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漿水魚魚

黃昏時分,陳家村。

邊關的黃沙一到傍晚就吹得厲害,這兩天尤其嚴重。村裏的小媳婦和婆子們都紛紛戴著頭巾出來收衣服,這早上剛剛晾曬的,不快點兒收起來就白洗了。

陳家院子裏,杜氏今天不在家,隻有一抹窈窕纖細的身影在院子裏忙來忙去的。

她穿著粗布衣,裹著頭巾,分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婦女打扮,卻時不時的就能吸引路過村人的視線。

“這是陳家人?以前咋沒見過,這麽俊,是杜氏兒媳婦?”

“胡說啥嘞,杜氏兒子今年才幾歲?聽說是暫時住在陳家的,外地人!”

“中原的?難怪嘞,看著皮膚水靈白嫩的!”

婦女們的交頭接耳時不時就會傳到甜姑耳朵裏,她聽見了就當沒聽見,將院子裏的衣服收拾好之後就進了屋內。

陳家的小院不算大,但勝在幹淨整潔,她半個月之前來到陳家村人生地不熟,好在路上便認識了杜氏,對方熱情心腸也不錯,甜姑就住了進來。

這半月,雙方也算熟悉,杜氏的男人陳大哥也在半年前參了軍,家裏隻有娘倆相依為命,也算和她同病相憐。所以杜氏知道她的過往,當下便邀請她來自家住了。

甜姑從中原過來,路上就走了兩月,舟車勞頓,現在才稍稍養好了身子。她回到屋內放下衣裳,走到一邊的搖籃裏去看小寶。

小寶現下一歲三個月大,剛斷奶,時不時就要嘬著指頭吧唧嘴,不過這孩子乖巧的很,看見甜姑過來就笑,即便是這一路孩子跟著她吃了不少苦,也沒大哭大鬧過。

甜姑很稀罕小寶,抱起來哄了一會兒,杜氏回來了。

“妹子。”

甜姑立馬回頭:“春華姐。”

杜氏名叫春華,甜姑便這麽叫。

杜氏道:“妹子,姐都給你打聽清楚了,城陽軍駐紮的軍營在陳家村往東一百五十裏,租馬車都差不多要走一天,不過那邊條件比這邊還艱苦,你確定要去嗎?”

甜姑想了想,道:“去吧,來都來了,這機會來之不易,我出門的時候老娘就這一個心願……”

杜氏歎氣:“那行,這樣,我明兒想法子給你聯係輛馬車,送你過去,不過要是你在那邊不舒心,隨時回來就是!在村裏住著找個活計也比去那地方受罪好啊,你說說你,婆婆都走了,幹啥還那麽軸,非要過來受罪?”

甜姑不說話了。

是啊,好多人都說她傻,嫁到顧家三年,男人沒見一麵守了寡就算了,婆母死了還要過來尋夫,那顧家郎都三年沒消息了,顧老太就是不死心,一封來路不明的信就非要兒媳婦過來找人!當真心狠 !

甜姑不以為意,笑了笑:“我能咋辦呢,我爹娶了後娘,娘家是回不去了,婆母雖然小氣了些,但是這三年也沒苛待我,當初我剛過門就出了這事,好些人罵我克夫,顧家也沒趕我走,也算對我有恩吧。”

杜氏早就知道了她的情況,狠狠歎口氣,又看向她懷裏的小寶:“妹子,要不姐給你再說門親?你說這孩子也不是你親生的,重新找個男的,就在陳家村安家落戶,好好過後半輩子算了!”

甜姑笑了:“再說吧春華姐,我現在也不想那麽多,隻想把小寶撫養長大,另外多存些錢。”

甜姑真實的想法沒說,嫁人嫁人,她十六歲就是因為嫁人命苦,如今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她不想把命運在寄托在男人身上。

她有手藝,能賺錢養兒子,在哪裏都能過得很好。

杜氏也沒勉強:“行,那你今天早點兒歇下,咱明兒就走!”

甜姑笑道:“謝謝春華姐。”

杜氏:“和姐客氣啥!”

在陳家的這小半個月,甜姑也沒白住,不僅堅持給杜氏付了五錢的房租,另外院子裏的活能幫忙做就做了,最後弄得杜氏還十分不好意思。不過也因為甜姑的手藝好,杜氏半推半就,還是默許了她做飯的事,但心裏也打定了主意,明日的車錢,她定早早就給車夫先付了。

今個兒晚飯是涼魚兒,時下入了夏,又燥又熱,兩人均沒什麽胃口。昨天到了一口袋的玉米麵,甜姑便做了一盆子涼魚兒。配上陳家村祖傳的酸菜漿水,倒也是夏天開胃的吃食。

涼魚兒便是用玉米麵抖撒出來的糊糊,要用特質的漏勺,形狀像一條條小魚,故此得名。涼魚兒配的料水有很多,酸菜漿水是常見的一種,農家的土陶壇子醃出來的酸菜,雖然賣相不雅,但是味道卻是酸香濃鬱,多半是春天的芥菜和芹菜,切碎了,和韭菜蔥花料汁拌勻,煮好的涼魚兒直接倒進去,酸香開胃,味道極好。

杜氏吃了一碗笑道:“你做的飯菜味道就是好,難怪那人介紹你去軍中夥房!”

