的死又是否與她有關, 都不急於立時要個答案。

畢竟往後日子還長著。

人都送到他那兒了,他豈有不收的道理?

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明槍, 總比暗箭要躲得容易些。

寧珣輕輕捏著她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細細打量了一眼。

確實好顏色。這樣一張臉, 送去誰家府上, 怕是都沒人能拒絕。

他自上而下看她,屋裏又沒點燈,隻靠外麵花燈隱隱透進來的光,晦暗難明。他想看清她的臉,難免便湊得近了些。

光影似乎能自他那半張麵具流淌而下,滴落她眸中。

銜池下意識屏住呼吸,聽見他戲謔般問她:“那地方是座死牢, 進去容易, 想活著脫身卻難。那些人, 你能應付得來?”

他指尖微涼,扣著她下巴的力度很輕,卻不容她低下頭去。

她剛好借機緊盯著他的反應,慢慢道:“比起你來,該是好應付些。”

他笑起來,鬆開她下巴,察覺出他的鬆散,銜池稍稍放下心去,深呼吸了一口。

他說得不錯,在他跟前想活著脫身確實是難。

銜池緩過勁兒來,才想起什麽似的吸了吸鼻子,確認他身上的血腥氣依舊濃重,抬頭看他:“你的傷處理過沒有?”

倒不是別的,倘若因為她這輩子這個時辰誤入他這兒,耽誤了他包紮傷口,進而耽誤了東宮夜宴的時間,那往後一切都得亂了套。

她擔心得太過真情實感,寧珣看她一眼,淡然道:“我沒受傷。”

銜池皺了皺眉,“可我分明聞到了……”

寧珣後撤一步,火石一撞點上燈燭。驟然亮起來的光線激得她眯起了眼睛,卻依舊看到了他身前潑墨般的血色。

“你醒之前,這兒死了兩個,還沒來得及處理。”

銜池了然,“尋仇?”她掙了掙被綁在身後的雙手,“那我呢?我同你到底什麽仇什麽怨,要綁成這樣?”

寧珣欺身下去,手繞到她身後替她去解繩索,解釋得敷衍:“怕你醒來亂動,刀劍無眼。”

他那把匕首衝自己來得簡直不能再明顯,哪是無眼?銜池默默腹誹,心裏明白,定然是她在不知道的時候惹了他疑心。

隻能是上回在奪月坊的時候。可她想不明白,那天分明沒發生什麽事,何況又隔了這麽久,他何至於此?

“可你為什麽要綁我到這兒來?”她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半張銀麵具:“你想殺我。”

寧珣正將繩索抽開,聞言微微側頭看向她,他本就俯身在她肩側,這樣一轉,兩人間距離便近得過分。

“想過。”

被他視線侵入的那刻,銜池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但我說過,我不殺你。”

這句倒是真話——他本也隻是偶然看見她,臨時起意,想拘她到麵前來審一審。他想要的若隻是她的命,莫說花燈,她怕是連除夕夜的爆竹都見不到。

“什麽時候?”

“護國寺那夜說過。”

銜池不避他的視線,甚至往前傾了傾身:“我問的是,你什麽時候想過要殺我?”

她的手緊緊攥著,這樣直接問他的時候,她總是心裏沒底。

寧珣一時沒有回答,兩人目光膠著,各懷試探又偏偏無人退讓。

在氣氛重新變得危險之前,銜池倏地笑起來,方才的緊張感**然無存:“你這人好沒道理,枉我一直擔心你有沒有受傷,你竟然無緣無故就想殺我。”

既然問不出來,她得見好就收。

寧珣依舊看著她,重複道:“你一直擔心我?”

這語氣明顯就是不信。

銜池一挑眉,理直氣壯問回去:“我為何不能擔心你?”

