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房東
下午2點多,路圓滿用門禁卡刷開自家出租樓的大門,熾熱的光線照進有些發暗的樓道裏。
102房門打開一條縫兒,一個略胖的年輕姑娘探出頭來,一看見路圓滿便笑著將房門推開,走出來。
“小房東,你可來了,房租都準備好了,正等著您呢!”
很是迫不及待的樣子。
路圓滿不由得笑了起來,朝著這個女孩開玩笑道:“不好意思王麗,讓你等急了。要是每家都像你這麽積極主動,我每個月能省多少事兒!”
被叫做王麗的姑娘立刻說道:“我這人心裏擱不住事兒,每個月到了交房租這天就不踏實,我看著今天又是29號,周日了,連門都不敢出,就等著您,非得把房租交到您手上,我才能安心。”
聽到動靜,有幾家租戶陸續開門,同路圓滿打了招呼。
路圓滿跟他們揮揮手,樂嗬嗬地亮著大嗓門說:“別著急,等會兒,我一家一家來。”
路圓滿從巨大的雙肩包裏拿出手電筒,照向安在門框上方,一戶一個的灰白色電表,接著剛剛的話茬說道:“王麗,你真不愧是做客服的,這張嘴,可真會說話。”
“嘿嘿,哪裏哪裏,比你們這些燕市本地姑娘差多了,你們那嘴皮子才叫厲害!”
路圓滿踮腳仰頭,分辨著電表上的數字,說道:“我可不是燕市人,咱們這十年前還是小村子莊稼地呢,我頂多就算個燕市郊區鄉下人。”
王麗翻翻眼皮,說:“你可別氣我,這裏可是四環,燕市市的11個區,除了城西區,城東那兩個區,就數咱們澱海區離故宮最近。再說了,就路家河村這個位置,坐車四五站就能到西關村,西關村是啥地方,那是亞洲的“矽穀”,那麽多的高樓大廈,還有好幾所頂尖大學,你管這叫鄉下?”
路圓滿把手電筒夾在胳肢窩裏,又從雙肩包裏拿出一個用A4紙打印裝訂起來大本,翻開找出3號出租屋電費台賬,順著往下,很快找到102房間電表記錄,把剛剛看到的數字記錄上,又把手電筒拿回到手裏,照向電表,示意王麗確認上麵的數字。
“我還真不是氣你,在我的這兒,隻有二環裏那才叫燕市城裏,三環勉勉強強也算,三環外通通
都是郊區,就我上初中那會,西關村那片還都是莊稼地,我們家還種玉米呢,直到後來建設西關村科技城,又是蓋樓又是修路的,占了我們村的地,村裏人得了占地補償款,日子才好過了些。”
王麗核對了下電表和台賬上的數字,點點頭,說:“往上倒幾代,誰家不是種地的,可你生在了燕市農村,西關村旁邊,就跟別的農村有天壤之別。你們家四棟出租樓,一百多間出租屋,一天啥都不用幹,一個月的租金頂我好幾年的工資,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王麗說的都是事實,路圓滿也沒否認,隨口道:“我們家這些事兒你還挺清楚。”
王麗:“我好歹在你們家租了三年房,總得有點了解吧。”
路圓滿嗬嗬笑了兩聲,“我頂多就是投胎技能比較好,投胎到了我媽肚子裏。”
路圓滿說著,跟著王麗進了房間裏,坐到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從雙肩包裏拿出計算器,說道,“你這個月用了54度電,一度電是1.2元,一共是64.8,64.8的電費加260的房租,你一共給我328.8。”
王麗歎口氣,說:“在路家村村住,房租倒是還能負擔得起,就是電費太貴了,人家樓房一度電才四五毛錢,咱們這都1塊多,夏天這麽熱,每天晚上得開著電扇才能睡,一開開半宿,電費蹭蹭的長。”
路圓滿:“燕市市所有城中村的出租房都是按商電算,我按一塊二一度電收,算便宜的,旁邊我大河嬸家可是按一度電一塊五收的。”
王麗忙說:“是,是,還是小房東心善,請繼續保持,對我們這些窮苦人好一點,年底千萬別給漲房租!”說著,便去翻自己的錢包數錢。
“我們家一向隨行就市,別人家漲我們就漲,我們家要是不漲,附近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該不樂意了,去家裏頭說這說那的,我們可受不了。”
王麗數出整百整塊的,又開始到處找零毛的,說:“你就找借口吧,就憑你們家何秀紅何嬸子的戰鬥力,誰能說得過她啊!”
路圓滿:“雙拳難敵四手,我媽一人哪兒對付得了那麽多的大娘、嬸子。”
王麗:“不是還有你嗎,你們母女兩個出馬,打遍村裏無敵手。”
路圓滿:“怎麽說得我們跟
土匪似的,你麻溜點兒,這棟樓還有七十九家的房租等著我收呢!”
