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方姑娘◎
方柔睜眼的時候聽見了窗外的鳥啼。
迎春之後,院子裏這些個動靜越發生動,她聽得滿心歡喜,一如昨夜聽丫鬟春桃說來的消息:王爺明日就回京。
這一晚她睡得格外好,雖然她平時睡眠並不差,隻該是要睡的時辰,閉上眼,默數幾個字,翻個身就悄悄睡熟了。
為此她心頭上那位王爺沒少怨,說她不堪重用。
話裏自然有另一層意思,這也是春桃後來才告訴方柔的,彼時她得知話中深意,霎時羞紅了臉。
雖這埋怨半真半假,但她卻真記掛在了心裏。
之後有一日,室裏才結束一番旖旎,蕭翊敞著裏衣坐在床邊,方柔努力讓自己別犯困,掐著手心打起精神等那人洗把臉一道入睡,也好免了這幾聲揶揄。
他轉頭,似笑非笑見她眼睛眨得要泛淚光,結果最後卻又起一輪折騰,直教她喊救命,也沒放過。
方柔隻覺自己像是被算計了。
之後她便顧不得那樣多,該睡就睡去,蕭翊倒也沒說什麽。方柔知曉,他是十分愛惜自己的。
她懷著能見蕭翊的期盼翻身坐起,春桃聽見了屋裏的聲響,手腳麻利地推門進來。
方柔懶散地坐在鏡前洗漱梳妝,昨夜她已大沐過,整個人連頭發絲都散著一陣淡香,不濃烈,也不豔俗,就是十分妥帖好聞的味道,溫和清淡,一如她的名字。
今日天氣極好,天高雲舒,風和日麗,正應了當初蕭翊跟她描述的京都好時節。
方柔長大的地方風光也很好,隻不過和好山傍水的京城截然不同。
在王府雖然衣食無憂,還事事有人伺候,方柔的日子也能算得上是快活的。可她總不可避免地會惦念以前的日子,在宿丘山肆意灑脫的快活,這樣一份快活,和莊嚴規整的王府也同樣是截然不同的。
她出到院子裏,安靜、冷清。因她早先說不用時時有人候著,她也沒有多的要求,於是蕭翊遣退了這西辭院本有的仆從,就留了一名丫鬟春桃貼身服侍。
說是丫鬟,隻要蕭翊不在別院,她都喊春桃同桌吃飯,兩人時常打打鬧鬧,還說許多心裏話,最後給她處成了朋友。
蕭翊偶然撞見過春桃那次沒大沒小扯了方柔的肩膀,兩人那時在逗趣,方柔搶了春桃的帕子。他沒說什麽,一個眼神就叫春桃去領了罰。
春桃過後哭腫了眼,狠狠地長記性了,收斂不少,可方柔仍當她是貼心朋友。
畢竟,在這偌大的王府,在這陌生的京都,春桃是她唯一能說上話的人。
有時方柔看天,有群鳥飛過,她心想:真好。
藏在心底那個短暫而過的想法,她對著春桃時也沒透露。她想:它們是自由的。
方柔很少離開西辭院,她知道王府大得很,大到裝下寧王蕭翊所有的榮華富貴,無上恩寵。可王府也很小,小到方柔心裏隻容下這間西辭院,對於她來說,西辭院就是全部的王府,而王府代表蕭翊。
蕭翊是半月前離京的,那晚他從宮裏回來,方柔已睡下了。
睡到半夜,竟給熱醒了,本是初春的時節,京城遠沒有那樣困燥。她實在熱得難受,睜開眼本想喊人,屋裏沒點燈,卻見蕭翊壓在她身前,大掌撫著她的臉頰。
“阿翊......”
