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這一聲歎息太過複雜,便是將一顆玲瓏心掰成八瓣也難窺探深意。
李星嬈退開坐直,語氣一轉:“同你耍個趣罷了,不至於唉聲歎氣吧?”
裴鎮示意食案上的東西:“還要吃點嗎?”
李星嬈摸摸肚子:“我已吃了些,現下飽了,但若你想吃,我也可以陪你再吃些。”
裴鎮聞言,起身一轉,也在羅漢**坐下來,不等李星嬈反應,人已橫身躺了下來,發出一聲舒服的輕歎,平放在**的手臂做了個邀請的動作:“要不要躺會兒?”
李星嬈往後縮了一下,警惕的看著他:“你現在是要我與你同床共枕嗎?你和你的意中人,也會如此嗎?”
“不然呢。”裴鎮一條手臂枕在腦後,頗有些調侃的味道:“你也說是我意中人,自然是該做的都做了,若殿下現在才想起來要顧忌清譽,此前的話,依舊可以當做沒說過。”
李星嬈不免為他心中那位意中人感到憤憤不平。
“你就不怕她知道你在外沾花惹草,對你傷心絕望,恩斷義絕?”
裴鎮轉眼看了看頂上,悵然一笑:“若真有殿下所說的情況,我自然不會去做。”
李星嬈一愣,更不舒服了。
她其實想過,似裴鎮這等冷情之人,該是個多麽包容的女子,才能無怨無悔接受他的一切,在不為人知的角落的等著他功成名就,塵埃落定,轉身去找她兌現昔日的許諾。
現在看來,何止是包容,她怕是早已將渾身的氣性抽了個幹淨。
這樣的人,李星嬈會覺得可憐,可憐著憐著,又有點怒其不爭的可恨,甚至開始厭惡起此刻與裴鎮虛與委蛇的自己。
正當公主逐漸陷入複雜的心理鬥爭時,旁邊忽然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她過世了。”
亂七八糟的思緒戛然而止,李星嬈愣愣的看向他:“什麽?”
裴鎮微微偏頭,他的表情明明看不出絲毫凝重哀傷,可說出的話,無端讓人心頭發沉,仿佛觸碰到了藏於心底隱晦的傷心。
“她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李星嬈反應過來:“可你先時還說,等到自己安定下來,要將她接到身邊……”
裴鎮笑了笑:“立個衣冠塚,不可以嗎?”
李星嬈啞口無言。
這種感覺,就像是曾以為自己發現了的真相,忽然調轉方向狂奔而去,真相和她所想,不能說一模一樣,隻能說毫不相幹。
“你……你這些年守身不娶,也是為了她?”
大魏男子多向往先立業再成家,因為這樣才能在議親的時候有更好的選擇,可裴鎮今年二十有二,又封了侯爵,有家有業,年齡合適,即便沒有成婚,至少也是有婚約的。
除了為亡妻守身,她想不到別的可能。
誰料裴鎮卻笑起來,用一種惡劣的語氣道:“為她守?若是可以,我應當立刻將她忘了,忘得幹幹淨淨,然後尋個好姑娘,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為她守?”
他又笑起來,像是滿不在乎,卻語氣一轉:“可是,我做不到。”
“閉上眼,就是她死時候的模樣。”
“她因一場鬥爭而死,但鬥爭並未因為她的死就此停歇。可無論我殺多少人,也無法將她換回來,而我已停不下來,既然換不回,那就都為她陪葬吧……久而久之,好像活在這世上,隻剩這一件事可以做……”
說到這裏時,裴鎮眼簾輕顫,側首看過來。
李星嬈已躺了下來,就著他攤開的手臂,蜷曲起身體枕臂側臥,目光平和的看著他。
裴鎮的眼神一時間有些移不開。
李星嬈衝他笑了一下,溫聲道:“都說人死如燈滅,死後萬事空。可我現在卻覺得,那些不絕的思念、不平的恨意,還有不甘的懊惱,是死亡都無法衝刷的,它一定會在某個契機之下,幫你傳達給重要的人。”
“或許,我與你的意中人相似,便是一個契機,所以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出來,說不定,那些你想衝她說的話,真的可以通過我,讓她知曉。”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李星嬈自己都愣了一下。
從開始到現在,她接近裴鎮的每一個舉動,多多少少都帶著些設計與目的。
可此情此景,或許是他一反常態坦誠了許多讓她震撼又意外的事,又或是他所提及的思念,讓她想起了夢中的自己到死都無法泯滅的懊惱和仇恨,講出的這些話,竟像是脫口而出,不曾斟酌慎思。
李星嬈暗自詫然,一抬眼,就見裴鎮怔然的看著她,抬起一隻手,遲疑的落在她臉上。
手還是那麽糙,她的臉卻比手更敏感,忍不住動了一下。
這一動,好像也驚到了他,手都撤開了。
李星嬈從沒見過裴鎮這般小心翼翼,可聽了他的話後,無論對於做替身還是私下曖昧親密,她的心態已然轉變。
她大大方方換了個睡姿,變側臥改為仰躺,還是枕著他的手臂,閉上眼睛語帶調侃:“說起來,你若是真對我做了什麽,將關係落到了實處,無異於自投羅網,這駙馬的身份就得直接框你身上了。”
“做了我的駙馬,理所當然要向著我與皇兄,我哪還用費心與你搞什麽奇奇怪怪的約定。”
裴鎮看著李星嬈,竟也露出了罕見的輕鬆神色。
他扯了扯嘴角,也轉過頭,和她一起靜靜仰躺:“既然如此,還請殿下務必要控製好自己,莫要汙了臣的清白。”
話音剛落,腿上挨了一腳。
李星嬈沒穿鞋,踢在他結實的小腿上,反而把自己踢疼了,可輸什麽都不能輸陣勢,她忍著疼,數落道:“蹬鼻子上臉!”
