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落筆

◎別再領他的情。◎

蘇棲禾把摔碎的瓶子碎片一點一點撿起來, 托在掌心裏,凝神看著,就這樣在花園裏待了一個時辰。

她明知道, 對於朝堂上發生的一切,自己能做的隻有等待。

但等待是個輕飄飄的詞,而她心裏墜著一塊沉重無比的巨石,拉扯著心神,沒有片刻的安寧。

時至今日,過往的愛恨,都成了蒙塵的珠鏈,糾纏在一起,難以解開。

蘇棲禾想,她是如此,江尋澈,亦是如此。

就這樣卡在一個不上不下、難以解脫的處境裏。

最後會是什麽結局呢?

女孩握緊了掌心的碎片, 垂下睫毛。

終於, 下朝之後,程大少爺回到了玉安書院, 徑直到花園裏找到了她。

“蘇小姐。”

遠遠地叫了一聲, 語氣有些複雜。

蘇棲禾心裏驟然縮緊, 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秋風中搖晃的蝴蝶翅膀。

程譽眼神微動,忍不住放輕了語氣,“放心,你不會有事了。”

“刑部侍郎趙鎮瀾, 你見過吧?最近我會帶他來一趟, 調查你被人用《江月曲》蓄意陷害一事, 他問什麽,你按實情回答就好。”

女孩點點頭,眼神卻沒有絲毫放鬆。

我安全了,那......他呢?

向來溫潤儒雅的程大少爺,麵上也露出一絲苦澀。

“至於秦王,褫奪全部職務,於王府閉門思過,若無皇上親許,外人不得探視。”

蘇棲禾心口“轟”的一聲,臉色蒼白。

萬千複雜情緒湧過腦海,一時麻木。

不知道她臉上做出了什麽表情,反正程譽上前兩步,安慰道:“蘇小姐,你和老太太平安地在這裏修養,尋澈的目的便達到了。”

言下之意,江尋澈為保下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她該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才不辜負他的犧牲。

蘇棲禾垂下頭,藏在身後的手裏還握著一捧花瓶碎片,她默不作聲地收緊手掌,任由鋒利的碎片戳傷皮膚。

尖銳的刺疼,但沒有流血。

一如她現在,胸口堵著萬千悲傷,卻難以言明,難以說清。

明明說好的,與秦王殿下再不相見,兩無虧欠。

怎麽,還是會變成現在這樣。

就像盤根錯節的樹枝,想要扯開一段,就要付出落葉和斷枝的代價。

良久的沉默,程譽也沒再說話,靜靜地等著她的回答。

片刻之後,女孩下定決心,仰起頭,明亮堅定的光重新出現在墨色的瞳孔中。

她說:“我想和書院的諸位前輩一起,讀書寫文。”

這是她的天賦,也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如果說蘇棲禾想對未來有任何規劃不管與江尋澈有沒有關係。

都應該從這一步開始。

於是,當天午後,玉安書院下一任主講,程譽先生,鄭重地帶著女孩進了書生們備考春闈的書房,將她介紹給眾人。

“這位是蘇棲禾姑娘,今後將於諸位一道讀書寫文。”

他轉頭又對講學先生吩咐:“一視同仁。”

不需要因為她是女孩就特殊照顧。

書房內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聽過她的事跡:冠絕京城的文采,天生麗質的容顏,還有,與秦王殿下的那些愛恨情仇、飛短流長。

作為讀書人,他們都讀過她的作品,包括最初的《青玉案》,那首為秦王所作的《金縷曲》,消息靈通的,還知道最近那篇惹禍上身的《江月曲》,讚歎不已。終於得見作者,自然也想看看,這個小美人是否還能再寫出那般漂亮的詞作。

女孩在大家摻雜著好奇和質疑的目光中,平靜地坐下,款款磨墨鋪紙。

深吸一口氣,什麽都沒想,像過去無數次一樣提起筆,落下第一個字。

與此同時,江尋澈正獨自坐在書房裏。

他方才命令關了窗欞和紗簾,隔絕了午後的日光,讓昏暗一點一點爬進屋子,滲透進他的呼吸。

窗外陽光溫和,王府的運作一如往常。

秦王素會馭人,所以哪怕落到如今被囚禁於王府的下場,手下們也依舊忠心耿耿,言行舉止與過去無異。

他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下屬,說了自己現在的境遇,允許大家各自決定出路。

“我的一生說不定就這樣了,”他神色平靜,話音淡淡,“諸位理應有各自的前程。”