王麗趕緊把數好的錢遞過去,說:“一共是329,多出來2毛你不用找給我了。”
路圓滿從雙肩包夾層裏找出兩毛錢遞給王麗,說:“別忘了我爸是開小賣部的,雖說生意不好,零錢還是有的,早就準備好了,我給你開收據。”
說著就從雙肩包裏拿出收據本,熟練地墊好複寫紙,刷刷幾筆寫好收據,撕下中間那張遞給王麗,這才將王麗下個月的房租加上個月的電費用個黃皮筋一捆,扔進雙肩包裏。
看得王麗直咂舌,但也習慣了路圓滿就是這種大大咧咧的風格。
下午4:30,路圓滿背著鼓起來的雙肩包走出了3號出租屋大門,奔著位於村口的燕市農業銀行營業點去存錢。
6月末,正值北方一年中最熱的季節,雖然太陽已經西沉,日光依舊強烈,一出來就有種炙烤感,路圓滿趕緊溜到牆根,立時感到一片清涼。
村裏街道上行人三三兩兩,有人坐在路邊樹陰下,聽著收音機打盹,或者三五成群湊在一塊打牌、下象棋、喝茶水閑聊天的。
這些意態閑適在享受生活的都是本村人,路圓滿一路走,一路都在打招呼,叔叔、大爺,嬸子、大娘的叫了一路,耐著性子回答了無數次同樣的問題:吃了沒,幹啥去。
沒辦法,都是一個村的,都是熟人,差不多都沾親帶故。
這樣的場景路圓滿早就習慣,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就如路圓滿跟王麗說的這樣,路家河人以前是靠種地為生的。北方氣候條件不好,一年隻能種一季莊稼,其餘時間就幹待著,餓不死,但也不富裕。前幾年政府大力發展IT電腦產業,發展西關村,占了村裏的耕地,給了極為豐厚的占地補償款,村裏頭這才富裕起來,村人兜裏有錢了,就更有閑心在街頭閑坐拉家常。
“路老師,路老師。”
在即將走出村口,已經看到農業銀行牌匾時,路圓滿聽到了這聲帶著濃重口音的叫喊。她停下腳步,轉頭,就看見一個四十歲往上,幹瘦,身量不算太高,穿著老舊土氣的女人朝著自己飛奔而來。
見到路圓滿停下來,那女人臉上帶出喜色,加快速度跑過來。
長了不少皺紋的臉上露出諂媚之色,還沒站穩就氣喘籲籲說道:“路老師,我老遠就看見你了,趕緊來追你。”
她身上呼呼的熱氣直往路圓滿身上粘,路圓滿趕緊往後退了一步,很是嫌棄的說:“劉秀英校長,你好歹是一校之長,能不能有點為人師表的派頭?至於跑成這樣嗎!你又不是沒我家電話,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哪兒?”
劉秀英嘿嘿,嘿嘿地憨笑兩聲,說:“我著急,一下子沒想到。”
路圓滿瞧她一頭一臉的汗,泛黃發黑的臉上都顯出紅暈來,嘴唇幹得皺在一起,瞧著可憐兮兮的,雖然知道她找自己就沒好事,但還是問:“找我什麽事兒?”又瞧著兩人還站在大太陽底下,便緊接著說,“去農行裏麵說。”
說著自顧自的往農行裏麵走,劉秀英趕緊抬步跟上。
這個時間農行裏辦業務的人不多,頂棚上幾個吊扇風力很足,從炎熱的外麵走進來,一下子便覺涼快了許多。路圓滿指指一旁的飲水機,“你先去喝點水,我先把錢存上去,等下再說。”
劉秀英笑嗬嗬地連連點頭,“好,好,你先去辦正事,我不著急,不著急的。”
一副窩窩囊囊、唯唯諾諾又討好的樣子,真是讓人看不上!
路圓滿腦子裏再一次湧入“誤人子弟”這四個字。
劉秀英,今年44歲,湘南人,據她自己說是初中學曆,路圓滿對此存疑,在老家當過10年的民辦老師,現任青苗打工弟子小學校長,據說是因為教育局的領導卡著她不給轉正才索性不幹了來的燕市,這點路圓滿也存疑。
空出個窗口來,路圓滿趕緊上前,她每個月都得來存幾次錢,跟農行這幾個櫃員都比較熟悉,跟她開玩笑道:“大款,又收房租了,這次要存多少?”
