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頓飯吃的平靜又詭異。
不多時,崔姑姑又領著人進來將食案收拾幹淨,上了清茶。
裴鎮:“殿下既睡得不好,還是少飲茶湯這等提神之物,以免影響休息。”
李星嬈眉目輕動,和聲應和:“說起來,先時在裴侯那裏飲過的烈酒倒是讓本宮難得的睡了個好覺,不知侯爺可否再贈本宮些許?”
裴鎮剛要說什麽,薑珣悠悠開口:“殿下心病不解,飲什麽都不能根治。”
李星嬈笑笑:“照這麽說,重建東都一事一日沒有順利落定,本宮便一日不得安寧了。”
裴鎮一語點明:“或許,殿下擔心的並非是東都怎麽重建,而是在朝臣爭議之時表示過讚成態度的太子殿下。”
李星嬈眼神凝於麵前的茶盞,茶水清澈晃動,浮光掠影。
“此事本宮與二位都談過,也知朝中所定之事,必經多番考量,是一件值得做的好事,自不需要本宮一個小女子操心憂慮,隻是這時時擾人的噩夢讓本宮忍不住憂思,若一件好事裏發生了壞事,那行事之人,算對還是錯?”
短暫的寂靜後,薑珣忽然發出一聲歎息,原本是端正跪坐,此刻也換了個更為輕鬆隨意的坐姿,屈腿搭臂,眼神既無奈又好笑:“殿下怎麽會問出這麽愚蠢的問題。”
李星嬈並未因薑珣一反常態的放浪而責備,隻是眉眼輕轉,耐心的等他下文。
薑珣飲了一口清茶潤嗓,似乎舒爽極了,悠悠道:“人生如局,入局者隻論勝敗輸贏,不論黑白對錯,而唯有局中走到最後的人,才有資格評斷黑白對錯。不信殿下去瞧瞧,那些一身敗局,卻還仰頭與人論對錯的人,多麽可笑。”
裴鎮:“照薑長史的意思,世上之事隻看成敗,那豈不是也可以以是為非,顛倒黑白?”
薑珣彎唇,抬首迎上裴鎮的視線,“這種事,難道還少啥嗎?”
無形的眼鋒似刀鋒交閃廝殺,氣氛隱隱凝固起來。
裴鎮搖搖頭:“可世上總有亙古不變的道理來指明是非黑白,以勝負欲入局,隻會辨不明對錯方向,自以為取勝走到終點,也可能是錯了一路,要花更多的心力在繞回來。”
薑珣:“世上從無後悔藥,也無回頭路,勝就是勝,敗就是敗,自古隻以成敗論英雄,卻無人說過英雄必當完美無瑕。可見是非黑白本就是潤色,絕非成敗要因。”
裴鎮:“所以你隻是為勝而勝,是嗎?”
霎時間,李星嬈眼神一動,看向裴鎮。
薑珣張口要駁,卻忽然啞口。
裴鎮看著麵前一口未動的清茶:“是非黑白,亦如茶之佳香劣澀,需茶客細品辨別,擇優去劣,但對你來說,能喝到這口茶便是贏家,無關優劣。而你帶著一口澀味沾沾自喜的樣子,不可笑嗎?”
“你……”
“和薑長史隻看成敗不問是非相比,執著是非者,至少可以依著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去搏一個輸贏,不受猶疑彷徨侵擾,不被質疑唾罵擊潰,更不必在明知自己錯了時,用‘沒有回頭路’這樣決絕的話告誡自己,齒血並吞的走下去。”
薑珣的眼角抽了抽,仿佛在無形間壓下去一份滔天的情緒,以至於那張一向從容溫潤的臉,在此刻變得僵硬而猙獰。
裴鎮輕扯嘴角,端起麵前的茶盞,衝他略略示意,一飲而盡。
輕快的笑聲在兩個男人之間響起,李星嬈優雅端坐,搖搖頭:“本宮不過一句閑話,裴侯怎麽與薑長史爭執起來了?”
她略略收笑,並未對這場口舌交戰判勝負,也不曾選擇立場戰隊錯,她打了個嗬欠:“真是怪了,這清茶反而催眠,有點累了。”
裴鎮起身:“既如此,就不耽誤殿下歇息了。”
公主欣然頷首,又看向薑珣。
薑珣這會兒也回過神來,隱有懊惱之色,起身亦道:“微臣告退。”
兩人同時退出去,房中隻剩李星嬈一人獨坐。
她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腦中回想著兩人剛才的話,閉上眼,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是啊,想那麽多做什麽呢?
世道無情,一身敗仗去仰頭論對錯,誰會理你這個可笑之人?
但隻要心中知道什麽是對的,這一路自當百折不撓,永不回頭。
折騰了一整日,李星嬈是真的有些累了,夜間睡下之前,崔姑姑拿著個水囊走了進來。
都不必她開口,李星嬈一看就知道是誰的。
“宣安侯拿來的?”
