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給殿下丟臉◎

方柔在西辭院休息了整整一天,入夜仍渾渾噩噩,總之,蕭翊這一晚沒有折騰她。

因她埋頭在他身前,軟著嗓子求饒:“阿翊,我、我真的受不住。明日要去赴宴,我該起不來的。”

話都是真話,可並不是蕭翊所理解的溫情脈脈,而是發自內心的恐懼,導致順勢產生的自我保護。方柔這才知曉,原來人被逼到絕境的時候,許多自以為辦不到的事情,最後都可以咬牙辦好,原來一個人的忍耐是沒有極限的。

方柔睜開眼,今日天朗氣清,是個外出的好日子。

花程節終於到了。

她要穿戴的衣裳首飾早已定好,王嬤嬤和春桃親自伺候,蕭翊在外間品茶候著,等到她站起身走到他麵前,他的臉上露出了極為滿意的神情,那是期待得到滿足的愉悅。

他今日著一身玉色長衫,外袍有碧色暗紋,如此瞧著,其實與方柔十分相襯。

換作以前,方柔會留意到這一些細節,隨後生出一些歡心意滿的情緒,因她知曉她與蕭翊是這樣相配。

而如今,她心底隻惦記著如何擺脫他,離開王府。

對於這樣刻意地相襯,她心有餘悸,更不願麵對。

二人坐上寧王府的馬車,同乘去往朝暉湖。

等到了地方,此間已十分熱鬧。各府的馬車停在一旁,車夫們彼此都很熟識,主子進裏頭遊園赴會,他們偷得浮生半日閑,三三兩兩在閑談。

依照規製,蕭翊跟方柔在園內就得分開。

青年男女一開始各有去處,尤其他還是王爺,皇帝不出席,他就代表著天家血脈,以示重視。蕭翊要先去見太後,後在別院應付特來拜見行禮的各家公子。

蕭翊拉著她的手,進了門自然地鬆開了,方柔心底這才下去一口氣。

麵上當然沒給旁人瞧出端倪,隻聽蕭翊笑:“午膳後遊園打馬球,記著牽住我的金繩,我帶你贏。”

她衝著他抿唇笑了笑,極為克製心底那一份不情願。蕭翊隻覺不夠,但也並未多想,隻當她是累著了。

他又朝她揚了揚下巴,這才轉身朝湖畔的別院大步去了。

方柔徹底鬆了口氣,毫不留戀地轉過身,帶著春桃去往姑娘們聚集的東園。

她原以為擺脫了蕭翊,那些人不認得她的來曆,便不會將她放心上,如此低調地混在人堆裏,她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到附近瞧瞧門路。

可方柔想錯了。

自她落了馬車那刹,各府的仆從早已將園外的情形逐一回傳到了自家主子麵前。

方柔在踏進園子的那刹,周遭忽然一靜。

轉瞬即逝,可她還是察覺到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猜疑、有貶低、有好奇,更多的是驚豔和意外。

各位姑娘很快又複了交談,說著笑著,互稱姐姐妹妹,沒人特地過來與方柔打招呼,全當沒見著來人。

方柔並不在意,她一路往裏走,想找個無人的角落躲清閑。

路過一張小圓桌,刺耳的笑聲忽而傳到了方柔耳朵裏,應是有意要教她察覺不對勁的,笑聲越來越放肆,還伴隨著一些指名道姓的嘲諷。

“這不是給殿下丟麵子麽......”

“誰家姑娘著碧衫呀,京都時下正喜鵝黃正藍呢!”

“真是鄉下來的,模樣再好有何用?趕趟兒都追不上......”

方柔一開始沒反應過來,聽到後來心底明白了,更不想計較。隻是眼睛輕掃,正是一人黃裙一人藍襟,模樣都是好的,可臉上的表情卻十分不友善。

她們見方柔轉眼過來,掩嘴輕笑,不屑地扔下餘光,隻當沒見著她那般。

春桃往前兩步,靠近方柔輕聲勸:“姑娘,別與她們計較。”

方柔默默點頭,她誌不在爭奇鬥豔,換作之前,或許她還會有些興致與她們鬥個嘴。可眼下,她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處境、別人對她的定義,再多的爭辯也是虛妄的。

