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隻要手中握了權柄,便硬了心腸。他的情不值錢,但也值錢。◎
銜池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宋弄影。
那些和娘一起恬淡靜謐地過日子的情景,已經遙遠到在記憶裏逐漸模糊,像正午日頭最盛的時候緊盯著太陽看,眼中盛滿光後慢慢失焦。
她更真切記著的,是宋弄影一臉倦怠病容,撐著身子柔柔望著自己的樣子。
她一時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以至於不敢出聲。
上一世她被奪月坊扣下得很突然,不曾有這樣來再看一眼宋弄影的機會。
宋弄影繡好了帕子,將它放在一邊兒,疲憊地揉了揉額角,這時候才看見銜池,登時笑起來,衝她招招手,嗓音沙啞,語調卻柔著:“在那兒杵著做什麽?快過來,茶該涼了。”
銜池微微仰頭,不動聲色地將眼淚咽回去,才坐到宋弄影身邊。
宋弄影給她倒茶,她便喝,一時兩人都無話。
半晌,銜池才開口:“他來過。”
是肯定的口吻,宋弄影也不打算瞞她,點點頭應下:“前段日子來得很勤,在門外徘徊一陣兒便走。後來許是怕縣主傷心,便不怎麽來了。”
她氣虛,一段話說得很慢,銜池隻安靜聽著。
“今兒早些時候,難得進了來。”
也是在門前踟躕了一個時辰。
“他說什麽了?”
宋弄影笑笑,“說對不起我們母女?我精神頭不太好,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
她笑得很淡,不知是不是想起在京郊別院,剛給肚子裏即將出生的孩兒繡好虎頭鞋,縣主便領著人親自砸開門闖進來的那天。
那天的淒厲早在她記憶裏結痂,不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到處都在吵,謾罵,哭泣,她被壯碩仆婦扯住頭發,摜到地上。即便死死護住肚子,可還是見了紅。
劇烈的疼痛中,她看見那個衣著華貴的新婦跌倒在地,像一朵剛開不久的花摔落,委頓。
她的月份,看著比她還小些。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宋弄影來不及恨她,隻是覺得,她們都很可憐。
後來她無處可去,又帶著銜池,隻能乖順踏上去江南的船。
在池家老宅明裏暗裏受盡磋磨的時候,小小的銜池眼眶通紅,懵懵懂懂地問她,為何下人說她是爹爹不要的賤種的時候,她又忽的明白,到底還是她更可憐些。
她並非不想走,可她走不出去了。
興許早在多年前,她在舞坊上台前不慎遺落下一方巾帕,卻剛好被彼時意氣風發的池立誠拾起的那一刻,她便落進了命運為她布好的羅網中。
那塊巾帕雪白,隻一角繡了蘭花,是她親手繡的。
自此,她被困進了這塊四方巾帕中。
而她的囡囡啊。
自打入京後,她感覺得出她的焦躁和不安——像是隻剛抓回來的鳥兒,被困在籠中。
“囡囡,娘說過,不要顧慮太多,你隻管走,往前走,走出去。”
銜池垂下視線,沒接她的話,自顧自問道:“娘,你......是還愛他麽?”
宋弄影搖搖頭,她便又抬起頭來:“那就是恨他?”
宋弄影卻隻是笑笑,伸手為她整了整衣襟,“恨一個人,和愛一個人一樣,都很難。”
銜池皺了皺眉,“我不明白。”
她恨池家,也怨沈澈,怨與恨撐著她,她才有足夠的力氣同他們周旋。
“不明白也好。你隻要記住,無論何時,都不必逼著自己去愛哪個,也不必督著自己一直恨誰。囡囡,鬆下來。”
幾句話斷斷續續說完,宋弄影顯出疲態來,怕再沒什麽精神聊下去,隻好徑直問道:“好了囡囡,你當真想好了,無論如何也要去麽?”