話說完她自顧自揉了揉被綁得酸疼的胳膊,離寧珣遠了些,背對他坐著,低頭研究脖子上係著的絲帕如何解開。

她本意隻是想打破兩人間詭異的僵局,不經意卻帶上幾分氣惱似的,像在賭氣。

外頭又有煙花炸響,亮光透過緊閉的窗子,閃爍不定。

光線忽的被擋去一半,銜池抬頭,卻見寧珣站在麵前,掌心一隻小白瓷罐遞到她眼前,難得耐心又細致地同她道:“傷藥。脖子上的傷莫沾水,每晚厚厚塗一層。這傷劃得淺,好好養著,五六日便好,不會留疤。”

他頓了頓,又補道:“耽誤不了你去東宮獻舞。”

銜池將信將疑看他,抬手接過小瓷罐,收在身上。

寧珣卻沒收手,隻將手遞到她麵前,“我送你出去。”

銜池巴不得趕緊走,聞言點點頭,本不必他扶,可自己要站起來時卻發覺同一個姿勢被綁了太久,腿竟蜷麻了,這樣猛地一起便重心不穩,下意識抓住了寧珣早等在身側的手。

也正是這一刻,數支箭矢自窗外破空而來!

它們對準的是窗外映出的那道寧珣的剪影,沒有一擊必中的決心,便數箭齊發。

銜池恰是正對著窗子,聽到動靜時猛一抬眼,便見箭矢衝自己麵門而來。霎時間,記憶裏被箭矢貫穿心肺的疼痛湧上來,她瞳孔一縮,驚恐之下完全出自本能地用盡全力拉過手中攥著的人,下意識一躲——

箭矢射來那刻,寧珣一手扶著銜池,另隻手已經握上了身側劍柄,長劍預備著錚然出鞘——戰場上枕戈待旦浴血廝殺的那兩年,留給這具身體異於常人的敏銳。窗子是閉著的,且窗口不大,他有十成把握,能拉著她一道躲開。

可他沒想到,手中牽著的那人一瞬間的爆發力竟將他動作一阻——寧珣反應極快,立刻拔劍去擋,可那一刹便已足夠陰差陽錯。

電光火石間,銜池似是生生將眼前人拽到自己身前來擋箭。

......確實是擋住了。

一支箭釘入寧珣左肩,寧珣一手護著身前人的腦袋,帶著她往一側一滾,避開下一波箭雨,幾乎在同時彈滅了屋裏剛點起的燈燭。

一切發生得太快,銜池猶在驚惶中,屋裏光線驟然滅下去,她的雙眼還未適應,眼前什麽都看不見,愈發驚懼,像是被沉回了那一日的湖底。

猶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本能地死死抱住眼前唯一可攀附的身軀。

兩人脫離了窗邊,屋裏又滅了燈,外頭的人一時失了方向,箭雨停歇下來。緊接著便是窸窣聲響,像無數腳步接近,錯亂無章。

扣著他肩膀的手沾上一手濕膩,銜池終於醒過神來。她被壓在地上,腦袋後麵卻還枕著寧珣的一隻手,他另隻手撐在她身側,左肩中的那支箭早被砍斷,隻是仍血流不止,順著斷箭滴到她襟前,濡濕她的衣襟。

她剛想說什麽,便聽見黑暗裏他輕輕“噓”了一聲,立馬噤了聲。

銜池小心翼翼抬眼,光線太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必不會太好看。

她咽了口唾沫,默默鬆開方才死死摟住他肩膀的手,凝神去聽窗外的動靜。

似有極短促的鐵刃相接聲,但雙方都不想在眾目睽睽下鬧得動靜太大,沒一會兒外頭便平息下去。

該是安全了。

寧珣抽開墊在她腦後的手,利落翻身到一側。銜池一蒙,他這樣一下子抽開手,她來不及反應,腦袋猝不及防往地上一嗑,雖不疼可也還是愣了一霎才爬起來:“你的傷......”

她這回是真的擔心,半分假意都不摻。

倘若不是她拉他那一下,他當不會受傷。何況他方才還一直分神護著她——再怎麽說,愧疚也還是有的。

不過話說回來,若非他把自己綁過來,今夜這事兒就不會發生!

銜池站起身,看著他肩上仍在滲血的傷,遲疑片刻:“要不要找個郎中來?”

太子好好待在東宮裏,自然不會平白無故挨上一箭——他這傷隻要回了東宮,便不能露於人前。

何況這傷看著雖於性命無礙,但流了這樣多的血,應是不輕......若不及時處理,不會耽誤夜宴吧?

