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片落葉

上山的時間定在傍晚。林姐懂得看天,依據五點多的一場微雨,她斷言,明早定會有漂亮的雲海。

水泥路麵濕漉漉的,季時秋跟著吳虞進隔壁小超市,提前準備上山的補給。

黃毛又在打手遊,態度敷衍:“自己拿啊。”

吳虞目不斜視,走去貨架間。

季時秋被當做人形購物籃,沒一會,手裏就揣滿小麵包,士力架和礦泉水。

眼見大差不差,兩人回到櫃台前。

黃毛算著錢,偷瞄吳虞身側高瘦的男人。目及他頭上眼熟的黑色鴨舌帽,他一瞬記起什麽:“你不是——”

不是前兩天杵他店門外的那條“喪家犬”麽。

吳虞淡淡接話:“怎麽?”

黃毛笑開來,牙縫黑且不齊整,他陰陽怪氣:“就是羨慕哈,長得好看到哪都不缺關照。”

季時秋當沒聽見,要了個塑料袋,撐開來,將吃的喝的挨個收進去。

吳虞看了會他手,又轉身鑽回貨架。

再回來,兩聽啤酒被隨意丟進塑料袋。

季時秋動作一頓:“你上趟山要帶這麽多水?”

吳虞語調平靜:“反正不是我背。”

季時不跟她鬥嘴。不想鬥,也鬥不過,拎上袋子出門。

回到旅社將東西都收拾進吳虞用的背包裏,兩人正式出門。

吳虞將鑰匙拋給林姐,“先幫我收著。”

林姐放下手中編了一半的竹篾簍,雙手接住:“好咧,明晚幫你倆帶飯。”

走出去一段,季時秋突然頓步:“等會。”

吳虞問:“怎麽了?”

季時秋不言,轉身快跑回林姐跟前。

林姐仍在原處目送,見他折返,還有些意外,兩人說了幾句,林姐不斷點頭,又朝吳虞這邊打望。

最後,季時秋跟著她進了家門。

吳虞站得較遠,一句話都沒聽見。

等季時秋回來,吳虞眉微挑,問:“你跟她說了什麽?”

季時秋張開手,給她看掌心的小瓶風油精。

見他長袖長褲,還戴帽子,將腦袋裹得嚴嚴實實,吳虞不禁問:“你怕被蚊子咬啊?”

季時秋說:“怕你被咬。山裏蚊子很毒。”

吳虞反問:“那又怎樣?”

季時秋失語。

感覺她比野蚊子還毒。

雨後的山,沁著一絲濕涼,天幕呈現出非常純淨的雞尾酒藍。湖水像一麵新嶄嶄的液晶屏,放映著沉靜的天與山,樹與雲。

橫穿沃田,跨越渡橋,再到真正登山,吳虞都走在前麵。

她沒換掉下午那條及膝的連衣裙,行走間,小腿肚白得晃目。

很難不注意那邊,尤其眼見著上頭泥點子增多,又被草野刮出細細的紅痕。

有多個瞬間,季時秋想叫住她問:“為什麽要穿裙子爬山。”

他懷疑她以前根本沒爬過山。

但這個判斷在一刻鍾後消失殆盡,麵前的女人走得並不吃力,身輕似燕,如履平地,連喘息都穩定。

越往上行,山裏越安靜,也越發幽森。鉤月隱入愈漸茂盛的草木,夜完全意義上地降臨。

季時秋打開手電筒,避免失去方向。

實際上,也不容易失去方向,舊時山農有大智慧,石板路延綿千裏。即使不那麽平整,但坎坷間順路而行,也總能通往山頂。

唯一的缺點是沒有扶手。

吳虞的老家也依山傍水。幼時她心情憋悶,喜歡一個人跑山裏,來回往複下來,山於她而言就有了另一層意象。她常在周末或假期上山,晝出夜返,跑累了就坐臥在大樹下打盹,日光從枝葉間篩下來,將她身體淋得烘熱。山就像個不會說話的老人,瘦骨嶙峋,可當她靠向他綠色的心髒,就能感受到脈搏和溫存。

不知多久,兩人都有些累了,吳虞停下身,取出手機看時間,又塞回去。

“水。”她伸出手。

“幾點了?”季時秋擰開瓶蓋,將礦泉水遞過去,自己也拿出一瓶來喝。

“七點多。”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了近兩小時山路。吳虞找了塊半人高的石頭坐下歇息,季時秋在她旁邊探照環境。光線範圍一下子縮小,更深露重,隻照出綴滿水珠的草杆。吳虞無所事事地四處望,視野裏,一株沒有葉子的樹吸走了她注意力。樹不知因何死去,興許是人為損壞,亦或是沒熬過酷暑。但它顯得那麽獨特,光一晃而過時,發白的樹枝就會像閃電一樣撕裂夜色。

吳虞打開手機閃光燈,從石塊跳下來,想湊近細看。

季時秋回頭,就見女人已不在原位,魔怔一般朝著另一邊走去。

剛要叫她,她一聲尖呼,人栽坐下去。

草木急促窸動,季時秋急忙上前查看。

“怎麽了?”他將手電光投到她身上。

女人狼狽地淹在荒草裏,樣子卻無比鎮定:“應該是踩到捕獸夾了。”

季時秋蹲身查看,旋即瞪大眼。

所幸隻是絆倒,腿腳並沒有被捕獸夾卡住,但傷勢不算輕,鮮紅的血液正順著吳虞小腿蜿蜒而下,洇入鞋縫。

汩冒的血流刺激著季時秋神經,以至於太陽穴都突跳發疼。

“你亂跑什麽!”