銜池怔了下,不知道池立誠到底同她說了多少,一時不敢應聲。
宋弄影歎了一聲,“宮中到底不比旁的地方。”
這話一落,銜池便猜出來池立誠是如何同她說的。
畢竟宮中也有司樂司,能在司樂司掙得一片天地,運氣好些興許還能封個女官,也是多少人豔羨不來的。
銜池心中有數,接上話:“想好了。娘,我想去搏一把。”
宋弄影最知道她的性子,話接得這樣快,可見是輕易拗不過她了。於是她也不再多說什麽,隻將旁邊小幾上那兩方繡成的帕子拿起,神色無端肅正兩分:“我的針腳,你該是能認得出。這帕子隻兩方,一角繡了蘭花,一模一樣。”
這話說完,她一口氣上不來,急促喘了好一會兒。
銜池立馬伸手替她順著氣,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到底是想得更周到——她入“司樂司”後,很難有機會回池家,平日裏兩人興許能有機會通上零散書信,可若是任何一方出了什麽事兒,僅靠書信,關心則亂,太易叫人鑽了空子。譬如前世——前世她和娘不曾有見這一麵的機會,他們跟娘說的是送自己去了書院。顯然比之宮中,書院這說辭更能叫宋弄影安心些。
這帕子,便作信物。
銜池接過一方帕子,妥善收好,“我明白,若真有什麽變故,一定會托人將帕子送到娘麵前。”
宋弄影拖著病軀說了這麽久的話,狀態差極,銜池扶著她上榻,替她脫下外裳,解開鬢發,在榻邊守著,等她睡下。
銜池替她吹熄了房中燈火,走出門前,回頭深深望了她一眼。
她沒說什麽“不要擔心”雲雲——難道說了,宋弄影就真的能不擔心她?
她能做的,唯有盡快破了這局,回來接她走。
接她從這方帕子裏,走出去。
銜池回房時,天色已經暗透了。北風呼嘯著,要落雪的架勢。
今年的秋格外漫長,已近臘月,竟不曾見過半片雪。
隻剩下明月和青黛她還沒安排——明月不歸她管,不過明月曾陪她出過門,她這一走,明月回到縣主身邊,直到她從東宮出來為止,是不會再露麵了的。
她刻意不曾帶著青黛在人前露過麵,為的就是這個時候。她已經同池立誠說好,將青黛安排回廚房,等她回來,還叫青黛來她跟前伺候。池立誠隻以為她是想留個念想,一口答應。
青黛回廚房,自然不能再做粗使的活計,銜池替她打點過,叫她跟著出去采買——不僅活兒輕快,接觸的人也多,池家有什麽風吹草動,她總不會無知無覺。且這樣一來,她們便能有機會在外頭碰麵。
仔細算起來,青黛跟了銜池不過月餘。時間雖不長,但她隻聽銜池的話,日日被耳提麵命著,成長速度飛快。
這晚幾乎是銜池支開明月的那一刻,她便明白過來——她被小姐選中,帶到身邊,為的就是這一刻。
青黛興奮地握了握拳,滿懷期待地問:“小姐有什麽吩咐?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奴婢也眼都不會眨一下!”
實心眼兒。
銜池默默捏了捏額角,忍不住笑了一聲,才慢慢將安排講給她聽。
銜池講得很細,怕她弄不清——連她平日裏該留意誰,該小心什麽,又該怎麽才能有機會見到自己,都事無巨細交代明白。
青黛默默往心裏記著。沒人告訴她,她的小姐究竟是要去做什麽,但再怎麽遲鈍她也感覺得出,那必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一直很知本分,不會去好奇小姐不讓她知道的事情,但此時此刻,卻沒忍住問一句:“小姐......不得不去麽?”
銜池正取錢袋子出來——裏頭是她入京後的積蓄,不算多但也不少,她留著也沒用,不如拿給青黛,她家裏用錢的地方多些。銜池聞言怔了怔,旋即笑開,將錢袋子硬塞進青黛手裏,才拍拍手:“嗯,是我想去。”
將一切都安置好後,她心裏很靜,用了一盞梨湯,起身將屋裏的東西又看過一遍。
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很少,倒也沒什麽好收拾的。
銜池正式搬進奪月坊的第三夜,便下了正和二十二年冬的第一場雪。
她住在二樓,夜裏動靜小,竟不知雪下了一夜。一早推開窗時,地上的雪都積了兩寸厚。窗欞上的覆雪震落,恰落到一雙寶藍高頭靴前。
銜池抬眼,見梅娘隻穿了身襖裙——襖裙也沒好好穿著,繪了紅梅的左肩**出大半,站在雪地裏倒應景得很。
銜池隻多看了一眼,便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抱了抱胳膊——照說她是不該這樣怕冷的。她從小跟著宋弄影學舞,一跳便是幾個時辰,身子骨早練出來,隻是看著單薄柔軟,實則身上每一處都充盈著恰到好處的力量感。
上一世許是換了水土的緣故,後來慢慢她也適應了不少。
如今變本加厲地畏寒,許是因著鎮國公府的後湖冰寒淒骨。
“日日這樣悶在屋子裏頭練舞,也不怕悶壞了。”梅娘招呼她下來,“你長在南地,是不是不常見這麽大的雪?下來透口氣,踩踩雪也好。”
梅娘麵上是笑著的,心裏卻啐了一口——一大早便見世子爺身邊的親信等在她房門外,她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兒,膽戰心驚出門一聽,原隻是昨兒下了一夜雪,世子爺尋思著,讓她帶銜池鬆口氣。
他自個兒不來,倒給她多找閑事。
真對人這麽上心,還送她這兒來作甚?