路圓滿笑了兩聲,將雙肩包裏的用黃皮筋捆好的錢一摞摞掏出來往櫃台裏頭塞,說:“什麽大款啊,別瞎叫,就點小錢。存2萬整,剩下的零頭給我剩下就行。”
路家算是銀行裏的存款大戶,雖然這些錢數起來麻煩一些,櫃員也沒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頗有經驗地將一捆捆的錢拆出來,將麵值不一的錢分開擺放,很快便數好,給路圓滿匯報了一個數字。
這個數字和路圓滿台賬上
的算出來的總額相符。在單據上簽好字後,將銀行卡和剩下來的三百多塊零錢收進錢包裏,跟櫃員道了聲謝“謝了,回見”,回頭便看見劉秀英端著個一次性紙杯眼巴巴地望著她。
她把雙肩包往肩膀上一甩,也去飲水機那接了杯冰水,隔了個位置坐到劉秀英旁邊,“咕咚咚”喝完了一杯水,“說吧,又是啥事?”
劉秀英揉捏著手裏的紙杯,討好地笑著說:“還是想求你,再給我們三年級的學生再上兩節音樂課。”
路圓滿眼睛瞪圓,“怎麽還缺音樂老師?不是給你出主意,讓你去找燕市師專合作,找在校學生過來嗎?他們需要積累實踐課時,你正好給提供實踐機會,雙方各有所需。這些師專生不比你們那幾個初中不知道有沒有畢業的老師強多了,還不用給工資,多好的事兒?飯都喂到嘴邊了都不知道吃是不是?”
路圓滿語氣著實不好,要不是顧忌著這裏是在銀行大廳,得肅靜,她就嚷起來了。
劉秀英卻一點也不生氣,好脾氣地繼續討好的笑,用她那實在費勁的普通話慢慢地說:“路老師,你別生氣,我按照你說的去了,找了燕市師專就業處,就業處的老師沒聽完我說完,就找個借口把我打發走了,再去,老師就不見我了,我也在學校裏找了同學們私下裏問了,他們也都不理我。
路圓滿是連蒙帶猜才算理解了劉秀英的意思,聽她說話實在費腦筋,比零毛零分地跟租戶算電費還煩人。
“咱們國家早就在推廣普通話了,也規範了老師上課必須要用普通話授課,你這位校長同誌,在燕市這種全員普通話的語言環境裏卻連卻基本的普通話都說不好,你們學校的教學水平可想而至,也難怪就業處的老師不願意搭理你!”
路圓滿說得自己氣呼呼,看著劉秀英一點都不生氣的臉愈加生氣,又接著說:“你們以前音樂課不都是直接教孩子們唱流行歌曲嗎,接著教好了。”
劉秀英聽路圓滿不再揪著師專生的事情數落她了,連忙回答道:“現在這孩子不好……咳咳,都聰明,學生說老師教的不對,跟廣播、電視聽到的不一樣,跑調。路老師啊,你就給上兩節課應個急,不,就給三年級的孩子上一節就行。”
路圓滿:“不去,我不會彈琴……你們也沒琴可彈
,也不會唱歌。我給你們帶過語文課、數學課,自然課……現在連音樂課都找我了,你可真是免費的勞動力不用白不用!”
劉秀英連忙說:“路老師你會簡譜,唱歌也好,彈琴也好著哩!”
路圓滿朝她翻個白眼:“你這話說得虧心不?”她把手裏的紙杯放到兩人中間的椅子上,伸出右手,讓劉秀英看,說道:“你看,我這是彈琴的手嗎?”
路圓滿身高168,身材勻稱,不算瘦,但也絕對不胖,卻長了一雙小肉手,短短胖胖,伸出來,有四個很明顯的肉窩窩。
劉秀英看著她的手,蹭蹭自己幹巴巴麻麻咧咧的手,不由得誇獎起來,說:“咋不是彈琴的手?不光是彈琴的手還是聚財的手,長這樣手的人都有福氣,怪不得你家那麽有錢,都是你帶來的福氣。”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麽呲噠、諷刺,劉秀英還這麽笑嗬嗬地,路圓滿不由得放緩了語氣,將手收回來,說道:“我在燕市師專學的是語文教育,音樂課隻是選修,唱歌都良掉,再說你們學校那家手風琴,我實在不會有彈,肯定教不了學生。這樣吧,我再給你出個主意,你去找住我家3號樓203那位姓談的小姑娘,看看她能不能幫忙,她是正經音樂學院畢業的。”
這個主意讓劉秀英更加為難,搓搓兩隻手,又涎著臉對著路圓滿,“路老師你能不能……”
“不能!”路圓滿斬釘截鐵地堵住了劉秀英即將出口的話,站起來拍拍劉秀英的肩膀,說:“劉校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是三歲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我得回家了,回見了您!”
路圓滿拿起自己放在空座上的紙杯扔進垃圾桶裏,甩起雙肩包,說走就走。
“路老師,等等我……”劉秀英有點著急,但看著手持電棍在大廳裏來回溜達的保安,將喊出來的話吞了回頭,朝著保安笑了下,輕手輕腳地快步往出走。
走出門口,已經不見了路圓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