憋了一路的疑慮和擔憂也在此刻爆發,男生的質問劈頭蓋臉砸下,如獸吼,在靜夜的深山格外清晰。

吳虞稍稍吃驚地抬頭看他。

“是我自己想摔的嗎?”她問。

季時秋眼圈微紅,喃聲:“趕不上日出怎麽辦?”

吳虞聞言,也來了脾氣。

她把手機丟到蓬鬆的草間,又橫臂去指漫長的山道:“走,上去,別管我。”

她說著話,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或示弱。

季時秋深吸一口氣,拾起手機,用衣擺擦了擦,複而蹲下身去,試圖扶她肩膀:“能起來嗎?”

吳虞不答話,也不看他。

季時秋將黑色手電咬在嘴裏,不由分說地將她打橫撈起。

吳虞掙紮著,被抱坐到剛才的石塊上。

再垂眼,麵前的男生已單膝跪地,借著手電光細細端詳她受傷的位置。

那裏被枝杈劃出個口子,血流不止。

季時秋放下背包,抽一遝紙巾,用力壓著:“疼麽?”

吳虞麵無波瀾:“不疼。”

他重新開一瓶水,為她衝洗腿上的血跡。

男生神情專注,指腹有繭,粗礪但小心地搓揉著她腿肚,很快,酥麻感漫遍全身,幾乎能蓋住痛意。

吳虞癢得輕笑一聲。

季時秋撩眼看她,有些莫名。

刮傷的創口有些深,他用用半包紙巾壓了好久,血也沒止住。季時秋左右看,又去包裏翻找,末了抓兩下頭,上下打量吳虞,擱下空掉的礦泉水瓶。

他雙手拉住她裙擺,撕啦一下,用力扯下邊緣一道白色布條來。

吳虞一驚,但沒吭聲。

季時秋把它當繃帶,仔細熟稔地捆繞包紮好,又握住她腿,在沒有受傷的部位找點按壓,詢問疼或不疼。

吳虞均照實作答。

接著,他又以同樣的方式去檢查她另一條腿。

吳虞見他心無旁騖:“你在摸什麽?”

男生吐出兩個聽起來頗為專業的名詞:“體格檢查,觸診。”

吳虞笑:“你是大夫啊?”

季時秋沒出聲。

剛要抬頭再交代幾句,他留意到自己蹭了血的衣袖,不由盯著上麵猩紅的斑痕怔神。

直至女人問:“你怎麽不撕自己衣服?”

季時秋回過神來:“這不是我衣服。”

吳虞說:“我花十塊錢給你買的,怎麽就不是你衣服?”

季時秋不理會這話,把剩餘的半包紙巾丟給她,澆幹淨手要起身。

女人未受傷的那隻腳蹬上他膝蓋,止住他站立。

因為剛才的檢查,他脫掉了她的運動鞋。此時,她的腳,就隔著白色的棉襪,從他大腿內側蹭過去,停留在他下腹,用腳趾擠壓著。

季時秋胸腔緩慢起伏一下。

“消停點吧。”他拿開她為非作歹的腳,突地變得像個大人,語氣沉穩,情緒沉穩。

隨後勾起她鞋跟,給她穿上,又緊緊紮了個端正對稱的蝴蝶結。

吳虞怔怔看著他。

季時秋臨時決定背她上山。

中途,他們在半山腰的樹下鋪開毯子,休憩補充體力。

麵積不大的薄毯剛好能蓋兩人,吳虞偎依在季時秋懷裏,手搭著他胸口。

感受著下方的一起一伏,她突然覺得,山的心跳可能不止於風吹動樹梢,山的體溫可能也不隻是太陽照射在蔓草上。

淩晨兩點的鬧鈴將他們喚醒。季時秋背上吳虞,接著趕山路。

天色尚還昏黑,吳虞拿電筒照路,一手圈住他脖子:“累吧?”

季時秋輕嗯一聲,沒有否認。

山裏早晚溫差大,夜間尤為冷,多數時候都薄霧四籠,涼風穿林。但此刻負重而行,每一步需得使力,季時秋隻覺周體不斷升溫,額角和後頸都滲出細密的汗。

是很累,但他不想計較了。

能有人陪自己追趕生命盡頭的這趟天明,也算是他末日前的最後一晃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