她一直這樣叫他。
衣服被脫得一件不剩,很快她就不熱了,可也冷不下來。整個人仍是破碎的,嗓子、身子,每次遇見蕭翊,幾乎就沒有完整的時候。
他有時也是溫柔的,會照顧著她的情緒,讓方柔目眩神迷。
是什麽時候呢,大概是她剛跟他回來王府那段時日,初初他偶爾會在西辭院住下,也沒別的,兩人還像在宿丘那時,合衣同室,說著閑話就睡去了。
直到那夜窗戶紙徹底捅破了,越發頻繁,最後幾乎發展成他拿她這別院當寢居了,實在不成體統。
可,寧王生母是當今太後,先皇又死得早,他是天子唯一的兄弟,誰也管不服他。這麽大一座王府沒人能說二話,即算是不合規製,可在寧王府,蕭翊就是唯一的規製。
那晚方柔被折騰了一夜,天蒙蒙亮時才昏昏睡去,連水也沒傳。而蕭翊卻是過了熱浴後,神清氣爽就出了門,臨行前特地叫春桃緊著些,若方姑娘著涼,她自去院事那領罰。
方姑娘,是王府上下對方柔的稱呼。
他們察言觀色,跟著蕭翊的態度伺候人,王爺沒表態,一個個仆從哪還敢自己跳得高高的,從那天起,大家說起她來,都叫西辭院的方姑娘。
一說就懂了。
可方柔也不太在意,無論是方姑娘還是寧王妃,不過是個稱呼。
她生活的丘城民風開放,男女不設大防,又或說連大防也不止。
丘城毗鄰外邦頌餘國,雖仍是天家王土,但受頌餘風俗影響頗深。在那裏,男女是自由愛戀的,過明路前兩廂情悅幽會過夜也是常事。女子是可以自由二婚的,甚至和離婦帶孩子也不成問題,沒人說叨女家的私事。
終生不嫁不娶也可以,自己有門營生,自然開心到老。
她認定的是蕭翊那句話:“小小,你隨我回京城可好?做我的人,定不會委屈你。”
是了,方柔後來才琢磨過來,回到王府之後,蕭翊也很久沒有再叫她的乳名了。
可蕭翊是給出了承諾的,所以方柔願意忽略這些細微的變化,她隻道是他礙於身份。
今日方柔踏出了院子,春桃沒攔著,路上見著的仆從也隻稍稍流露出意外的神色,隨後還是客氣地喊她一句方姑娘。
畢竟蕭翊從沒說過方柔是不允許離開別院的,她想去哪是她的自由,當然這樣的自由也有邊界。
於是一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許是因為得知蕭翊的歸期,心情越發好。
方柔之前聽春桃說過,寧王府堪比皇宮,因太後打小就寵著,王爺又是獨子,由此樣樣都要最好的,好到不舍得親兒子被架在皇位上身不由己,反推了膝下的養子上位。
方柔對朝堂之事是聽不懂也沒興致的,那天倒說了一句:“當皇帝的確不如當王爺好。”
嚇得春桃當即跪在地上,忙求姑娘千萬慎言,這話關上門小聲說自當沒聽見,若出了門給旁人知曉,十個腦袋也不夠掉。
方柔趕緊扶她起來,嘴裏連聲保證。可她心裏卻在想:她不過是有感而發,觸及自己的遭遇,若蕭翊是皇帝,那他倆是不會相遇相知的。
如此,自然不如當王爺好。
隻是不知道太後又為何跟她心有靈犀那般?太後也覺得當皇帝不好麽......
方柔霎時神思悠遠,這一日實在奇怪,總是不由自主會想起些過去的片段。
一主一仆走到了處花園,景致是極好的,涼亭水榭,清池浮橋,方柔還從沒發覺西辭院外的事物也這樣美好。
她一時來了興致,見那池子裏新發的荷苞,趴在池子邊伸手去扒拉。
此時還未立夏,自然不是應季的景,隻是王府慣常是要提前換上新種的,免得該到時節花卻不開,免不了又要挨罰。
方柔玩心一起,更要拉著春桃一塊玩水。
春桃再膽大也隻敢在西辭院卸了奴婢的身份,出了大院,自然規規矩矩。
嘴裏還擔憂著:“姑娘千萬小心,可別落水。”
方柔一笑:“我有些武藝傍身,哪會落水?”
