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李星嬈眼簾微垂,因此並未注意到,兩雙驚疑審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的神情略顯悵然,繼續道:“人去城空,通常不是天災就是人禍。正如何娘子所言,地方官組織百姓重建也好,上表朝廷道明情況請新官到任也罷,都算是解決的法子。可你清楚,整個過程要耗多少時日嗎?”
何蓮笙啞口無言。
李星嬈笑笑:“你不知也很正常,無論是五原都督府還是安南都督府,都屬於軍鎮要地,戰爭耗人更耗財。一旦發生天災人禍,都會立刻組織重建,或開荒墾土,或命百姓遷徙,旨在令受災地重新運作,產物生財,最終供給於軍鎮州治。”
“所以你們沒見過,反倒說明地方駐軍將領和州官盡心盡力,管製得當,百姓在這樣的地方,才有好日子過。”
公主說到這裏的時候,表情微微沉凝:“可有些地方就沒有這麽幸運了,位置偏僻,地方官貪腐不作為,兵力散漫,任其自生自滅,百姓為求生路,隻能四散逃離。”
何蓮笙還是不解:“若是亂世也就罷了,太平盛世也會如此嗎?上表朝廷也不管嗎?”
蘭霽張了張口,想潤色一下何蓮笙的話,奈何何蓮笙這小娘子嘴巴太快,話也直白,最後隻能輕輕扯一下她的袖子。
秦萱這回倒是很懂事,沒有貿然開口,場麵一度陷入沉默。
最終,還是公主打破了這種氛圍:“當然要管,可管得來嗎?”
無人應聲,是都不敢非議朝廷。
“當你覺得一件事緊要時,那壘的像小山一樣高的奏本裏,總會出現更緊要的事。日理萬機,你當是說著玩的嗎?陛下一人難抵繁務,所以才設宰相重臣代為分擔,隻是同樣一件事,到了不同人手上,輕重緩急的定義便都不同,可能又要被耽誤。”
“所以,地方官隻能一再上表,等待朝廷解決更緊要的事,終於瞧見這份無助的小奏本時,才會開始擢人安排,而這,可能已經過去很久,久到足夠那個城鎮的百姓紛紛逃離,隻剩無處可逃的十來百人,在那個絕望的孤城裏艱難求生。”
“朝廷的人終將抵達,破敗的城鎮也終有修複繁榮之時,但在中間那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它就是那些不可信的話本裏,口口相傳的鬼城。”
故事沉重,而故事中的人卻無力。
何蓮笙怔然許久,感歎道:“殿下所言,竟像是親自去過這種地方一樣。”
“當然……”李星嬈雙眸輕抬,明亮載笑,連語氣都輕快起來:“是道聽途說。”
“話本和口頭故事未必都是假,眼前發生的也未必都是真,重在能分清真假,抽絲剝繭,探跡尋真,自得道理。”
正說著,李星嬈若有所感,眼神輕輕撇向斜方,意外撞上一雙黑沉沉的眼。
裴鎮躲了她一路,存在感可謂極低,但這次,他竟沒有避開或是閃躲,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要把她看穿。
李星嬈衝他大方一笑,不動神色別開目光。
這時,薑珣的聲音從旁傳來:“殿下,可以上膳了。”
李星嬈被這麽一打攪,側首看去,果見崔姑姑等人已捧著葉子盤在旁等候。
圍坐閑談的話題戛然而止,美食上桌,李星嬈說了句:“不必客氣,吃飽了才能上路。”然後徑自吃起來。
圍坐眾人原本還顧忌公主在場,該守禮數規矩,又或是奉從出些長安席麵上慣有的做派。
沒曾想,公主吃的又香又認真,大家便不再講究,放鬆下來,相繼提筷。
吃完重新上路。
蹬車前,李星嬈將薑珣叫到一邊說了些話。
蹬車後,薑珣的遊曆故事,便開始向南麵和西麵眼神
話題順利進入到了何蓮笙和秦萱的知識區。
兩人本就是健談的性子,這些日子承蒙公主太多恩情,見公主興致正濃,紛紛加入薑長史行列,說起各自所在軍鎮的人情風貌和邊境內外的概況。
幾日下來,馬車裏熱鬧不減。
然而,隨著洛陽遙遙在望,李星嬈卻開始睡不安穩,一個晚上要醒來好幾次,每次醒來都是一身冷汗。
崔姑姑問不出因由,隻能想辦法安撫公主,可她推拿熏香各種法子都試過了,效果依舊甚微,伍溪想去請個大夫來瞧瞧,被公主攔下來。
至於薑珣,他路子更野,竟搞來一份加料的安睡香,效果等同於迷香,結果被崔姑姑劈頭蓋臉一通嗬斥,當場毀了香,且警告薑珣,若再有著等下三濫之物,便不是稟報公主,而是稟報皇後!
