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九四章
柳安的每一句話都似刀刃般插在自己心上, 王淩將軍已經不能用忠義二字來形容了。
“將軍夫人不想讓我去見他。”盧以清道。
“阿竹呢?”柳安低下頭問:“若是有一日阿竹知道了我也在等一個人,會不會讓我見他?”
盧以清勾了勾嘴角,“你想等誰?”
“我是說, 倘若……”
“哦,倘若……你想等誰?”盧以清抬頭問。
柳安忙陪笑,“不,不等人, 我有阿竹就夠了。”
盧以清雙手勾上柳安的脖子,“夫君,從前你說想要離開這裏去永州時, 我總覺得你是想不開的。如今才算明白,離開這裏才是真的想開了。”
“長安很好, 我在這裏出生,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在這次回來之前,我想, 不就是官場、權利,隻要你有權利能心狠就沒有做不成的事。後來才發現這裏一層層的局,稍有不慎便會掉了腦袋。朝堂上的任何人似乎都沒有錯, 我時常想, 錯就錯在他們不該用旁人作墊腳石。”說著, 盧以清像是想到了什麽,垂下頭來,“可不踩著人, 如何上去。”
柳安聽這一席話難免心疼,“夫人不管那些就是了。”
盧以清慢慢抬起頭, 四目相對,她從柳安那深不見底的眸色中瞧見了一條路。她想, 王淩將軍是為了父親,夫君呢?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姐姐。
柳安不肯支持太子,盧以清能想到唯一的理由便是姐姐,若不是皇上強行讓姐姐入宮,那他們也會是一對佳人吧。
“夫人在想什麽?”柳安見夫人正在瞧著自己,便問。
“在想,離開這裏。”
“快了。”柳安撫著盧以清的頭。
藏著柳安懷裏的人忽然有一瞬間感慨,所有人都在等著陛下咽氣,做個天子究竟有什麽好的。
……
在王淩病了一周後,丞相府的門前來了一個消瘦的婦人。
若不是相貌上沒有很大變化,她不會相信麵前的人是將軍夫人。短短七天的時間,愣是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折磨成了此般模樣。
“夫人怎的這時候來了?”盧以清走上前去詢問。
“阿竹,我來找你,去瞧瞧將軍。”夫人道。
盧以清心中一頓,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將軍是有什麽執念,才吊著一口氣,如今她去見了,將軍真的能熬過去嗎?
將軍夫人瞧出了她的意思,便道:“有些苦、罪,這輩子將軍也算受足了,該是……讓他走了。”將軍夫人聲音顫抖著,說到痛處就要落淚。
盧以清趕忙上前,“夫人莫要傷心壞了身子,太醫也沒有什麽辦法嗎?”
“阿竹不知道,將軍這已經是吊著一條命了。”將軍夫人又道。
“那便同夫人去吧。”說話間,柳安從身後走了過來。
……
將軍府上靜悄悄的,盧以清和柳安從進去到出來不足半個時辰。
嗚咽聲並未響起,這是將軍夫人提前吩咐好了的。
“今日我便不招待二位了。”將軍夫人似乎又蒼老了。
難過的日子久了,等真的到了這時也流不出淚了。
“夫人您先忙。”盧以清忍不住蹙著的眉頭。
將軍夫人微微含笑,像不是喪事一般。
兩人沒有跟著任何人的指引,從將軍府上出去,回頭看時,裏麵忙忙碌碌的。
盧以清緊抓著柳安的衣袖。
“我們回去。”柳安道。
回去的路上,柳安一句話都沒說,他想著自己任相後的種種,當初王淩將軍可謂是處處排擠,但他知道,是誤會,便也處處忍讓。王淩將軍性子急,時常惹得陛下不悅,他便告訴陛下,忠臣良將皆是如此。
他本以為同將軍的誤會此生都化解不了了,不想在將軍咽氣前,卻用微弱的聲音同自己說,他都明白了。
柳安的淚藏在心底,他終於明白了盧相終其一生究竟成為了什麽樣的人。
是帝王不能有之仁,是百官不能有之賢,是萬民不能有之惠。
……
王淩死了,整個朝中沒有任何波動,隻有一些人在笑太子連最後的依靠者都沒有了。
就連將軍府上也沒有任何動靜,喪葬的東西都是先前準備好了的,隻不過是拿出來用了。
打點好這一切,將軍夫人覺得有些累,又拿出錢財分發給下人,願他們日後能過上稍好些的日子。
下人們依依不舍,一個個低著頭落淚。
將軍夫人不許他們哭,將軍走時她就不許府上的人落淚。
是喜喪。
這話將軍夫人重複了許多遍。
打發到最後還是有個婢子不願走,那是她的貼身婢子。夫人笑了笑,說,那就留下吧,等那日我不在了,這宅子留給你。
這府邸是王淩自己買下來的,他曾說不願自己走了,府邸還要被人收回去。
將軍府上前所未有的空**,她走到王淩的書房,點上了一盞燈。見外麵的風大,心有不悅,索性起身去將門關上。
許是力氣太大了些,關門時的風滅了那盞燈。
婢子是在晚膳時發現夫人的,她身上已經涼了,趴在桌子上,像是睡著了般安詳。
……
可笑的是,沒有因為王淩離世的朝堂,因為將軍夫人的離世亂作一團。
曾經被他們視為勁敵的二人說沒就沒了,曾經在朝中舉足輕重的一座輝煌府邸,此後不會傳出任何音訊。
多年來,朝中已經很少有如此近的人因為生老病死這樣離開了。
這件事對所有人帶了不同程度的重擊。
其中遭受最深的,便是崔遠。
此事本來同他沒有什麽太大的幹係,尤其是像王淩這樣的人走了,對他來說還是好事。
可崔遠愣是將自己鎖在了房中一天。
他忽然有些畏懼死亡,若是自己真的死了,坊間該是怎樣的傳聞?那個心懷鬼胎的丞相死了?還是說,那個一生都被政事堂丞相壓一頭的丞相死了?