她提步準備離開,身後卻傳來一聲極清冷的低語:“那是因碧色並非人人皆可駕馭,我記著兩位姐姐上年花程節特地製了碧裙趕風,可不如現下奪目呢。”

方柔驚訝地轉過身,那說話的姑娘也穿了一身碧衫,不過碧色為輔,倒還是以鵝黃作主料子,正如先前那兩位嘲諷方柔的小姐所言,京都時下正熱衷此色。

隻是鵝黃與水碧本是不太搭配的,很少有匠人會犯忌諱,可這姑娘穿著卻有說不出的清新脫俗之質。

她撐起來了,不是衣壓人,而是人穿衣。

兩位原先頗為跋扈的小姐霎時噤了聲,紛紛低下頭去,端起茶杯默默飲著。

那後來的姑娘這才將目光轉向方柔,眸色裏有一絲暗藏的驚豔。

她倒沒有刻意結交的意圖,隻冷淡地朝方柔頷首,隨後越過她,坐到了一旁毗鄰湖水的雅座上。

這姑娘帶來的丫鬟就有四人,還有一近身伺候的嬤嬤,排場在東園數一數二。

春桃本就懵懂不經事,可方柔拒絕了蕭翊指派的王嬤嬤,執意帶小丫鬟來遊園,蕭翊心道他同在席上出不了差錯,這點小事無謂又跟方柔爭執,由此並沒有勉強。

而現下便是個尷尬的場麵。

春桃是不認得這些貴家女的,方柔更沒地方打聽這位仗義出手的姑娘是哪家小姐,她想了想,慣來不願欠人情,剛打算去找那姑娘道一聲謝。

誰料沈清清喊住了她:“方姑娘,正說要找你呢!”

這話一出口,園內又是一靜,極為突兀,甚至比上一次還要明顯。

那些姑娘的目光全落在她們兩人身上,甚至連那位黃衣碧衫的女子也沒忍住,悄悄往這邊看了幾眼。

她們怎會料想得到,蕭翊有明媒的正房夫人,竟與那藏在王府的鄉野女子早有來往。

眼見著沈清清的姿態,似乎還與她很是親密,還沒入府封妃呢,這邊就已有主母的儀態了。

沈清清今日著一襲紅衣,嬌豔奪目,這東園霎時像失了光華那般。

而其實紅與碧,本是最不相襯,最不該被擺在一起的。

沈清清幾步上前,拉過了方柔的手,理不得旁人猜疑的目光,對她友善地笑了笑。

由不得方柔說什麽,她硬是被沈清清拉到一旁坐好。

綠蕪倒茶,紅果剝果子,沈清清則偷摸打量著她,心底暗歎,人隻要模樣好,打扮得再普通也難掩天生的奪目。

“這園子裏的姑娘嘴碎,你別放心上。我瞧著你穿碧色極為好看,她們定是心底羨慕又不願說,所以才刻意貶低。”

說罷給她遞了杯茶,說是上好的鐵觀音,正當季。

方柔品嚐不出,隻覺得味道清淡,附和說了幾句。隨後轉了話:“沈姑娘,你可認識她?”

沈清清轉頭看去,那姑娘恰好側過身子望向湖麵,由此少了對視的尷尬。

她秀眉一擰,壓低聲音:“蘇太傅家的二小姐,皇後娘娘的異母妹妹蘇玉茹。”

方柔自然不明白她為何作此姿態,這朝堂之中的曲折恩怨蕭翊從沒與她說過,她也不感興趣。

沈清清沒賣關子:“今年花程節她可是主角,我無意中聽父親說起,皇後娘娘有意替蘇二姑娘牽紅繩,讓她與裴大將軍結連理。”

方柔隻低低應聲,心中仍是沒有興致。

蘇太傅與她何幹,那位裴大將軍就更與她隔了十萬八千裏。她現在滿心滿眼都是逃離京都,回到宿丘山去,她知曉再多又如何?一旦她回到故鄉,這些個朝堂恩怨就更與她無關了。

沈清清到底是少女心思,說起閑話就沒完。

她也不管方柔並沒有多熱烈地回應,又朝她挪近了些:“我聽說,這事兒將要成了。因裴將軍與二姑娘本就是青梅竹馬,暗地裏早有情思,隻待過明媒呢!”