皇後最恨這些東西,若知薑珣敢用在公主身上,定懲不饒。
薑珣嗤笑一聲,並不見懼。
夜裏睡不好,白日便沒精神,午間休整時間,李星嬈甚至沒下馬車,在裏麵睡著了。
薑珣領著另外兩位女郎安靜退出,誰也沒打擾公主補覺。
“這怎麽行,還是該請個大夫才對!”伍溪之前就打聽過附近城鎮的大夫,還真讓他找出幾個有名的,他認真的算了時辰距離,若快馬來回,剛好能趕在今夜下榻驛館時給公主看診。
“你是第一日跟著殿下嗎?”薑珣似笑非笑,語氣隱含譏諷,“殿下不想做的事情,並不會因為衛典軍費了多少力氣,花了多少心思而改變。衛典軍掌公主府兵衛重任,又豈可擅離職守?”
伍溪早就對薑珣不滿,這會兒矛盾爆發,他難得尖銳了一回:“那薑長史呢?身在其位,又何曾真正盡心?可曾想過讓殿下安寢的法子?”
“衛典軍倒是盡心,怕是連自薦枕席都想到了吧?”
“薑珣!”伍溪頓時如踩了尾巴的貓一般漲紅了臉,險些拔刀相向。
“你自己又是什麽好東西?別以為我不知你那些下三濫的路子!若叫我知道你對公主不軌,定斬你首級!”
這番動靜,隨行眾人自然注意到了,不僅秦萱和何蓮笙聚在一起研究安寢的法子,就連秦敏都主動找到裴鎮,商量是否可以放緩行程,今夜抵達百源驛後,不妨休息一整日,後日再上路。
“百源驛距離洛陽不過十數裏,半日就能到。宣安侯此行亦有護送之責,若殿下玉體有損,又豈是這一日光景能補足的?”
裴鎮:“這話,是秦世子一人之言?”
秦敏失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殿下一路遷就大隊,日日趕路從無抱怨,甚至主動擔起夥食之責,若真是秦某一人之言,也不會來與宣安侯提這些話了。”
裴鎮眼一動,看向正在休整的隊伍。
秦敏察覺:“他們是感念公主之恩也好,擔心公主玉體有損被追責也罷,這路終究是不能再趕了,若宣安侯一意孤行,那秦某隻能在此與侯爺分道揚鑣,請侯爺獨自先入洛陽。”
良久,秦敏聽到裴鎮招來傳流星飛騎,令其傳訊:“今夜下榻百源驛,明日休整,後日啟程。”
入夜,大隊抵達百源驛。
李星嬈被崔姑姑扶出馬車,聽說了裴鎮的休整安排,挑了挑眉:“他肯為本宮暫歇一日?還真不像他的做派。”
崔姑姑笑笑:“也非侯爺一人之意,殿下一路對眾人照顧頗多,誰的心是石頭打的呢,自然知冷知熱,知殿下的好。如今殿下身體抱恙,未免玉體有損,自然要以殿下為先。”
李星嬈點點頭:“他們如何想我不知,但你這話聽的舒服。”
崔姑姑但笑不語。
因為公主休息不好,所以不止將百源驛裏最幹淨幽靜的房留給了她,且周圍都清了場。
時下已生蚊蟲,李星嬈的體質頗招這個,所以崔姑姑每回都會帶人先將房中清理幹淨才請公主入內。
出門在外沒有太多講究,每當這時,李星嬈便找處地方先打發打發時間,今日也一樣。
到百源驛時天色已暗,眼下更是全黑,為由驛站庭院上空一輪明月鋪灑清輝,在庭院中投下道道輕盈。
“怎麽這麽安靜?”李星嬈在廊下閑坐,發現自己周圍一片都安安靜靜。
百源驛是洛陽城外最大的官驛,因為接待的多是達官貴眷,不僅修建的精致氣派,平日裏也都是往來不絕,不該有此清冷之態。
事實上,李星嬈問出口時便反應過來,其餘人大概是不敢打擾她,都避開了。
她笑著搖搖頭:“何故這般麻煩安排,又不是他們攪了本宮清夢。”
崔姑姑張了張口,本想說兩句話哄一哄公主,不想目光一轉,竟瞧見庭院另一頭的月亮門外有人影舞動。
“誰?”崔姑姑揚聲質問。
這一喊,李星嬈也留意到隔壁院落,沒等崔姑姑問出來路,她已起身走了過去。
“殿下……”崔姑姑阻攔不及,連忙叫上左右跟過去。
李星嬈穿過庭院,來到月亮門前,另一邊,男人似乎剛剛打完一套拳,正叉腰原地休息,氣息微喘。
相鄰的這方院子裏擺了一張小案,置酒水青梅,小案邊靠著的,是他慣用的那把長刀。
李星嬈和裴鎮對視上,裴鎮氣息慢慢平複,眼神卻未動。
片刻後,李星嬈轉身往回走,才走兩步,又折回來,站在橫跨月亮門的台階上,冷傲道:“躲啊,今日怎麽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