銜池應了一聲,取了件猩紅鬥篷將自己包裹嚴實才下了樓。
剛落的雪,踩起來很鬆軟,但來回踏實了,就開始打滑。銜池走得很專心,並不說話,梅娘覷了幾眼,發覺她的安靜並非心情不好發悶,而像是......在等什麽發生。
小姑娘心底自有她的安定,重若千鈞,旁人動搖不得。這點兒倒讓她高看一眼。想到這兒,梅娘試了她一句:“你被這樣拋進來,怨不怨呐?”
銜池側過頭看著她,似乎有些疑惑:“為何不怨?”
梅娘沒想到她答得這樣直接,沒忍住噗嗤笑出聲,“怨也不見你垂頭喪氣,可見是怨得不狠。”
話說完,她又記起世子爺幾次三番吩咐她要多看顧眼前這位,便像幾次安慰手底下別的舞姬那般,嫻熟勸了句:“不過那位對你是有情的,確實不必太怨——熬過去就好了。”
銜池皺了皺眉。她對沈澈的怨,細掰開來看,與情無關——隻是被欺瞞利用的怨,再深究些,許是被背叛的怨。
她對沈澈與池家的那一點不同就在於此。上一世她不曾信過池家,可她信過沈澈。信得徹頭徹尾,也輸得徹頭徹尾。
因此她也不想再費心去琢磨沈澈對她,是否沾的上個“情”字,若沾了,又占得幾分。
意識到梅娘在等著自己的反應,銜池的話在喉嚨裏滾過,末了隻輕笑了一聲,狀似自嘲:“此刻我站在這兒,怎麽能算有情?”
因著這一句,梅娘對她升起的好感又跌落些許,但臉上仍是笑眯眯的,輕戳了她一指頭:“你啊,還是不懂。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隻要手中握了權柄,便硬了心腸。他的情不值錢,但也值錢。”
“無一例外。”
一隻落單的麻雀飛上房梁,正對上一雙隱匿在梁後的眼睛,疑惑地歪過頭蹦了兩下,被那人刹那間流露的殺氣驚飛。
青衡遠遠盯著銜池——為免暴露,他不能跟得太近,自然也聽不清銜池二人的對話。
他在這兒足足盯了兩日,今兒才看見她從房中出來。
那日得了殿下吩咐,青衡拿著她的畫像給影衛們皆看過一遍,便立馬去重新細細查了一遍她的身份。
她的身份毫無疑點,可他的直覺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此人不可留。正因此,他才親自守在這兒——可守了這兩日,也不見任何破綻。
就連殿下特意吩咐過的那張他做過標記的麵紗,她進出北苑時,也都好端端戴在臉上。
若要殺她,其實他有千萬種方法。
但他不能擅作主張。
那日也不是沒問過殿下,他問的是“殺還是留”,而殿下隻回了一個字:“可。”
他想不明白。這“可”,究竟是可殺,還是可留?
“可殺”的意思,興許是不能殺,而“可留”的意思,又興許是得殺——也說不準,萬一是殿下一方麵不欲殺她,一方麵又礙於身份,不能說得太直接,最後才輕描淡寫來一句“可留”。
但人死不能複生。
於是青衡到底沒動手。
很快,在上元夜,他看見太子捂著血流如注的左肩,同那女子一道從房裏出來時,他便後悔了。
作者有話說:
青衡:我那說話總說一半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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