“蘇二姑娘性子冷傲,又有母家蔭庇,向來是不將那些公子哥兒放眼裏的,偏偏就對裴大將軍青眼有加。我聽說他倆從小就認識了,因裴將軍是蘇太傅的學生......”

方柔簡單地回應著,目光轉向獨自品茶的蘇玉茹,她的視線恰好回轉過來,迎上方柔,兩人都沒退避,她大大方方地朝方柔頷首,嘴邊有淡淡的笑意。

方柔也垂首她笑了笑,算是打了照麵。

姑娘家在東園相談甚歡,不多時,外頭來了名內官通傳,兩位娘娘離了別院,正擺駕禦湖花園。

大家紛紛起身離開東園準備接駕。

花園裏已布好場子,姑娘家一側,公子哥一側,遙相對望,先是共同午宴,過後便有增趣的活動。

方柔走得最慢,顧不得沈清清一直執意要拉她往前,她幾番推脫,對方隻好作罷,狐疑地回望幾眼,獨自朝最前的幾張桌子走去。

方柔是刻意想要躲避的。

皇後是蕭翊的長嫂,太後更是他的親生母親,兩位都是她不願見的天家貴人。

惹不起,她還躲不起麽?

春桃不敢擅作主張,隻得陪著方柔安席最末,須得探出腦袋仔仔細細去找,才能瞧見最上座的寧王殿下。

方柔隨眾人叩拜完貴人,太後抬手發了話,大家紛紛落座。

她垂著臉,甫一坐下,已察覺有幾道目光遠遠地落在她身上。方柔隻當不知,默默盯著眼前的茶杯。

蕭翊心中有些不滿,可在這宴席上不好發作,皺眉望過來,方柔居然敢躲著他,這便教他心情愈發不痛快。

才分開多久,怎又像換了個人似得,冷冷冰冰,他倒是疏忽了,當初真該派王嬤嬤緊跟著,就是見她一時姿態軟了下來,這便鬆了防備,現下竟不知她在東園遇見了何人何事,又惹出了這變故。

想來不太愉快,因她還刻意地坐在了最末尾,好似這樣賭氣便有實際作用般,現下離得再遠又如何?稍後打馬球,散席後遊園,她仍是得跟他走到一起。

蕭翊正了正身,目光一直沒挪開,惹得太後不得不注意到方柔。

太後即刻瞧出緣由,好好的竟坐到最不顯眼的角落去了,看來在鬧小性子。

她眉心一緊,暗道方柔並不像蕭翊所言那般乖順好拿捏,藏著自己的小心思,隻是太年輕稚嫩,叫人輕易瞧得清楚。

她極為克製地掃了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

而就隻是這一眼罷了,她暗歎方柔難掩的絕色,更明白她那心肝兒子為何不肯撒手。

女子有傾城的容姿,不見得是多值得感慨的幸事。尤其,當這女子無依無靠,無權無勢,偏又碰上招惹不得的人,看得開能偷心還好,若看不開、性子又強,總會有苦頭吃。

太後又發話,這花程節由皇後主持,她歲數大了不經累,隻露麵陪個熱鬧,吃過午膳便要回宮休息。

皇後跟她扮演一番慈母孝媳,最後也讓眾人別多拘束,隨即傳了膳。

方柔沒什麽胃口,淺淺喝了幾口湯,忽聽身旁人說:“這梅子開胃,你嚐嚐。”

聲音很冷淡,但語氣裏倒是真誠。她轉頭望去,又是一怔。

先前她顧著躲人,又一心推拒沈清清的拉扯,並沒有留意到身旁是誰。此刻仔細一看,發現那姑娘竟是蘇玉茹。她麵色疏冷,但手裏捏了塊梅子幹遞過來,姿態很友好。

方柔道謝,接了過來,不好拂了她的善意,這便塞進嘴裏,果真沁出一絲酸麻,登時便想吃些食物壓一壓這道勾人的滋味。

“我叫蘇玉茹。”她又給方柔遞了杯茶,應是瞧出了她不太喜酸。

方柔再次接過,飲了一口,這才答:“見過蘇姑娘,我是方柔。”

蘇玉茹了然地點點頭:“寧王殿下正瞧著你。”

方柔心底一沉,別過臉去,不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