寧珣坐在地上,聞言淡淡看她一眼:“你打算怎麽找?”

剛剛還口口聲聲說擔心,下一刻便能毫不猶豫地將他拽去擋箭。

她替他找來的郎中,他敢看嗎?

銜池一愣,老老實實道:“我一家一家醫館去問,雖是上元夜,願意出診的郎中興許少,可多問幾家也總能找到。”

“等你找到人,天該亮了。”

他那傷看著也不像是撐不到天亮。她就多餘替他操心。銜池在心裏歎了口氣,索性誠懇道:“對不起。”

她心裏本就還有三分愧疚,話出口時醞釀成十分:“我不是故意拉你來替我擋箭的,我……”她頓了頓,聲音小下去:“我一時害怕,沒反應過來,不知道怎麽就……”

她心裏清楚,寧珣分得清她是刻意為之,還是慌亂之下陰差陽錯——何況那箭本就是衝他來的,他又正拉她起身。

若非如此,方才他手中長劍出鞘時,被斬落的就不僅僅是飛箭了。

她站在一邊,說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方才她那樣子,也確實是受驚了。

寧珣向她伸出手,在她絲毫沒明白過來的眼神裏歎了口氣,“扶我。”

銜池架住寧珣時,才知他傷得不輕。他幾乎將大半重量壓給了她,她艱難扶著他走到門前——門外應當有他的人在準備接應,他需得露一麵,讓他們知道情形何如——可她在,他們怕是不便現身。

所以寧珣尋由頭讓她走的時候,她從善如流應下了。

她剛要走,又被寧珣叫住:“屋裏有件鬥篷。”

外頭人多眼雜,她那身衣裳染了血,不宜再招搖過市。

銜池低頭看看衣襟上的血跡,明白過來,進去披上鬥篷,卻在寧珣麵前停住步子,一時又不急著走了似的。

寧珣一手捂著左肩,倚在門邊,疑惑抬頭看她。

她猶豫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有銀子嗎?借我二兩,我得換一身行頭才能回去。”

這時候思慮得倒周全了。

寧珣一時被她氣得想笑,摸出一袋碎銀子扔給她,見她拿了錢毫無留戀抬腿就走,忍了又忍,還是語氣不善地囑咐了一句:“往東走,人會少些。”

銜池隻衝他晃了晃錢袋子,頭也沒回。

她前腳剛走,青衡立馬領了醫師進來。

所幸那一箭雖深,卻未傷及骨頭,隻算皮肉傷。

隻要將箭頭取出,止住血,剩下的慢慢養就是。

醫師剪開寧珣左肩衣裳,小心翼翼將箭頭從他血肉中向外取。

寧珣閉了閉眼,再是能忍額頭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上用力摩挲著什麽,吩咐青衡將方才外頭的情形稟給他聽。

屋裏沒有外人,青衡回稟完徑直跪下請罪:“屬下失職,竟讓那群賊人傷了殿下,請殿下責罰。”

過了良久,他才聽自家殿下穩聲叫起,免了他的責罰。

寧珣麵色蒼白,嗓音已經全然啞下去,醫師將他肩頭處理好的傷包起來,他這才放下了方才手中便一直握著把玩的小玩意兒。

青衡鬥膽望了一眼——是支女子戴的步搖。他幾乎立時便猜出這步搖的主人是誰。

他本想鬥膽再多說兩句,但看見殿下已有幾分倦意,還未出口的話就又吞了回去。

他自邊疆起便追隨殿下,身為殿下一手栽培的影衛首領,很多時候雖不及殿下高瞻遠矚,卻也能將殿下的心思猜準七分。

唯獨與此女相關的事上,他竟無一次讀得明白殿下的心思。

寧珣端詳了兩眼手中步搖——赤金銜珠的款式,工藝是一等一的精細,一眼便知其造價不菲。尤其是這樣成色的東海珠,怕是千金難求。

是他方才護著她頭滾在地上時,她掉下的。

這步搖夠格出現在任何一位郡主乃至公主的妝奩中。

東珠光澤盈潤,寧珣微眯了眯眼,奪月坊人不少,他那二弟,究竟為何獨獨選了她?