然而,沒有一個人離開。

秦王府大概是繼承了王爺本尊的氣質,平靜從容,閱盡風浪而波瀾不驚。

既然秦王被褫奪公職,原本負責的大批公務自然也要交接。

不需要額外吩咐,管家和南風已經料理好了一切,把繁重複雜的工作一股腦扔進了皇宮,讓元熙帝去頭疼。

李嬤嬤去了一趟貴妃宮裏,帶回來個花紋繁複的錦囊。

打開發現,隻有一張簡短單薄的紙條。

看來,李貴妃對這個兒子已經失望至極,以至於沒什麽話可說。

江尋澈展開條子,垂眸一瞥,不甚在意地輕笑了一聲。

“但凡她還有別的選擇,我這會就已經不是她的兒子了。”

李嬤嬤心裏也非常清楚。

身為曾經的貼身宮女,她明白貴妃娘娘有多向往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

李貴妃和秦王殿下是母子關係,但也是往上爬的同盟和利益共同體。

心高氣傲的娘娘,怎麽能接受自己從小培養教育的兒子為了愛情放棄江山?

正胡思亂想時,王爺緩緩疊好紙條,沒有看她,隻是勾起唇角,語氣還帶著點涼薄笑意:

“我這是重蹈覆轍,對麽?”

平淡飄渺的氣音,落在李嬤嬤心裏,卻好似一個碎片橫飛的重磅炸彈,雷霆萬鈞,重重砸下一個萬丈深坑。

重蹈誰的覆轍?

自然是他親生父親的。

李嬤嬤猛地抬頭,對上江尋澈的眼睛,黑如墨染,深不可測。

她身子一顫,忍不住後退一步,瞳孔劇震。

他竟然早就知道!

他竟然什麽都明白!

王爺滿意地看到了她的震驚,微微一哂,把紙條夾在指間,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一勾。

“所以,勞駕你進宮去回稟娘娘,提醒她,做決定要謹慎。”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自然也就知道李貴妃竭力掩藏的往事她的把柄。

所以,他們母子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休戚與共。

李貴妃想要將他視作棄子,可江尋澈也不會坐以待斃。

就算此刻他暫時被軟禁在這裏,也依舊氣定神閑,因為他知道自己並非山窮水盡,前路漫漫,還有重回頂峰的可能。

李嬤嬤領命走了,想必收到消息的李貴妃會氣急敗壞,但冷靜下來,也會做出正確的抉擇。

江尋澈坐回書桌前,從暗格裏取出一個小匣,打開兩層絲錦,裏麵靜靜躺著一塊玉。

成色極好,上麵雕刻著山海,流暢靈動,鬼斧神工,足以成為鎮國之寶。

拿在手裏,質感冰潤,胸中開闊,仿佛萬裏江山、連綿遠海,盡在掌握。

從小到大,隻要看到這枚玉佩,秦王就能重新找回爭權奪利、爬上頂峰的動力。

而現在,在他心中,已經有人比這些更重要了。

叫來南風:“玉安書院,現在情況如何?”

說是玉安書院,問的自然是蘇棲禾。

隨侍低頭回答:“程譽少爺剛才送來消息,說蘇小姐決定與書院眾書生一起讀書寫文。”

江尋澈勾起唇角。

不愧是蘇棲禾,堅忍不拔,積極向上。

她的才華也正是在這裏才能更好地發揮出來。

“既然如此,”他沉吟片刻,“派兩個機靈的書生過去,如果她有困難,在王府能力範圍內,盡可幫忙,無需再向我請示。”

南風回了聲“是“,心裏一動,又追問道:”蘇小姐冰雪聰明,如果她發現並問起”

王爺靠在陰影裏,微仰著頭,緩慢地闔上眼睛:“不要說是來自王府。”

蘇棲禾不需要再領他的情。

她不虧欠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