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猝不及防被掠進他的視線裏,試探、裹緊、絞殺。◎

那殺意是實打實衝她來的,銜池的心一下子跳得沒了底,眼都不敢抬,更不敢出聲,隻恭謹將酒自托盤上取下,便想趕緊從這兒溜出去。

大概,不會是寧珣罷?

寧珣不好好在東宮待著,來這兒做什麽?

是了,他也不知道奪月坊是在沈澈手下。可倘若真是他,她是不是撞破了什麽?她可什麽也沒瞧見,他總不會要滅口吧?

好在她還沒來得及關門......

她心裏亂糟糟地想著,腳下卻片刻不耽擱,正要出去的那刻,卻聽見身後淡漠一聲“站住。”

銜池腳步驟然停下來,又聽身後那人不急不緩道:“這兒不曾要過酒。”

銜池深吸一口氣,訕笑著道:“是麽,許是我不小心送錯了地方......”她一麵說著一麵認命轉過身。

鴉青色長袍寥寥勾勒出身形,銀色的半邊麵具將神色悉數掩下去。他手上正執著茶盞,此時卻像是握了柄封喉見血的殺人利器。

竟然真的是他。

銜池略帶了些愕然抬眼,視線隔了一丈遠,卻與他不期然相撞。

她猝不及防被掠進他的視線裏,試探、裹緊、絞殺。

她的驚愕歪打正著,隻短暫反應了一下,便順勢問出口:“怎麽是你?”

她怕寧珣已經忘了在護國寺曾跟她見過,抬手便將麵紗拽了下來:“是我,護......”

寧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銜池怔了一下,而後便點點頭將後半句咽回去。

她不動聲色朝門口挪了兩小步,卻見寧珣身形一動,緊接著便聽見身後“哢”地一聲,門被關上,甚至落了鎖。

銜池的步子僵在原地。

她以為,在既定的東宮夜宴之前,他們不會再見了的。

還好,還好他戴了麵具,也改了聲線。

不然等她被送進東宮那天,事情會麻煩得多。

無法,她硬著頭皮問了句:“你怎麽會在這兒?”

“躲人。”寧珣看她一眼,抽身回到案幾前坐下,重拾起茶盞來抿了一口——分明是散漫的姿態,可銜池總直覺似地覺得不安。

寧珣轉了轉手中茶盞。將它捏碎,再將碎瓷喂進她頸間——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她甚至來不及喊一聲,便會徹底沒了聲息。

先是護國寺,又是奪月坊。真就這樣巧?

護國寺那時,便該殺了她以絕後患的——不過是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留也便留了。

銜池掐了掐手指,走過去坐在他對麵,中間隻隔了一張案幾。

她眸中帶笑,歪了下頭看他,“我還以為,你是特意來尋我。”

寧珣抬眼,似是輕笑了一聲,反問道:“尋你做什麽?”

銜池微微睜大了雙眼,“那我如何知道?”

她像是又琢磨了點什麽,補了一句:“不過北苑人多眼雜,不是躲人的好地方,不如去我那兒......”

她在奪月坊根本還沒有住的地方,不過誆他一句。好在寧珣也沒打算真跟她走,反而問了一句:“怎麽不問我在躲什麽人?”

銜池看似有些遲鈍地反應了一下,實則心裏轉得飛快——她在想,能叫他放下心的,該是什麽樣的反應。

於是她也反問了一句:“我問了,你就會說麽?”

沒成想隻得了簡短的一句“嗯”。

銜池當機立斷,抬手捂住耳朵,“你說我也不聽。”

這話說完,她還小聲嘀咕了一句:“亡命之徒。”

倒跟她在護國寺那時候的反應一樣。

寧珣放下手中茶盞,“酒送完了?”

銜池知道他想問的並非這句,她也樂得借此脫身,“忙昏了頭才錯送過來,我再不去送,那邊兒等酒該等急了。”

她說著起身,見寧珣沒有要攔的意思,偷偷出了一口氣,抱起一邊兒的酒壺就要走。

臨出門前她還是回過頭來,一手抱著酒壺,一手三指並攏,小聲道:“你放心,我一個字都不會說的。”

這話是真心的——畢竟,此時此刻,他們倆才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寧珣多支棱一分,她也便跟著好過一分。

隻可惜,上一世他輸得徹底。這樣算起來,她能好過的日子,滿打滿算也沒多久。

銜池想起什麽來,抿了抿唇角,竟不合時宜地想笑——他們這兩隻秋後螞蚱,是不是都沒瞧見正和二十六年冬的第一場雪?

她剛壓住唇邊笑意,卻見寧珣起身朝自己走過來。

銜池下意識想跑,卻被門檻別了一下,等她扶著門框穩住身形,寧珣已經到了麵前。

寧珣抬手,她雙眼下意識緊閉,卻隻覺有什麽覆在臉頰,很輕。

銜池睜開眼,正看見他雙手繞到她腦後,將她方才丟在一邊的麵紗係上。

銜池緩慢眨了眨眼。

他離自己不過兩寸遠,這個姿勢完全圈住了她,他衣上熏的檀香也便沉沉圍攏而來,占據她的呼吸。

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小小吞咽了一口。

也不是第一回。

上一世,他曾很多次親手為她係上披風。

她怕冷,天一涼下來就恨不能把自己包成粽子,但池家派來督促她的探子總嫌她穿得太多,怕她勾不住太子的目光。

於是她每回有事兒要去迎寧珣時都衣著單薄,少說要先在秋風裏凍上一刻鍾。

太子當然會多看她兩眼——連宮人都換上了厚實秋裝,唯獨她穿得像還留在夏天。

偶爾看她凍得狠了,他便會解下自己的披風兜住她。

後來次數多了,他直接替她多備了一件。

她多是在廊下避風的地方等他,見他進了東宮,才裝模作樣地迎出去幾步。

他身邊的宮人這時候便會將備好的披風呈上來,寧珣隨手接過去在風中振開,大跨步幾步便到了她麵前,披風一展一揚,將她妥帖收攏。

而後便在她身前低頭,為她係披風上的係帶。

這一幕分明是多此一舉。

但東宮上下似乎都習慣了。

銜池很知道什麽時候該給他什麽樣的反應,這種時候,她便會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的眼睛看,一直盯到他係完抬眼,再適時對他展顏一笑。

寧珣動作很快,係上便向後撤了一步,抬眼看她,“麵紗都不要了?”

