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考驗
◎如你所願。◎
入府第二天的夜晚,蘇棲禾寫完最後一個字,視線從書卷上移開時,才驟然發現江尋澈正立在書房門外,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他垂眸看人時,眼角自帶幾分漫不經心的漂亮弧度,據說是遺傳自他那豔絕後宮的母妃。
隻是眼神實在冷淡漠然,讓所有旖念都**然無存,唯餘些許順著脊柱爬上來的幽深寒意。
在他這樣的視線下,蘇棲禾會下意識地低頭,不敢直視,產生一種所有心思都被他洞察、全身赤|裸無所遁形的錯覺。
她趕忙擱筆起身,恭敬道:“殿下。”
江尋澈微微頷首,“寫完了?”
“回殿下,是的,寫完了。”
昨日那兩疊朝臣的文稿,因為吩咐過沒抄完不準休息,所以她寫了整整一個通宵,手指酸疼不說,還熬出了很明顯的黑眼圈。
於是今天上午,李嬤嬤連嘖幾聲,不假思索地取來白芷、丁香混製的凝膏,要給她塗在眼周,邊塗邊說你怎麽能不愛惜臉呢。
嬤嬤在宮中伺候嬪妃多年,現在也習慣性把她當成姬妾,要珍重容貌,得到王爺的歡心。
蘇棲禾愣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模模糊糊就被摁著化好了淡妝,換了新買的衣服,抱著寫好的稿子端坐桌前,等王爺過來。
等待的時候,她也逐漸冒出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就像......新娘子精心打扮一番後,期待著郎君來看的那種心理。
正抿唇驅散胡思亂想,一個隨侍遠遠順著長廊來到偏殿:“殿下吩咐,蘇姑娘今日再抄這個。”
他走進書房,把一摞新的書稿遞進來。
她一抬眸,認出這位就是前天中秋夜上,在飛雲樓第九層的黑衣小廝。
倒也印證了她的猜測:飛雲樓一事,從頭到尾都是江尋澈為她布下的陷阱。
但是,費了如此周章,難道就為了讓她進王府來抄寫書稿嗎?
她思忖無果,隻聽李嬤嬤在旁冷不丁開口:“殿下呢?”
隨侍躬身回道:“明日府中宴請平涼郡王,殿下正在過目宴席細節,就不過來了。”
他們倆一來一回地對話完畢,齊齊瞥她一眼,就好像這些原因都是解釋給她聽的,是她在這裏盼著江尋澈過來。
蘇棲禾心下一抖,趕緊垂眸提筆,準備開始幹活。
可直到她翻開這本新文集,在紙上寫了好幾行字,圓潤玲瓏的耳垂卻還在不受控製地泛紅。
在桌前坐了整整一個白天,抄寫完畢的時候,秦王本人終於來到了偏殿。
他站在桌前,隨手拿起紙頁,看了看她的字跡。
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內裏又帶幾分瀟灑不俗的風骨,倒是真有幾分她本人的氣質。
江尋澈移開視線,不動聲色地放下了手中稿子。
“你知道這是誰的文章麽?”
蘇棲禾當然已經發現,不同於昨日的眾人合集,今天這卷沒有署名的文集,大概全都出自同一個人筆下。
分明都是行雲流水、淵博敏捷的好文章。
可她抄完一遍,卻總覺得,作者好像在盡力隱藏什麽,卻又從字裏行間流淌出來。
時而壓抑遮掩,時而暗喻抒懷,就像八月十五飛雲樓上那九重燈謎。
她睫毛忽閃,心裏其實早就有了答案。
小心翼翼地抬眸觀察,眼前人的側臉在月光下好似一幅線條流暢的工筆畫,平靜而不帶情緒,大概是真的在等她回答。
“是您。”她說出口。
畫中人輕輕勾唇,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是。”
若是連這也看不出來,便不配做他的刀。
而接下來,這柄刀的成色還亟待觀察,看它是裝潢堆砌的工具,還是殺人見血的利刃。
也就是說,能不能從幕後走到台前,要看蘇棲禾自己的悟性。
江尋澈沒有再說什麽關於自己文章的議論,而是話鋒一轉:“明天中午,我會在府中宴請平涼郡王朱興,你也要入席。”
“他在買文章的時候見過你,所以,到時躲著點,別讓人發現。”
吩咐完畢,他毫不拖泥帶水,轉過身朝外走去。
臨門一腳時背對著她,又補充了一句:“對了,駱醫士已經到彬州了。”
李嬤嬤跟她講過,這位駱止寒是太醫院層層選拔出來的傷寒聖手,年紀輕輕就成為禦醫,妙手回春,譽滿杏林。
她母親得了這位大夫的診治,一定能夠恢複健康。
沒等蘇棲禾再次答謝,王爺就已經走了,徒留她仰頭對著書房外的清澈月光,滿心複雜紛亂,過了許久才平複了呼吸。
朱興的祖上是為開國之君打天下的武將,戰功彪炳封異姓王,蔭及三世。
到他這一代,雖然還是錦衣玉食的貴族,但內裏早就墮落成不學無術的紈絝。
入席之後,江尋澈輕飄飄地引了兩句,他便開始誇誇其談,眉飛色舞。
“那篇《青玉案》本是我隨手寫的,誰知皇上竟然那麽喜歡,誇了很久,還要給我加官晉爵,禦賜的封賞多如流水,推都推不掉!”
