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公函

◎她不願再想了。◎

聽見敲門聲時, 蘇棲禾還以為是程譽出於禮貌要來辭行。

畢竟最近彬州的風沙已經散了大半,程家父子的車隊也修整完畢,可以繼續西行了, 沒必要滯留在此。

她應了一聲,站起身去開門前,下意識又低頭瞥了一眼桌上的東西。

擺在正中央的,是江尋澈寫的那份文牒。

上次因為桌前堆積的紙張太多,導致程閣老誤拿了她父親強塞的那些文章,實屬失禮。

所以今天她照顧母親喝完參湯後,專門抽出時間來,開始整理書桌。

將她自己的紙頁和父親的文章區分開,分別整整齊齊地碼在兩旁,到最後,就剩這一份秦王殿下親筆的文書不知該放到那裏。

裏麵用語很官方,也很簡潔, 是江尋澈一貫的命令語氣, 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看著那些筆走龍蛇的俊逸字跡,仿佛還能聽見他清冷淡漠的聲音, 說著讓人服從的話語, 永遠都能氣定神閑, 運籌帷幄。

蘇棲禾定睛看著紙頁,心情些微複雜。

離京已經有些日子了,往事逐漸沉澱下來,自己也看清了、想通了很多。

她熟讀史書,知道在殘酷的競爭中, 涼薄之人往往能走得更高, 何況江尋澈出身在最是無情的帝王家。

皓月當空, 高高在上,光華不染凡塵,疏冷不近人情。

是她仰望得久了,產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好在現在蘇棲禾已經認清了自己地位:一介民女,貧寒卑微,何德何能,膽敢留著當朝秦王親筆所書的文牒?

所以,為免於僭越,這份東西還是要還給他。

就在走過去開門的時候,她還在想,如果是程先生來辭行,那麽在敬祝他一路順風之餘,還要拜托他把這份文牒用驛遞送回京城。

誰知門外並不是程譽,而是兩位官差,一胖一瘦,表情嚴正,開口帶著肅殺之氣。

“蘇承睿在這裏嗎?他涉及一樁大案,刑部趙大人要傳召他進京上公堂,讓他即刻隨我們走。”

什麽?

蘇棲禾心神一凜,呼吸猝然亂了幾分。

父親惹出什麽事了,是在那些亂七八糟的酒肆青樓裏惹上的事情嗎?

多大的案子,居然要鬧到京城,被趙鎮瀾親自傳訊?

原本父親單是沉迷享樂、不肯回家,就已經讓母親傷心成疾,受了半輩子的搓磨。

如果他鬧出更嚴重的犯罪來,傳到母親的耳朵裏,真不敢想她會有多難受,才剛有幾分好轉的病情會不會再次惡化。

所以身體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女孩瞬間屏住呼吸,兩步跨到外麵,還不忘輕輕掩上了門。

她做了個“麻煩小聲一些”的手勢,壓低聲音道:“不好意思,兩位官人,請問是什麽事?”

句子出口,才發覺自己全身都在輕微地哆嗦。

其實她也沒有見過這種禍事,自然有些害怕,但又不得不勇敢地獨自麵對,獨自承擔未知的風險,這樣才能保護母親。

胖官差從隨身的袋子裏掏出刑部的公函,“喏,你看吧,好像是什麽......科舉舞弊案?”

蘇棲禾雙手接過那張紙,垂眸一眼,隻覺心中“咯噔”一聲,腦海中頓時炸出團團火花,滾燙,灼熱,橫衝直撞,將思緒燃盡,化作一團亂麻。

這字跡她很熟悉,在秦王府的書房裏曾經見過很多這樣的筆墨。

甚至,很巧合的是,就在剛剛,她放在桌上、反複看過的那份文牒,也是如斯字跡,一模一樣。

隻是一份刑部的公函,怎麽可能會是江尋澈的字體?

她忍住逐漸急促的呼吸,又看了一遍,閱讀內容之餘,凝神細看,從筆鋒獨一無二的力度上確定,這絕對是秦王所寫。

目光落在頓筆處一點清淺的餘痕上,好像還能想象出王爺提筆寫這句話時的模樣:麵沉如水,黑眸微斂,線條清晰流暢,好似一幅名家的工筆畫。

過了片刻,她才緩緩回過神來,揚起唇角,含笑行禮。

“多謝兩位官人通傳,家父現在不在家,我馬上去找,找到之後讓他去官府驛館裏找您二位,麻煩了。”

女孩長得漂亮,微笑溫柔,說話也客氣,讓趕了兩天路的官差們都覺得心裏舒暢了一些,不自覺地回以笑意。

瘦的那位擺手道:“沒事,不急。”

轉身走出兩步,又想起什麽,回頭小聲說:“對了,這案子捂得嚴實,但據說你父親應該是受害者,所以對你們來說是好事,不用太過擔心。”

其實蘇棲禾從公函的措辭中就已經大致推測了出來。

雖然是傳召蘇承睿,但沒有使用任何帶懲戒性的詞匯,反而選了非常溫和的表述,話裏話外給她的感覺就是:他們召父親進京,是為了給他一個公道。

對考場舞弊案的受害者來說,公道自然是該有的成績和名譽哪怕遲到了整整十五年。

回到屋內,剛關上門,駱靈問:“怎麽啦?”

她把公函展開,小醫女湊上來,還沒讀就先感歎了一句:“這字寫得真好看啊。”

看完之後,她摸了摸鼻尖:“我怎麽感覺,最後這句‘如有其他相關人員願意陪同,也可一齊進京’好像與前文有點格格不入?”

“有點......暗戳戳地希望你也去的意思?”

就連很少讀書寫文的外人都能看出這點微妙的曖昧。

蘇棲禾耳後微微一燙,趕緊側過身遮掩。

她在秦王府裏看過那麽多奏折文書,怎麽會不清楚公函的標準寫法。

最後那一句話語焉不詳,用意模糊,不太可能是刑部官員所擬,那麽就是王爺自己加上去的。

再結合他親自謄寫了這份要發到她家來的公文,兩者都像是在表達某種暗示:

希望她進京。

駱靈是學醫的,並不清楚蘇小姐與秦王在京城發生過的那些糾葛。

她隻覺得,江尋澈能把駱止寒調遣過來,讓太醫親自為阿萍治病,說明他對蘇棲禾一定很好,以至於愛屋及烏。

思考片刻,小醫女一拍手,得出結論:“所以是秦王殿下想你了,所以借此機會想要你也返京,是這樣嗎?”

隻見麵前的女孩幅度極輕地搖了搖頭,垂下睫毛,神情不悲不喜。

如果是半個月前,江尋澈若是肯屈尊降貴地做出這種的小舉動,足以讓蘇棲禾從臉頰到脖頸都染上羞赧的紅色。

還會連著好幾個晚上失眠,捧著心尖,呼吸起伏,反反複複地琢磨,小心翼翼地猜測殿下到底是什麽意思,有沒有可能對她有幾分不同。

可現在,蘇棲禾僅能感覺到幾點輕微的、朦朧的觸動。

沒有臉紅,沒有輾轉反側,甚至沒有打算深究已經想過太多,不願再想了。

反正再怎麽思前想後,秦王永遠是高不可攀的無情的月亮。不管她是虔誠仰望,還是默默低頭,月亮都不會放在心上。

女孩的目光從滿紙俊秀的字跡上徐徐掃過,然後淡定地站起身,“我出去找父親,待會母親的第二頓參湯就麻煩你了。”

語氣平靜,了無波瀾。

作者有話說:

短小是因為今天還會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