坊裏的規矩,這麵紗戴著,便不會有人找她的麻煩。不然保不齊會有哪家喝醉了酒的公子哥兒,半途將她拉去。

銜池腦中曾經的那些畫麵尚未完全消失,整個人還有些怔愣,又怕被他覺出異樣,匆忙垂下眼簾,道了一聲謝。

寧珣沒再留她,她也不想同他待在一處太久,急急轉身離開。

走時太慌不擇路,還撞了一下門,結結實實“咚”的一聲。

她捂著肩膀倉皇走後沒多久,雅間後頭那麵巨大的黃花梨屏風後便走出一人——赫然是已經死在了回京船上的林參議。

林參議皺著眉看她離開的方向,“殿......公子,此女?”

方才殿下分明是想動手除了她的,中途卻不知怎麽改了主意,甚至將人就這麽放了出去。

“舞姬罷了。”

林參議眉頭緊鎖,“隻怕是借機來探消息的。不如......”他做了個抹脖的動作,“一了百了。”

私鹽一案他順藤摸瓜查了許久,查出二皇子一脈牽涉其中本是意外之喜,隻是回京這一路上險境叢生,若非太子早有安排,他便是九條命也難逃一死。

曆經萬難蟄伏在此,隻等著時機成熟,在最後將二皇子一軍。若是此時出了紕漏,那才真真是一了百了。

寧珣不置可否,隻簡短問他:“她的麵紗看見了麽?”

林參議回想起殿下親手為那舞姬係上的黛紫麵紗,隱約記起奪月坊裏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暫時不能待客卻穿梭在北苑的舞姬會戴上麵紗,以免出現不必要的爭端。而這麵紗,每位舞姬便隻有一個,輕易不會更換。

黛紫......似乎是最高規格,表明這舞姬是舞坊挑出來,預備獻給貴人的,更有甚者,是要獻到禦前的。

寧珣坐回到案幾前,拿了一隻新茶盞,“她死在這兒,隻會打草驚蛇。”

不過,他在替她戴上前,也在那麵紗上做了標記。

奪月坊的麵紗區分開不同層次的舞姬,尋常舞姬會將這看得比命還重,又怎麽會將麵紗落在這兒?除非,她根本不屬於這裏。

寧珣斟了茶放在對麵,示意林參議過來坐,淡淡道:“且看看吧,看她最後會被送去哪家府上。”

銜池在寧珣那兒耽誤了許久,脫身後沒多一會兒梅娘便親來接她。

她還心神不定著,乖乖跟在梅娘身後往回走,突然聽見梅娘開口:“都看見聽見什麽了?”

銜池一驚,倏地抬眼看向梅娘,發覺她隻是例行公事般地一問,才放下心——心放到一半,又犯了難。

她能說什麽?

說奪月坊明明是受二皇子所控,如今卻連太子混了進來都不曾發覺?

還是說本該安坐東宮的太子,如今戴了麵具出現在這兒,像變了個人?

她上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寧珣。她沒見過他戴著麵具改了聲線掩住身份的樣子,更沒見過他對她充斥殺意的樣子。

自打她進了東宮見寧珣的第一麵起,她就是備受太子寵信的東宮舞姬,雖名義上不過舞姬而已,可寧珣對她縱容太過,以至於她在東宮暢行無阻。後來,隻要她想,她便能時時出入他眼前。

她也考慮過他對她的寵縱是否稍顯刻意,可她從未從他身上嗅到過對自己一絲一毫的惡意。

半晌沒聽她開口,梅娘停下步子,悠悠回頭看她——正見她皺著眉,滿臉無辜又似乎在苦苦思索的樣子。

梅娘搖搖頭,笑吟吟在她眉間戳了一指頭,倒也不太意外:“叫你送酒,你便真是去送酒的?”

銜池瞧不出她的深淺,隻揉了揉額頭,似懂非懂,“明日,明日我便仔細聽聽。”

梅娘隻笑不說話——總之是還要再手把手**的,也不指望她從開始便有多麽機靈。

遲鈍點兒不怕,怕隻怕聰明太過。

反被聰明誤了。

銜池沒想過會再碰上寧珣,因著回池家的路上也一直心不在焉。

好在沈澈沒多問什麽——實則他也仿佛有什麽心事,眉宇間稍稍掛了幾分鬱鬱,像是舉棋不定,又像是決斷已定卻猶不滿意。

兩人一路都沒什麽話,馬車停穩時,銜池才醒過神來似的衝他道別。

沈澈抬眼看著她,沒說什麽,隻在她下車時,將手中暖爐給了她。

作者有話說:

寧珣:(氣定神閑)看看她最後會被送去誰家。

銜池:(東宮夜宴)(華麗出場)

寧珣:...???

銜池:一根繩上的螞蚱+正值深秋=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

寧珣:?

銜池:你可能不知道,二十六年冬的雪,咱倆都沒看見。

寧珣;你可能不知道......

銜池:?

寧珣:我看見了。

銜池:??

寧珣:我不僅看了,還給你碑撐傘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