“尤其是賞了個青玉竹節杯,色澤極好,我看當今世上啊,或許隻有翊澤兄那對玉壺,能在它之上。”
翊澤二字是當朝太子的名諱,被他叫得非常親切。
相比之下,秦王微微一哂,用詞就客氣而疏離了很多:“我倒不知太子殿下有這樣的東西。”
謹遵昨夜王爺的囑咐,蘇棲禾坐在末席,全程不敢抬頭。
隻是這兩人的對話,她越聽,越覺出不對來。
到底逐字抄寫過朝中重臣們的奏疏政論,她知道秦王與太子雖是手足,卻並不怎麽和睦。
兩人都曾被冠上“結黨營私”這種尖銳評價,隻是大多數摩擦和紛爭都還在水麵之下,沒有擺上明麵而已。
這種背景下,平涼郡王卻如此跳脫,在秦王府上公然吹捧和親近太子,不知是愚蠢還是挑釁。
宴席將散,朱興酒足飯飽,誌得意滿,樂嗬嗬地一揮手,送上來兩位輕紗覆體、婀娜妖嬈的女子。
“我看尋澈兄身旁一直沒有可心的人兒,特意選了一對漂亮舞姬,別的不說,至少能暖個床,尋澈兄可莫要嫌棄。”
這話說得沒辦法當麵拒絕,隻能收下。
蘇棲禾下意識抬頭看向上座,卻發現江尋澈也正在看她。兩人的視線險些淩空相撞,王爺漆黑莫測的瞳孔裏,隱隱帶著點玩味。
她趕緊垂下睫毛,有點心虛地移開目光。
宴席散後,她回到偏殿小書房,等著殿下發出今日的任務。不知是不是還要抄寫什麽東西,可以先準備好筆墨紙硯。
磨墨的時候,她定神看著硯台裏流淌的濃黑,心緒又飄回了方才的場景。
其實有點想不明白,江尋澈為何要設宴專請平涼郡王上門。
除了幾句輕慢的話語和塞過來的麻煩,好像什麽都沒有得到。
但秦王殿下可不是做事輕怠的人,此舉一定有他更深一層、無人得知的籌謀。
筆墨都準備好時,王爺的隨侍也剛好找過來,可這次卻不是讓她寫什麽東西,而是:“殿下請蘇姑娘即刻到中堂廳。”
她呼吸一凝,莫名有些緊張,朦朧地感覺到,前麵有不平常的事在等著。
江尋澈坐在廳內上首,正喝著茶。
大概在他這個地位,一舉一動的儀態都浸潤了貴氣,所以就連手指托住白瓷杯的動作都透出從容不凡,讓人不敢仰頭直視。
“蘇棲禾。”他念出她的名字。
“你在府中兩日,都做了什麽?”
她被隨侍帶到廳中央,垂眸行禮,“回殿下,奉您指示,抄寫了一些書稿。”
王爺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卻毫無笑意:“隻是抄寫,並無任何用途。”
“但是王府中從不養閑人。”
這是什麽意思,中規中矩地執行了命令,卻要趕她走?
四下靜寂,可在場的每個人心中都是一片疑惑。
聞訊趕來的李嬤嬤站在角落裏,眉毛挑得老高,和管家連使兩個眼色,而管家回了個口型,說他也不知道。
其餘的隨侍和丫鬟仆從就更不解了。
誰能想到,這位蘇姑娘進府還沒兩天,就不知怎地,被殿下當眾發難。
難不成與中午新送來的那對舞姬有關?
可聯想到王爺過去從未讓人靠近過枕畔,眾人又都覺得不太可能。
唯有蘇棲禾筆直地立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回答。
倒不是說她聽不懂話裏的意思,隻是出於腦海中最基本的推測。
從程譽找到她的那一天算起,江尋澈布下了一個不小的局,才把她帶進王府。
進府這兩日,又讓她逐字手抄朝廷高官甚至是王爺自己的文章,雖然確實無用,但那裏麵有不少黨爭權鬥的秘辛,是凡俗百姓不該知道的。
若他對她沒有所圖,斷不會浪費這些功夫。
何況今日的午宴也很反常,既然不希望她被平涼郡王認出來,那為何還特別囑咐,要讓她陪席,聽朱興大放厥詞?
因此,眼下這場戲,大概又是一個考驗。
王府不養閑人,所以要想留下,得猜出江尋澈想讓她幹什麽。
他到底是為何而要她?
蘇棲禾垂眸思忖,腦內回想著抄寫過的文章,朝堂之上的暗湧。
其實秦王殿下把自己的情緒和謀求掩藏得極深,能騙過包括當今聖上在內的世人。
但不知為何,她總能從他的字裏行間感受出來。
就像中秋當晚,她憑著心中感覺,就能猜出他的九道燈謎一樣。
思緒一凝,女孩緩緩抬起眼睛。
王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對視之中,她第一次看清了他黑如墨玉的瞳孔。
蘇棲禾立在王府大廳的正中央,深吸一口氣,而後在眾人震驚的視線裏,飄然下拜。
“稟秦王殿下,平涼郡王呈給皇上的那首《青玉案》實是臣女所作,不知為何被他所盜用。”
“臣女願意提供原稿並當麵指證,隻求......殿下能還臣女一個公道。”
一片沉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其實蘇棲禾也是在賭。
不是賭江尋澈對她的態度,而是賭他眼中有一條自己的前路,而朱興是路上需要掃除的障礙之一。
請他赴宴絕不是為了拉近關係,隻是為後麵的出手攪局做鋪墊。
而她自己,碰巧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能給平涼郡王找些麻煩的把柄。
他可以利用這個把柄,治平涼郡王的罪。
這是蘇棲禾第一次發覺自己的“用途”。
也是她第一次用行動向秦王殿下證明,她能察覺到他的野心,並願意為之而努力,甚至犧牲。
江尋澈從桌邊站起來,幾步走到她身前,指尖輕輕擦過少女嬌嫩的皮膚,環住下頜,抬起了她的臉龐。
他的聲音清冽而低沉,落在她耳邊:
“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