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個夏日」

樂英走出兩步,發覺時昨還沒有跟上,回頭看過去:“不走嗎?”

時昨朝她笑了笑:“走。”

外頭太陽很毒,曬到身上,火辣辣的,樂英眯了眯眼睛,用橫幅半擋住刺眼的陽光,看了看前麵的路。

換乘地鐵,車廂裏人很多,擠在一起,樂英在幾隻手的夾縫裏,艱難地握住扶手,背後抵在門旁。

而時昨單手握住手杆,擋在她的身前,從樂英的角度,能看到少年張開的臂膀,像是把有力撐開的大傘,將擁擠的人群隔絕在外。

小時候是自己把時昨護在身後,可現在,卻是自己被時昨護在身前,這麽一個小小的對調,心裏卻湧現出種很奇妙的感覺。

說不清楚,像是心髒那,被蝸牛輕輕探出的觸角,輕輕碰了一下。

樂英還在想,就聽到了突兀的低罵聲,仔細聽了聽,是一個中年男人被小孩踩到腳了。

童聲,男聲,女聲……

車廂裏烏壓壓的人頭攢動,樂英擔心時昨被擠得厲害,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小聲地問:“小昨,要不要過來點?”

時昨含糊地“嗯”了聲,帶了些疑問,那聲音像是悶在喉嚨似的,很快淹沒進嘈雜裏。

樂英估計時昨沒聽清,剛想揚聲重複遍,伴隨著一陣細微窸窣,是衣物摩擦的聲音。

陰影落下,時昨側身而來,背脊如彎月般弓起,左耳附在她的唇邊,像是能方便聽清她說話一樣。

於是樂英又說了遍:“很擠吧,你過來一點。”

時昨朝她這邊靠了靠,離得這樣近了,樂英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溫和好聞的洗衣劑香氣,以及那股若有若無的薄荷氣味。

樂英問:“你吃糖了嗎?”

時昨說:“沒。”

問她:“你餓了嗎?”

樂英說:“沒有。”

不過說到餓,樂英突然想到,時昨從他那邊過來,要坐近六個小時的高鐵,還不知道是淩晨幾點起來的,也不知道在車上有沒有吃東西。

“還要很久啊。”樂英朝著時昨問,“小昨,你餓不餓,回去還要快兩個小時,要不要在路上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對了,我買了綠豆餅,就是老何家的,你小時候特別愛吃的那個,一會下地鐵,你可以吃點。”

說完,樂英一時沒有得到回答,發現時昨隻是看著她,也不說話。

樂英伸出手掌,在時昨麵前晃了好幾下,這麽短短幾秒,什麽想法都冒了出來,該不會時昨是餓昏了,靈魂已經被外太空帶走了,隻留下一具空殼在這裏。

“小昨,你怎麽了?”

時昨愣了下,像是回神般,微微搖了搖頭:“好久沒聽到你這樣叫我了。”

這樣一說,是有很久了,明明十年多沒見了,也明明昨天在電話裏還喊了,可見了麵後,又變得很不一樣了。

尤其是朝著時昨看去,他總是會彎著眼睛,對著自己笑,那股撲麵而來的滿滿熟悉感,就像是噴湧而出的淡橘色汽水泡泡,將心情都填成亮色。

樂英也忍不住笑:“在家唐姨不是也天天這樣叫,還沒有習慣嗎?”

時昨說:“不一樣。”

同一個稱呼,家人和朋友之間,本來就很不一樣嘛。

樂英特別能理解這種感受,想拍一拍肩膀,卻發現實在是有點高,於是踮腳,稍微平視了點。

這才伸直了手臂,輕輕拍了下肩膀,就像是小時候做過無數次那樣。

樂英笑道:“那你可要學著習慣一下,因為我接下來每一天呢,我都會這樣叫你哦!”

時昨笑了笑:“嗯。”

直到順利上了公交車,一路上,樂英的那股激動勁,非但沒有半點消減,反而更加濃烈了起來。

樂英平時話就不少,從昨天就一直期待見麵,激動之下,嘴就沒怎麽停過,巴不得把最近的大的小的,新鮮的無聊的事情,都跟時昨通通講上一遍。

像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

窗外樹影不時倒退。

他們就這樣坐在後座的角落裏,大多是女孩活靈活現的場景重現,時不時男孩點頭,或是輕輕應上一句。

近下午兩點,他們到了雨楓巷,烈日高懸,樂英拉著時昨,去了巷口家的麵店。

楊姨大老遠就看到他們了,臉上笑嗬嗬的:“小英,這是跑哪來?怎麽帶來個這麽俊的男孩子?”

樂英笑道:“楊姨,你忘啦,這是小昨啊!就是從前住我隔壁那家,我們經常來吃你家牛肉麵啊!”

“小昨。”楊姨吃驚地“喲”了聲,細細打量了眼時昨,忍不住直笑,“一下子都長這麽大了,小時候俊,長大了更俊了!”

時昨站在樂英旁邊,乖巧喊道:“楊姨,好多年沒見了。”

本就是見過小時候的孩子,又這麽有禮貌,楊姨越看越歡喜:“是是是,都十來年了,想吃什麽,楊姨都做給你們吃!”