不,越是此般想著,崔遠便越覺得心慌。
如今他活在這世上,無人敢言,那死了之後呢?他決不能允許有這樣的事落在自己身上,即便是日後口口相傳,他這丞相之位來的不正,也不能是始終被人壓著一頭之人。
逼宮?
嗬,柳安會的東西他又何嚐不會?
陛下能容忍一個政事堂丞相自然也能忍受自己!
當晚,崔遠便寫下了一封書信。
……
盧以清在府上一連睡了幾日,沒人告訴她將軍夫人也去了的消息。
難得終於有了暖和的日子,許久未出門的她坐在院落裏,瞧著又一季的嫩芽長出來,不免失神。
周禾走過來道:“夫人,長出新筍了。”
“哦。”她僅是淡淡應了一聲,隨後垂下頭,笑了。
“如今想到去年那般快活,倒覺得奇怪。”盧以清道。
“今時不同往日。”周禾回。
而盧以清搖了搖頭,她幽幽瞧著遠處,“是我沒有聽丞相的話,偏偏覺得有些事是能做到的。如今才發現,不是能否做到,而是一旦入了這局,便再不會成一個快樂的人。”
當初柳安攔著她,她不聽,以為對方是覺得自己做不出什麽東西。如今想來真是可笑,他分明是想讓自己不要失了那份簡單。
“夫人是後悔了?”周禾試探著問。
盧以清搖了搖頭,“不悔,不走進來便永遠都不會知道父兄死在何處,也不知道夫君一步步多艱難。”
“誰說艱難了?”柳安迎麵走來,笑若桃花。
“這是碰上了什麽好事,笑的這樣開心?”盧以清起身應了過去。
“是夫人說,我笑起來好看。”
盧以清白了他一眼,“夫君知不知羞。”
柳安道:“今日可算是出門了,王澤拿了兩壇子好酒,夫人可要嚐嚐?”
她搖了搖頭,“不嚐,改日我們去瞧瞧將軍夫人吧,也不知她一人在府上如何了。”
聽到這話,麵前的人怔了一下。
“怎麽了?”盧以清心中不安,夫君的反應太奇怪了。
柳安擺了擺手讓周禾退下,牽過盧以清的手道:“夫人,將軍夫人她……隨將軍去了。”
盧以清的淚沒有任何征兆的奪眶而出。
柳安將人抱在懷裏,又聽她道:“無妨,我知道,我能懂。”
將軍夫人如此愛自己的丈夫,又豈能忍受一人在這世上。
她嘴角幹巴巴的,就連一個假笑都扯不出。
柳安歎了聲氣,“夫人是憂心太子?”
盧以清有些奇怪看向柳安,她並非是在憂心太子,僅是感傷罷了。
“我本想勸你放下這件事,不想讓你沾染朝堂半分。”
“我知道。”盧以清很快打斷了他這話。又極快的說了句,“我也沒想拉著你一起幫太子。”
柳安正在輕撫盧以清後背的手頓住了,“夫人什麽意思?”
“關於太子的事,我自有辦法。”
“嗬。”柳安冷笑,“莫非夫人願意求別人,也不願意同我商量?”話脫口而出的一瞬間,他又想到了曾經告訴夫人不會幫太子的話。
好在夫人沒有同他計較,而是雙眼發亮瞧著自己。
“夫君的意思是,可商量?”
“那是自然。”
盧以清一把結果柳安手中的酒,“我又想喝酒了。”
“哦?夫人莫不是想要趁著醉酒占我便宜。”
“那夫君,願不願?”
“願意,當然願意。求之不得。”
昏黃的蠟燭隨著**的簾子搖晃,在每次即將熄滅之際,又穩了下來。
有些醉的柳安窩在盧以清懷裏。
相較之下,盧以清便好多了,除了被他折騰的有些累外。
她用手輕輕拂過柳安的發絲。
對方似乎沒有睡沉,在她身上蹭了又蹭。
盧以清有些怕這人忽然又起來不安分的折騰。
懷中的人終於老實了,盧以清又抱緊了些,輕聲問:“夫君對我如此好,究竟是因為父親呢,還是因為姐姐?”
柳安哼唧了一聲,似乎有些不滿,蹙著眉,含含糊糊道:“因為夫人啊。”
盧以清沒有聽見這話。
柳安覺得有些熱,從她懷裏出來,往上了些,轉頭抱住她,又道:“僅是因為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