*銜池自上元夜後,便以潛心練舞為由,躲了五六日的人。直到脖子上的傷果真如寧珣所言,隻留下一道極淺的痕跡。

她原本做好了東宮夜宴因為“各種緣由”而推遲的準備,可沒想到,這一世的東宮夜宴,依舊定在了正月二十七,分毫不差。

她該學的手段早就都學過,舞也早排得天衣無縫,隻安心等著被奉送東宮就好。

正月二十五,她去東市的果子鋪見了青黛一麵,將一切再三囑咐好,才回到奪月坊。

沒成想她的住處已經有人在等她。

天色不好,窗子又緊閉,屋裏便顯得格外昏暗些。沈澈站在窗邊,她進門時帶進來的寒風激得他咳了幾聲。他低頭將手中暖爐套上貂皮套子,才遞到她手裏,“出去了?”

銜池手凍得發麻,暖爐罩上套子的熱度對她這時候剛好,既暖和得過來,又不會因為太熱而灼到。

她點了點頭,“想著以後還不一定方不方便出來逛,就出去透了口氣。”

她三言兩語勾起他眼中愧意,沈澈歎了一聲,“銜池。”

銜池拎起茶壺晃了晃,問他:“喝嗎?”

他看她良久,“你若是害怕,可以......”

“可以不去?”她笑起來,替他倒了一盞熱茶,“阿澈,我們那日說的話,我都記得。”

“怎麽不怕?可我知道我沒得選。我也知道,你答應過我的事,不會食言。”

她將茶盞遞到他麵前,望住他雙眼——此時她更應該穩住他,好為日後鋪路。

聽她提起當日那三個要求,沈澈目光一柔再柔。

“所以阿澈這時候過來,是還有什麽要囑咐的?”

沈澈接過茶盞,開門見山道:“兩日後東宮設宴,不出意外,你當場就會被太子留下。隻是你初入東宮,一切還未熟悉之前,不宜輕舉妄動。”

“一月為期,先以保全自己為重。桃夭一舞出現得突然,難保太子不會生疑。你最先要做的,是打消他的疑慮。而後盡可能接近他,讓他信任你。”

“一月後,自然會有人找上你。需要你做什麽,都會告訴你。你若有什麽想轉交的東西,可以放心交給去找你的人。如若遇到難處,有什麽要求,也盡可以同他們提。”

銜池借機順勢問了一句:“我如何能分辨出哪些是我們的人?”

但沈澈隻笑了笑,有意無意避開她的問題,並未告訴她東宮裏到底有多少人為他所用,隻道:“去找你的人會帶我的手書。”

銜池在心裏歎了口氣,當真是滴水不漏。她就知道不會這麽輕易問出來,也不再糾結,直接對他提了自己的要求:“我想給我娘寫信,也想看到她回信。一月一回。”

“好。”他頓了頓,補道:“我會看顧好她,你可放心。”

“你找我容易,可若發生了什麽事兒,又沒人來找我,我要如何找你?”

他看著銜池,目光中有著布局者一切盡在掌握時慣有的篤定:“若有事發生,一定會有人找上你。”

他似乎能掌控一切的態度沒來由地讓她心煩。銜池倏而抬眼,正對上他視線:“若我有危險呢?如果我出事了,可不可以跑去鎮國公府找你?”

沈澈望著她的目光依舊溫柔,話音落得果斷:“不行。”

銜池輕笑了一聲,似乎帶了些早就知道的了然,她移開視線,語氣如常:“我知道。嚇你玩兒的。”

“不會有那天。”沈澈歎了口氣,“你若真想找我,便尋個由頭回奪月坊。來找梅娘,告訴她你要見我。”

他不許銜池來鎮國公府找自己,不止是怕功虧一簣。

他更怕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走投無路至此,在眾目睽睽下到鎮國公府找他,才是把她自己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太子失勢,京中波雲詭譎,一息間便有無數風起浪湧。他欲扶寧禛站的至高之地,也是至明之處。