甜姑笑了笑,去喂小寶米糊,一歲多的娃兒也開始吃輔食,小寶很乖,甜姑喂一口他吃一口,聽話的不得了。

甜姑一邊喂兒子,一邊免不了想起往事。

她命不好,五歲就沒了娘。爹又娶了後娘,像無數個繼母那樣,甜姑的後娘劉氏無疑是個心狠的,大冬天就讓她洗衣做飯,小甜姑當晚著了涼就發起了高燒,也就是那晚,她夢見了她娘。

夢裏的娘是那麽年輕漂亮,還說了許多她聽不懂的話,攻略、穿越,那些字眼五歲的甜姑根本聽不懂,當然,現在的她也沒懂,但是在夢裏,娘親教了她很多事,還給了她很多同村小夥伴都沒吃過的東西。

一開始,宋甜甜還以為自己燒糊塗了,直到看見那些枕頭下的東西,才發覺自己不是做夢。

這個秘密她保守了十年。

跟著夢裏的娘,宋甜甜學會了很多東西,做飯的手藝也是那時候學會的。十五歲那年,劉氏給她說了顧家的親事,宋甜甜當晚想和她娘說道說道,誰知那天之後,她娘再也沒在夢裏出現過,一別就是三年。

甜姑的記憶戛然而止,杜氏已經吃完收拾碗盤了,她將小寶安頓好過去幫忙,杜氏笑道:“算了,你回去歇著吧,明天就要走了,很多東西都要收拾吧?”

這倒是實話,甜姑也沒有推拒,抱著小寶回了房間,就開始收拾行囊。

半年以前,老娘在地裏摔了一跤,年歲大了,顧家村又沒有醫術高明的大夫,那日之後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直到有一天,同村征兵的一個男人回來,給顧家送了一封信!道是邊關有顧家郎的消息,這可讓甜姑的婆母激動壞了,當即就要收拾行囊前來邊關尋親,可又因為過於激動,導致又絆了一跤,老人哪裏經得兩回摔,這之後,郎中都搖頭歎氣。

臨走之前,婆母拉著甜姑的手,懇求她,無論如何也要來邊關尋到她那個未見麵的夫君,說來此人,甜姑是沒什麽感情的。劉氏給她定的親,雖然是吹到了天上去,她也不信半個字,顧家郎二十尚未娶妻,二十一從軍,在村裏就已經是個怪人,從軍後才說了親事,甜姑嫁過去的時候都不能正式拜堂,先過門,等顧家郎趕回來再正式拜堂!

說出去,簡直荒唐!!

但劉氏彼時心急如焚地將她這個繼女丟出去,顧家老太又是個迷信的,請個半仙算過,就那天的日子好,接回甜姑,他們顧家就能步步高升飛黃騰達,誰料,那半仙算的好日子,甜姑正在路上,新娘子沒到,顧家郎的噩耗先到一步。

好事變白事,在顧家村可謂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劉氏聞言,立即緊閉大門,放出話去,出了嫁的姑娘走出這個家門就是出了閣,再無走回頭路的說法。

其實也就是將甜姑的退路堵死了。

甜姑聞言,想尋死的想法都有了,花轎停在半山腰,卻又心有不甘和憤恨。

好在顧家派人及時尋到了她,婆母給了她承諾,隻要她願意進顧家的門,就當她是顧家的兒媳婦看。

甜姑沒有選擇。

進了顧家門成了顧家婦,孝順公婆任勞任怨。

回憶戛然而止,思及此,甜姑打定了主意。

這回來邊關,她雖是尋親,卻也是為了改命。

婆母去世後,那遞信的人道這邊缺個廚娘,開了介紹信,她若拿著介紹信就能順利進城陽軍,軍中廚娘,那也是個穩定的生計。

亂世打仗,女子生存本就不易,有了穩定的生計她就能攢下錢。城陽軍是京城的遠征軍,遲早要回京城去的,這一點,甜姑早早就打聽過了。

顧家村的日子她過夠了,絕不想再回去,縣城也不是她的歸宿,有了這份經曆,未來哪怕在京城站不住腳,府城的酒樓食肆她也能有一席之地,再用積蓄買棟小宅,送小寶讀書,還愁沒有好日子過?

至於那個男人,找到了就當她報答了顧家的三年恩情,順帶簽個和離書,找不到,那也別怪她。

打定主意,甜姑抱著小寶睡了。

輕拍著懷裏的兒子,這一晚,她睡得格外香甜。

隻不過後半夜,半年不見一滴雨的邊關,竟久違地下起了大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