濃香四溢的牛肉麵端上桌,楊姨特意給他們加餐,大份的麵,麵上蓋著五六塊大片牛肉,煎至金黃的荷包蛋,以及大半份的青菜。

麵對快要跟臉一般大的碗,樂英和時昨麵麵相覷。

楊姨卻笑成了一朵花似的,還跟他們說:“不夠再加!”

吃到一半,樂英感覺已經飽了,可想到是楊姨的好意,頓時生出了動力,覺得自己又可以了。

終於解決了麵,樂英感覺胃都快要被撐滿了,一抬頭,看到時昨剛好也吃完,他那碗麵也吃完了。

以前就知道,男女飯量之間的差距,現在這樣一看,還挺直觀的。

結賬時,楊姨怎麽都不肯收錢,說是給孩子吃的,樂英這麽多年受了楊姨很多照顧,也很過意不去。

你一句我一言,樂英怎麽都不能說服楊姨。

僵持之下,時昨開口道:“這麽久沒見了,楊姨也是一片好意,我們就不要辜負她了。”

楊姨連笑:“是是是。”

樂英說:“可是……”

這時衣擺卻被很輕地拽了兩下,一重一輕。

樂英看到時昨朝她很輕地搖了下頭,幅度很小,一晃眼就會懷疑是錯覺。

這是他們小時候之間的暗號,約定好了,在不方便直說的場合,就悄悄拽兩下衣擺,一重一輕,這樣另一個人就會知道,這是要打配合了!

於是樂英止住了話語,隻任由時昨繼續說:“那就謝謝楊姨了,我們下次多來光顧楊姨的生意。”

楊姨笑道:“好好好!”

走出麵店一段路,樂英不解地開口:“小昨,剛剛……”

時昨一手拉著行李箱,另一手握著手機,在上麵操作了幾下。

“好了。”

樂英問:“什麽好了?”

時昨說:“我趁楊姨不注意,掃了她家的付款二維碼,剛剛已經把錢付了。”

樂英聞言眼睛一亮:“小昨,你真聰明!”

這真是個好辦法,剛剛她怎麽沒想到呢,樂英想了想,又覺得不對:“怎麽是你付了,你這麽老遠來,應該是我請你才對!”

時昨卻說:“這麽久沒見,我請也可以。”

滾輪滑過青石板街,發出一串清脆的聲響。

樂英跟時昨並肩走在街上,日光隨著樹影晃過,就好像,是很多年前的許多個普通午後一般。

暑氣熱流湧動,樂英轉眼一瞥,指著老歪脖子樹:“這棵樹你還記得嗎?”

時昨朝著樹看去:“記得,你經常在這跳皮筋。”

樂英笑道:“對滴!”

這麽多年過去了,老歪脖樹還是這樣歪,樂英跑到樹底下,蹲下,仔細看起堆砌在周圍的一排石磚。

其中的一塊石磚上,有著深深淺淺的一串印記。

樂英&時昨,Forever!

樂英很驚喜地指著印記,衝著時昨笑道:“你看,還在!”

“你還記得嗎?我們在書上看到這個單詞,你說是永遠的意思,我就拉著你來這刻了,就是太可惜了,當時都快刻完了,我們卻忘記Friend怎麽寫了。”

時昨也看著印記:“Forever就很好。”

樂英:“嗯!”

外頭很熱,起身,樂英才想到,自己光顧著激動,一直帶時昨亂逛,就想趕緊帶著他,趕緊回家了。

剛想說話,樂英就看到時昨頭頂落了片白色絨毛,指了指:“小昨,你頭上有片柳絮。”

時昨輕眨了一下眼睛,伸手摸了摸:“在哪?”

修長手指在頭頂蹭過,卻準確地避開了那片柳絮。

時昨問:“還在嗎?”

樂英說:“還在。”

時昨又摸了幾下,看著她,語氣聽起來有些迷茫:“樂英,我好像找不到。”

“我來幫你。”

樂英伸手,卻發現自己完全夠不到,下意識以為她還是那個,比時昨高半個頭的蘿卜頭了。

時昨本來乍一眼看就很高,站在麵前,更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身高差了。

樂英愣了下,剛想踮腳,腦袋就這樣落在了眼前。

輕輕有風吹過,樂英又聞到了那股淡淡清爽的薄荷氣味,原來是洗發水的味道啊。

樂英取下柳絮,放到時昨眼前,像是求誇獎的小孩般開口:“取下來了。”

“嗯。”時昨應了聲,卻沒有急著抬頭,而是就著現在的姿勢,偏過頭,看著女孩手指捏著的柳絮。

樂英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他微微上揚的眼角,折射成近乎是琥珀色的瞳孔,被陽光染成淺金色的眼睫。

毛茸茸的,像是一隻漂亮的白色大狗狗,乖巧地把腦袋蹭到了主人的手邊。

樂英莫名感覺手有點癢,就鬼使神差地問了句:“小昨,可以摸一下你的頭嗎?”

“可以。”

時昨幾乎是瞬間就答應了她。

樂英伸手,像是試探性,輕輕摸了下腦袋,過了兩秒,又放心地揉了好幾下。

時昨的發質適中,不過分堅硬,也不過分鬆軟……手感真的好好。

揉了好幾下,樂英超級滿足地收回了手。

“可以啦。”

時昨應了聲。

手指一下子鬆力,手指捏著的柳絮,隨著一陣風的到來,就飄走了。

樂英下意識看了過去。

就沒能注意到,眼前的時昨,趁著低頭再抬頭間,輕翹了那麽一下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