成大業者,不會也不該有軟肋。

在他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對她前,她越是藏於暗處,就越容易保全。

銜池應了一聲好,也不意外。等他喝完茶,便借口困乏,催他走了。

正月二十七下了一場雪。

坐在奪月坊的馬車裏往宮城走時,銜池撥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

天地素白,她遠遠望見的南山也披了雪色,一派靜謐。

寒風太烈,她隻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車簾,往掌心哈了口氣,搓熱。

東宮上下為這場夜宴籌備已久,天色將暗未暗時便已掌起燈。

雪又下起來,不大,細細的雪點子卻直往人臉上撲。寧禛一身朱紅長袍,大步往前走,身邊兩個跟著撐傘的小內侍一路小跑著跟著,小心擋著風雪。

遠遠望見一隊舞姬打扮的女子在宮裏嬤嬤的引導下排成一長列往偏殿走著,寧禛略停了停步子。那些女子皆覆著麵紗,身段窈窕,領頭一個衣裙繁複卻單薄,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她似是被風雪迷了眼睛,往他這側偏了下頭。

恰逢風起,揚起她的麵紗,露出底下精心描繪過的一張臉。眉如遠山,麵若芙蕖,尤其是額間繪著的那朵金粉桃花,叫人疑心是哪株桃樹下成的精怪。

正是這時候,寧珣親自出來迎他的二弟。寧珣站在殿前,順著寧禛的視線往那邊兒望了一眼。

她倒是好認。

就連背影,身姿也似乎格外挺拔些。

細雪簌簌而下,他望著她的背影,沒來由想起護國寺分別那夜,她將費心求來的護身符塞他手裏,而後飛快轉身離開的身影。

那護身符被他那夜燒焦了一角,卻沒扔。

銜池規規矩矩跟著嬤嬤走,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雪地裏將行蹤暴露無遺的小動物,被什麽猛獸盯上的那一刻,本能地顫抖。

銜池在心裏搖搖頭,許是天冷,又下了雪。

她不喜雨雪。連帶著跟這座宮城久別重逢的感慨都淡了。

寧珣依然望著那列舞姬的方向,側頭吩咐身邊的小太監:“天冷,多添些炭。”

小太監瞪圓了眼睛,哪還會冷?旁的不說,設宴的正殿,地龍烘得都讓人微微發熱了。

但殿下的吩咐哪是他能置喙的,小太監應了一聲,剛要麻溜去辦,又聽太子殿下補了一句:“偏殿也添些。”

話音剛落,寧禛走到他跟前,行禮的動作透著股吊兒郎當的散漫:“皇兄。”

剛好那列舞姬進了偏殿,寧珣收回視線,做了個請的手勢,“二弟。”

寧禛將方才的一切盡收眼底,心情頗好地笑了一聲,跟著寧珣踏入殿中。

酒過三巡,負責席間歌舞調度的內侍上前請示:“殿下,奪月坊進獻了一批舞姬......”

這話起頭時寧禛便不動聲色朝上首望去,還不等內侍的話說完,太子便道了一聲:“準。”

但他似乎對此無甚意趣,隻又添了一杯酒,舉杯飲盡。五公主倒是停了吃果子的手,巴巴兒望向殿外。

寧禛在心裏嗤笑一聲,轉了轉酒杯,遠遠望了熙寧郡主一眼——她自小養在太後膝下,雖是郡主,可也與皇子公主無異,這樣的場合,必然有她一份。熙寧似是無聊得狠了,同隨侍一側的宮女說了句什麽,便離了席。

可惜了,寧禛心想,錯過這樣一場大戲——他很想看看,先皇後那支桃夭時隔十年再度出現在太子眼前時,他這純孝嫡子會是什麽神情。

殿裏的絲竹聲停了停,再起時便轉了旖旎調子,是京中正時興的曲兒。舞姬魚貫而入,麵上皆仍覆著薄紗,隻是換成半透不透的樣式,既能看清相貌,又仿若隔了雲海霧靄,並不真切。

銜池被圍在中央,眾星拱月。她師承昔年稱得上京中第一舞姬的宋弄影,卻又隱隱更勝一籌,身段雖柔,卻充斥著蓬勃的力量感。旋挪翻騰間,足腕銀鈴聲聲,擾人心弦。

殿中方才還嘈雜著的推杯換盞聲弱下去。銜池借著半轉身的動作,望了坐在上首的太子一眼。麵紗覆住下半張臉,露出她微微上挑的一雙鳳眸,眼波流轉間,似能勾了心魂。

方才她餘光瞥見他的時候,見他隻是端詳著手中杯盞,似乎對下麵正跳的舞沒什麽興致——所以她才偷偷打量他一眼。他左肩的箭傷不淺,這才半月不到,怎麽敢喝這樣多的酒?