說著笑得更加開朗,春桃心念一動,暗道真是許久沒再見方柔這樣發自內心開懷了。
方柔的變化是細微而緩慢的,等到春桃意識到她的言行舉止已越來越接近京城的世家小姐,她那份自大漠帶來的灑脫張揚,也就在默默中磨去了光華瀟灑。
她心道,王府果真是個巨大的籠子,再有野性的事物被關了進來,總會慢慢老實。
春桃便沒再多嘴,守在一旁替她望風。方柔這邊正玩得起勁,打遠卻來了一夥人。
為首那婦人是王府裏的管教孫嬤嬤,她身側那名老婦穿著十分華貴,瞧著身份不低,但也不像是哪位主子。
她倆身後還跟著四名丫鬟,恭恭敬敬,俱是生麵孔。
待她們行得近了,自然發現了清池邊的動靜。春桃還不及喊方柔站好,就這樣猝不及防打了照麵。
孫嬤嬤臉色一僵,狠狠瞪了春桃一眼,她霎時心底發涼。
方柔聽見腳步聲抬頭,如此便見著那貴氣嬤嬤正打量著自己。她有內力傍身,能讀到些低語,聽那嬤嬤問:“她是哪房的丫鬟?如此不成體統!”
孫嬤嬤低聲:“秦掌教莫怪,她就是西辭院的那位......王爺先前從宿丘帶回來的。”
秦掌教聞言一怔,睨了孫嬤嬤一眼,這又定睛看著方柔,心歎果真美貌非凡,哪怕放眼京城也找不出第二樣。
又道:“既入了王府,你們竟也不傳教規矩,還讓我莫怪?”
孫嬤嬤嚇得忙躬下身子:“秦掌教冤枉!實是王爺吩咐不必在意,王爺說......”
方柔側耳去聽,可孫嬤嬤此時貼身上前,附耳跟秦掌教說些極私密的言語,她已聽不清楚,自然不知道蕭翊最後下了什麽命令。
她隻知道秦掌教聽了孫嬤嬤的耳語,臉色稍稍一沉,卻沒再追究。
而是轉問:“西辭院有幾人?”
孫嬤嬤:“一主一仆,外加小廚房四人,共六口。”
秦掌教聲音一揚:“主子?”
孫嬤嬤忙改口:“奴失言,西辭院共六人,無他。”
秦掌教滿意地點點頭:“大禮當日應有的規矩,該教還是得教。”
孫嬤嬤又遲疑道:“秦掌教,不是奴憊懶,西辭院這位實在特殊,不若等王爺回府再行定奪?”
秦掌教本還想說些什麽,但她皺了皺眉,想了好一會兒,這才默默點了頭,又細細打量了方柔一眼,這才跟著孫嬤嬤離開了花園。
她二人的動靜被方柔看在眼裏,聽在心裏。
這下連玩兒的心思也沒了。
她拉過春桃問緣由,可春桃也是一問三不知,她成天跟在方柔身邊,王府裏的大事小事想打探也沒個機會。
二人便轉頭回了西辭院,方柔總覺著那秦掌教來者不善,用過午飯,躺在軟榻怎麽也睡不踏實,由此把她派出去探探口風,也好叫自己安心。
春桃一去沒了影,方柔心底就更煩躁了。
明明還沒過春,到了下午卻是口幹舌燥,許是心氣鬱結所致。她斜倚著榻邊假寐,手裏的團扇被她搖得飛快,越扇反倒越悶。
方柔終於有些忍不住,衝著屋外細細喊了一聲:“陳嬤嬤在麽,小廚房製了冰麽?替我拿一些來可好?”
陳嬤嬤的應答還沒到耳根前,忽聽那聲清冷由遠及近:“還沒到夏日便貪涼,如此不知愛惜自個兒的身子。”
方柔眼睛一睜,心底那股火氣霎時滅了下去。
現下裝滿了甜心蜜意,冰塊也不要了。她翻身坐起,便見蕭翊瀟灑地提袍走進門來,一身風塵,竟是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往她這裏來了。
宴席過半,他誤闖後院,卻見假山之後人影綽綽,隱忍的低嗚在蔓延。
謝硯啞著嗓子:“我反悔了,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