裴鎮竟笑了起來,那種很輕的笑,像是卸掉了冷硬殼子後露出的柔軟部分,不帶絲毫的防備。
李星嬈彎了彎唇,沒再追究。
片刻後,裴鎮忽道:“可不可以問殿下一個問題。”他的語氣平淡,卻又換回了最初的尊稱。
這讓她意識到,他此刻是將她當作李星嬈,而不是什麽替身意中人。
“問什麽?”
“據我所知,何蓮笙的確衝撞過殿下,如果說派人救她是考慮到自己和太子殿下的聲譽,那麽這一路的照顧又是為何?殿下對她,似乎有種特別的包容。”
你要是聊這個我就不困了。
李星嬈轉頭看他:“那你呢?你對她也頗為照顧呀。”
裴鎮閉目養神:“何以見得?”
還裝。
李星嬈幫他點數:“進京之時,你親自護送她來……”
聽到“護送”二字,裴鎮睜眼轉頭,嘴都張開了,卻啞在那裏。
“之後發生了那種事,人雖然是我救的,但安撫是你去的呀,這種柔情四溢的事,還真不像你的作風,還有那日……”
說的來勁,李星嬈又側過身,手肘撐起身子:“那日我好奇問你的副將為何給她起那個別號,她說了一半便說不下去,也是你將魏義拉走的,這不算在意,不算照顧?”
裴鎮笑了一聲,搖著頭閉上眼:“殿下若是吃醋,我便無話可說,但若是自己不想說,便打定主意往我身上硬扣些動機,我……也無話可說。”
“我吃醋?我吃什麽醋?”李星嬈笑了:“我看是你逃避狡辯。”
裴鎮不為所動,李星嬈又躺回去,與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繼續說話。
“救她也是救我自己,並沒有特別的深意,更何況她也是被算計,我若計較,才是著了對方的道。至於別號,難道你沒有聽出問題來嗎?”
裴鎮配合的應聲:“什麽問題?”
李星嬈:“何刺史啊,夫人即將臨盆,他夜裏卻夢到別的女人,你管她是拿著荷花還是拿著杏花,要是換了本宮,駙馬敢在我有孕不便時,夜夜與其他女子夢中相會,還要讓我辛辛苦苦生出來的孩子以她為名,本宮非將他吊起來打三天三夜!”
所以啊,何夫人生氣不答應,多正常。
裴鎮又笑了起來,李星嬈驚奇的發現,他今日格外愛笑。
一段話說完,兩人之間又迎來片刻的寧靜。
沒多久,裴鎮忽然開口:“難道不是因她無辜嗎?”
李星嬈眼神一凝。
裴鎮:“滿園的事,她純粹是因單純無知被設計,雖不能說毫無過犯,但罪不至死,更不該受到那樣殘忍的遭遇。”
“何蓮笙本性不壞,或者說相較於殿下身邊接觸到的絕大多數人,她甚至稱得上天真單純,殿下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才不用耽於算計,不用一句話說出口,還要反複思量是否有誤。”
裴鎮頓了頓,總結道:“與其說殿下是對何蓮笙格外包容,不若說是對陰謀算計中的無辜者和心思單純之人格外包容。殿下,希望自己也能那樣嗎?”
李星嬈忽然翻身趴到裴鎮身上,與他上下相疊,四目相對。
她的手按在裴鎮心口,纖細的食指一下一下點著他:“所以,何蓮笙會找上本宮一再答謝,果然是因為你告訴了她內情?”
雖然她就沒在意過欲加之罪的說辭,但不得不承認,何蓮笙賣力的彌補和親近,的確是對那些流言蜚語最好的回擊。
裴鎮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李星嬈。
兩人對視許久,李星嬈倏然一笑,食指上移,沿著男人的下頜線輕輕遊走,輕聲道:“本宮忽然有點羨慕你那位早亡的意中人了,托她的福,本宮,真心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