卻不期然與他視線正撞上。

於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裏的鉤子。

寧珣的手一頓,她的視線恰隨舞步轉開。

他低頭,又滿上一杯。

確實算是上佳。他輕笑了一聲。

可他對歌舞一向平平,如此看來,這回他這二弟,可不太上心。

寧禛動筷夾了一道涼拌魚片。

不過開胃菜而已。他朝上首舉杯示意,笑著飲下一滿杯。

正是寧禛酒杯擱在案上的這刻,絲竹聲轉。陌生卻又熟悉的曲調悠揚而出,席間眾人皆是一愣。

舞姬們分兩列慢慢退下,隻留下正中一個。

銜池閉了閉眼,起勢,早就爛熟於心的舞步隨樂聲滑出。

裙袂起落,銀鈴一響。

“桃......夭?!”五公主驚呼了一聲。

銜池不去看席間眾人的臉,她專注在這支舞裏。一樣的地方,一樣的舞,甚至連周圍的反應也是一模一樣。一霎間,她竟分不清這是前世,還是今生。

又或者二者並無區別。

寧珣握著酒杯的手猛地一攥,手背青筋暴出,酒盞頃刻間爬上蛛網般的碎紋。

他盡力克製住神情,雙眼死死盯著台下的身影,隻覺渾身血液逆流。

左肩的傷突然疼起來,順著心脈,牽連而下。

寧禛從上首收回視線,端起酒盞,掩住唇角幾乎壓不下去的弧度。

嫡長子又如何?他的好皇兄啊,這層身份,這樣的生母,才是對他最惡毒的詛咒。

銜池隻管一心一意地跳著,如前世一般,她依著他們要求的那樣,逐漸靠近寧珣。

她還記得,前世那時候,寧珣不準人近身,她甫一靠近,他身邊的內侍便做出要攔的動作,她自然不會自討苦吃,便慢慢退了回去。

可這回......內侍依舊盡職盡責地要攔她,寧珣卻抬了抬手,兩側侍立的太監立馬低下頭,不再攔她。

銜池遲疑一刻,注意到一側二皇子的視線,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隨著舞步一點點貼近寧珣。

兩人間還有一段距離,她的袖子漾開,若有似無地擦過他側臉。

寧珣的視線默然追著她,卻並不像是透過她回憶什麽或是追憶誰——隻是單純地在看她宋銜池而已。

因為是不一樣的。母後昔年一舞,隻是跳給父皇和他看——旁人也沒有資格能看皇後一舞。她貴為一朝之後,又是一身傲骨,舞姿裏盡是雍容清貴,不為取悅任何人而獻媚。雖名桃夭,可這舞卻更似梅,淩霜傲雪。

那時帝後恩愛,如膠似漆,頌為佳話,普天之下莫有不想效仿的女子。於是桃夭一舞傳出了宮牆。

但京中舞姬作舞,自然以其觀賞性為重,桃夭傳來傳去,也便改來改去,才成了如今的樣子。

不過京中已有數年不曾見過此舞了。

這舞,同皇後一樣,成了宮牆之中某個不可言說的禁忌。

銜池轉身背對著寧珣,似是要隨舞步離開。寧珣抬手按了按側臉,她身上的舞裙是綢製的,幼滑冰涼,拂過臉頰時的觸感分明。

銀鈴的響聲猛地一停。下一刻,她後仰騰空,裙袂在空中一劃,向他懷中墜來。

像折翼的鳥兒。

銜池心髒發緊——倘若他不伸手接她,她落不進他的懷裏,便會直接摔落在地。

她在奪月坊練這個動作時,曾不止一次地質疑過。但梅娘隻笑著點點她的心窩,拖了長音同她道:“把你的心放進肚子裏去。他若是準你近身了,又如何會不接你?”