崔姑姑:“是,侯爺說是殿下您要的助眠之物。”她本想去取個盞子來盛酒,卻不想公主直接擰開,抱著水囊直接仰頭豪飲。
“殿下,您……”
烈酒一路灼燒入喉,李星嬈忍不住眯眼,緊緊握住酒囊收住傾注之勢,猛一咽下,整個人差點給燒過去。
“您喝得太急了。”
激烈的滋味過去,是極致的爽快,李星嬈抬臂抹嘴,一種熟悉的感覺縈繞周身。
這種酒,就得這麽喝。
李星嬈這段日子被噩夢擾的煩了,此刻喝了這酒,活像吞了豹子膽,心想,我今日還就要睡個安穩覺,你來鬧騰試試!
她丟了酒囊,翻倒就睡,饒是崔姑姑這等老練的奴仆都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替公主略微擦洗,又卸了拆環,這才退下。
剛走兩步,崔姑姑又想起什麽,從懷中掏出個香囊,小心翼翼放在公主枕邊,幽香若有似無,公主翻了個身,漸漸熟睡過去。
……
次日一早,天都還沒大亮,一條長而隆重的車隊已經從洛陽城門出,一路奔赴百源驛,公主尚未起身,百源驛門口已被圍守的嚴嚴實實。
百裏寧與其妻洛氏親自來迎,而百裏寧又為洛陽刺史,這一趟既是公差,也是私事。
夫婦二人剛下馬車,正要入館,當即便被宣安侯的士兵攔住。
宣安侯奉命護送殿下前往洛陽,殿下一日未抵達,侯爺便一日擔著重則,不可掉以輕心。
將士一番話,讓百裏寧夫婦兩個變了神色。
公主在洛陽城外遭遇地痞衝撞的事,裴鎮昨日就派人告知了百裏寧,若非他同時捎了句公主受驚不已,需在驛館中好好休息一日,他們昨日就趕來了。
眼下地痞被宣安侯拘著,公主也被護著,夫妻二人即便是公主的舅舅舅母,此刻也硬氣不起來,隻能和聲應下,也不急著進去,就在外麵候著,時不時低語幾句,稍稍一聽,是在斟酌稍後說話的用詞。
不多時,自驛館內走出一高挑青年,緋紅官服,筆挺清雋。
“下官薑珣,拜見百裏刺史與夫人。”
雖說公主長史是從四品上,洛陽上州刺史為從三品,但一個是並不怎麽親的親舅舅,一個卻是與公主在流言裏曖昧纏綿多時的親近長史,百裏寧自然不可能跟薑珣擺架子,雙手將他扶起:“薑長史一路辛苦。”
薑珣完全沒了昨夜猙獰失態的痕跡,一夜之間又變回風度翩翩的長史:“殿下昨日外出,夜裏又飲了些酒,眼下還未起身,刺史與夫人還是先入館靜候吧。”
百裏寧和洛氏都聽過薑珣和公主那些傳聞,此刻依然將他當做了公主的心腹,他的意思大約也是公主的意思,也便不負好意,一道入內。
剛進驛館,迎麵又來一人,高大凶冷,俊顏凶相,一身華貴的侯爵官服,卻穿出駭人氣勢。
不必多說,這定是宣安侯了。
百裏寧和洛氏連忙停下,向來人見禮。
薑珣也停下,他原本並不想再在裴鎮麵前有半分失態,可見到今日的裴鎮,卻還是不由的愣了愣神。
一路走來,裴鎮的裝束永遠是那一身半舊軍服,即便得封侯爵,也嫌少作這等華貴裝扮,今日他一改往常裝扮,明明看著還是那副凶冷氣勢,但隱約間,還是有什麽地方變得不同了。
“兩位來的挺早。”裴鎮並無寒暄之意,簡單打個照麵便往公主的院落走,“殿下今日會起的晚些,還要用了朝食才走,二位先去用些熱湯食吧,殿下收拾好時,自會提前告知。薑長史,好生招待百裏刺史與夫人。”
薑珣捏了捏拳,嘴角忍不住一抽:“是。”
但百裏寧和洛氏卻愣住了,為何宣安侯的話聽起來,攜著股對殿下的親昵感呢?
夫妻二人轉頭看了看身邊的薑長史,剛巧看到了薑珣緊咬牙根時下頜緊繃的一瞬。
下一刻,薑珣恢複正常,衝二人含笑抬手:“請。”
百裏寧和洛氏對視一眼,夫妻默契在此刻爆發。
先時捋的人物關係好像有點出入,還得再斟酌斟酌,可千萬不能在殿下麵前說錯話了。
這頭,李星嬈早就醒了。
她散著長發靠坐在床頭,盯著無端出現在枕邊的香包,拿起來嗅了嗅,剛好崔姑姑走進來,她順勢問:“這東西在哪裏弄的?”
崔姑姑放下熱水,笑道:“前些日子見殿下夜不安寢,便尋大夫配了些藥香包,當時也不知有沒有用,便每樣包了幾個,殿下忽然問及,老奴一時也說不上了。”
李星嬈點點頭,“好像有點效果。”
崔姑姑和聲道:“都是尋常藥材,待到了洛陽城,老奴再尋個大夫,依著原樣為您配些。”
“好。”李星嬈應了一聲,想了想,起身從妝奩裏拿出個金鐲子遞給她。
崔姑姑一愣,連連擺手:“老奴愧不敢當。”
李星嬈笑笑,直接抓過崔姑姑的手,替她套了上去,左看右看欣賞一番:“很適合姑姑。”
崔姑姑默了默,衝公主笑了笑:“多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