她的滯空已經做到了極限,可也不過短短一息。銜池下意識閉上眼,在身體下墜之前,腰背卻突然靠上一隻有力的臂膀。

她猛地睜眼,寧珣將她一攬,穩穩收進懷裏。她睜眼時,便正對上他雙眼。而她急促的呼吸也纏上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冰涼的絲綢下,他掌心熱度貼在她後腰,浸染過她。

那一刹間,她腦海裏閃過無數畫麵,從她於此時此地獻舞,到東宮無數日夜,再到火海裏那次回頭。

寧珣低頭,他望過來的眼神很深,深得像是要將人吸納其中。銜池被他看得心底發顫,繃直了小腿,借著他的小臂向後一仰轉,翻落在他身後。

她舞步輕巧,銀鈴陣陣,離他愈來愈遠,回到殿中,繼續跳完了這支舞。

桃夭的舞樂乍歇時,四下裏靜的出奇,一時竟無人敢出聲。寧勉猶豫再三,正要離席說點什麽,便聽突然之間寧禛撫掌而笑,連道了三聲“好!”

由備受聖人寵愛的二皇子領頭,席上才慢慢又熱鬧起來。一眾舞姬上前行禮,寧禛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可惜他神色如常,最初聽見桃夭那一瞬間的失態早被掩下去。

“既然二弟說好,那便都賞。”寧珣淡淡瞥向底下謝恩的一眾舞姬,似是在找尋,望向銜池時才停了停,“她,留下。”

銜池長出了一口氣,上前一步謝恩。

席上五公主同寧勉對視了一眼,皆是隱隱有些擔憂。

不為旁的,每逢年節,向東宮進獻美人兒的便有無數,舞姬更是數不勝數,可太子一次都沒留過人,無一例外。

這回卻因桃夭破了例......無論怎麽想,都叫人不安。

銜池隨舞姬一道退下去,又在殿門外,被嬤嬤單獨領了去。

被太子親口點過要留,她的身份暫還未定,嬤嬤便先尋了個地方將她安置下,想了想,又指了個小宮女來,既是暫且照顧她起居,也是看住她,莫要讓她在這宮城內衝撞了貴人。

小宮女一張圓嘟嘟的娃娃臉,看著便討喜,朝銜池一禮:“奴婢蟬衣,特來伺候姑娘。姑娘且先將就住這兒,待太子殿下安排。”

銜池笑著應下——她記得她。

上一世來她身邊差使的也是蟬衣,小丫頭比她還小上兩歲,活潑又爛漫,開心果似的,很會哄她開心。唯獨一樣,蟬衣對她去接近寧珣這事兒,比池家還要積極一些,一心盼望著她能成了太子侍妾——蟬衣想著,這偌大的東宮,連一個女主子都沒有,即便是侍妾,那也是頭一個,自然不一樣。

有宮人送來厚實冬衣,銜池這一路吹著冷風,凍得厲害,泡在熱水裏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夜早便深了,她沐浴出來便隻穿了寢衣。

蟬衣左右看了看她,“姑娘隻穿寢衣......”話未說完,她不知心領神會了些什麽,連連點頭,在銜池疑惑的目光下,扶著她坐到妝鏡前,又苦惱道:“深更半夜的,姑娘來得匆忙,這兒還什麽都沒有呢......莫說胭脂水粉,便是根好看的簪子都沒有!”

銜池看著她,歎了口氣。果然。

蟬衣顯然又會錯了意,當即寬慰她道:“不過姑娘生得天仙似的,不用那些俗物也好看!何況一會兒太子殿下過來,將姑娘安排好了,定會給姑娘賞賜。”

銜池拍了拍她的手,“不必這麽大費周章。今兒時辰已經不早了,太子殿下席間喝過酒,該是會回去好好歇著。我們安心等著明日就是。”

按上一世來看,蟬衣操心的事兒很是多餘——寧珣今夜壓根便不會來,日後對她也沒什麽正經安排,她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以舞姬的身份待在東宮裏,但勝在沒什麽限製,自由得很。

不過賞賜倒是不少,隨便什麽緣由,他都會賞東西給她。

天氣好會賞,天氣不好也會賞,他心情好時會賞,他不順心時賞賜也沒斷過。應季應時的物件兒流水似的送來她這裏,彰顯著太子對她的寵縱。

最初宮人還會暗暗咂舌,偷偷議論她這不清不楚的身份,後來見太子對她寵縱非常,也便沒人再去在乎她舞姬的身份。

銜池這話一出,蟬衣便像是泄了氣似的,低低應了一聲“是”。銜池奔波了一天,早就困倦了,對著妝鏡解散頭發,便招呼蟬衣也下去睡。

蟬衣替她鋪好床,到了要滅燈時,卻磨磨蹭蹭地,猶不甘心似的望著外頭。

銜池擁著又厚又暖和的錦衾,知道她等下去也是無用,但也不催她,隻翻了個身,背對著燭火。

是以等她聽到蟬衣又驚又喜地行禮道:“殿下!”時,還未反應過來。

銜池“蹭”地一下從榻上坐起來,不可置信地轉身,當她真真兒看見寧珣那身蟒袍時,才倏地下榻行禮,“民女宋銜池,拜見太子殿下。”

蟬衣已經識眼力見兒地退了出去,屋裏一時隻剩下兩人。

寧珣沒叫起,她便隻能伏著身子,眼前是他蟒袍的衣角,金線繡出的金蟒栩栩如生。

他為什麽會來?

或者更早些的時候,在殿中,他又為什麽準了她近身?

銜池咬緊下唇,心念飛轉。

不會無緣無故就同前世不一樣的。

其實原因也很顯然——因為這一世她早便見過了他,他也早見過了她,三麵。

第一麵,護國寺,她鬼鬼祟祟半夜入廢棄佛堂,恰好撞見他殺人。

第二麵,奪月坊,她不知怎的觸了他的逆鱗,被他懷疑。

第三麵,上元夜,她親口告訴他,她將要入東宮,陰差陽錯下還拉了他來擋箭。

這三麵的寧珣,與她前世記憶裏的人大相徑庭。

那眼前這個呢?他今夜來此是何意?

不過無論如何,總不會是知道她曾見過他的。那三麵他皆戴著麵具,也改了聲線。何況怎麽會有人,敢將安坐東宮的當朝太子聯想到那人身上?

如果她不是重新活過一次,她也壓根不會將這兩人想到一起去。

銜池剛凝了凝神,便聽他道:“起來。”

銜池依言站起身,這才正麵看清他的臉。

同她記憶裏的臉分毫不差——這一刻她才短暫意識到,她對他的一切究竟熟悉到了什麽地步。

他生得極好看,瞧上去甚至顯得有兩分多情的模樣,卻不知為何,擋住上半張臉時,又顯得冷峻非常。

她站在床榻和他中間,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屋裏暖和得很,為了睡得舒服,她連足衣都沒穿,此時光腳站在地上,便覺冷氣直往裏鑽。

寧珣自顧自坐到床榻邊,見她仍站在原地不動,又掃過一眼她踩在地上的腳,抬眼道:“坐吧。”

銜池尚未摸清他的心思,他這樣不按常理出牌,倒叫她開始懷疑起自己。

會不會是她露餡了?

他若是發現了她見過他戴麵具時的樣子,會怎麽樣?

先試探,套話,再審問,還是直接殺了她?

她心緒亂成一團麻,還在思考著該如何應對,身子倏地被往後一帶——寧珣一手摟住她的腰,如同今日在殿上時一般,隻一用力,便將她整個人帶到身前,依著慣性一轉,將她放平在榻上。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間。銜池平躺在榻上,腰下還壓著他一隻胳膊,他半俯下身,直視著她雙眼,似在探尋什麽,語調緩慢:“你在怕孤?為什麽?”

銜池霎時心跳如鼓擂,她下意識攥緊了他的外袍:“銜池不敢。銜池隻是第一次見殿下......難免緊張。”

“不敢?”他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方才在殿上,孤看你敢得很。”

他的語氣讓她覺得不安。這樣的語氣,更像是戴上那半張麵具後的寧珣。

他靠得很近,近到他身上的熱度慢慢包裹住她。呼吸相纏間,她聞到纏繞不去的酒氣。

他這是......醉了?

作者有話說:

兩人身邊人的態度be like:

青衡:殺了她殺了她!

蟬衣:上了他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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