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修)

蘇霓兒千算萬算,沒算到陸衛青就是少爺、是時常往家裏寄書信和禮物的哥哥、是殷娘的兒子!

原來這些年,她從未逃離陸衛青,隻是換了一種身份活在他的世界裏。

還好巧不巧成了養兄妹!

若兩人真是兄妹也就罷了,偏偏不是,是娘親死活要撮合的成婚對象!

蘇霓兒愁緒百千,似被抽了精氣神的瓷娃娃,往裏日走路帶風,眼下連步子都邁不動了。

她這般鬼樣,便是隔著帷帽,明眼人也能瞧出異樣。

殷娘艱難地撐起身子,從病榻上虛弱地望過來。

“纓兒,你怎麽呢?丟銀子了?”

許是被病痛折磨,幾日沒有進食也睡不好,殷娘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眼下青紫,連那雙神采奕奕的眸子也黯淡了許多。

蘇霓兒很不忍,衝過去扶住殷娘,眼淚劈裏啪啦往下砸。

是她愚鈍了。

陸衛青,字子筠,殷娘喚他“筠兒”......那殷娘就是太子妃!

太子妃姓殷名念芹,殷念芹——殷娘!

什麽兒子寄養在親戚家讀書,丈夫在外經商等,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說辭。

這些年,丈夫遲遲未歸、兒子僅有的幾次歸家皆選擇在深夜;

盡管落敗,府上也算得富足,吃穿用度不比大戶人家差,卻偏安於僻靜的郊縣,隻留極少的人伺候。

過往種種,全是礙於身份迫不得已罷了。

蘇霓兒有一種全天下人都知道,就她一人被蒙在鼓裏的挫敗感。

再看看陸衛青,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師椅中,斜挑著眉眼,對著蘇霓兒微微頷首,打量的眸光不曾移開過,自始至終落在蘇霓兒身上。

他分明笑著,笑意卻不達眼底,好看的唇角帶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涼意,一股子上位者的矜驕,激得蘇霓兒愈發難受了。

她哭得好大聲。

“......娘!”

殷娘猜到她受委屈了,忙將她摟在懷裏哄,“到底發生什麽事了?說給娘聽聽。”

蘇霓兒吸了吸鼻頭,從殷娘懷裏探出頭,隔著帷帽瞪了陸衛青一眼。

“沒啥,女兒回來的路上遇見一條瘋狗,沒躲得及,摔了一跤。”

陸衛青唇側勾著的笑很明顯一僵,那清冷的氣勢陡然沉了下來。

殷娘哪裏曉得兩個孩子之間的過往?隻關心蘇霓兒有沒有傷著。

查看了蘇霓兒左臂上的傷以後,呼吸一窒,連說了好幾聲“傻孩子”,趕緊喚來郎中給蘇霓兒上藥。

上藥的時候,陸衛青很自然地去到外間,避嫌。

殷娘氣不過。

“你們兩個,一個被貓饒破了臉,一個被狗追著摔,還真是出息!”

蘇霓兒“噗嗤”一聲,差點笑出聲。

看來,陸衛青也沒同娘講他倆在外頭發生了什麽。

冷靜些了,她不再像剛才那般沒魂了,開始思考了。

八年前,東宮因謀反落罪,整個東宮近兩百人被處以極刑。

刑場上,蘇霓兒親眼看見太子妃被砍頭,暗紅色的鮮血濺了一地,那頭顱被淩亂的黑發遮擋了麵容,在泥濘的台階上滾了好遠。

莫非死的是替死鬼?還是其中另有緣由?

也幸得自個留了一手。

在認識殷娘的時候,蘇霓兒有意忘掉過去,隻說自個是孤兒,並未多談她的從前,甚至連名字也不曾提及。

故而殷娘不曉得她就是蘇霓兒。

也幸虧殷娘不曉得,還早早給她改名,否則陸衛青早在八年前就該殺過來了,怎會縱容她一直隨著太子妃生活,來來往往的家書裏也不曾提過半句?

既然如此,那麽她是蘇霓兒一事,她會爛在肚子裏,永遠也不要讓陸衛青知道!

可他畢竟見過七歲的她,多少有些印象。

盡管她現在和小時候容貌相差甚遠,但若是看細了,難免有相似的地方。

為了以防萬一,她堅決不摘下帷帽、堅決不讓陸衛青看到她的臉!

藥上得很快,皮外傷,沒傷到筋骨,仔細些別碰著水,養個十來日便好了。

郎中交待一番,出去了,殷娘就喚了外間的陸衛青進來,讓兩孩子分別坐在床畔。

“纓兒,這是我兒子陸衛青,你筠兒哥哥。本就是一家人,你們兩個莫要生分。”

殷娘之前病懨懨的,氣若遊絲,說話都喘不上氣,但終歸見到兒子是高興的,更何況兒子一進門便表明了態度——“您說什麽我都同意”。

現下殷娘不僅有力氣了,還無需誰扶便能半靠在床頭了。

蘇霓兒和陸衛青各自打過招呼,彼此都很客氣,維持著表麵上的和睦。

隻是,他時不時望過來的眼神,像是猛獸緊盯著掙I紮的獵物,淩厲又危險,讓她總有一種緊張到腳指頭都會蜷縮的壓迫感。

她往殷娘的身後挪了挪,避開他的直視。

殷娘憔悴的臉上終於有了笑意。

“你倆之前答應娘的話,娘都記下了。等纓兒及笄後,為娘就挑個好日子,把你倆的婚事辦了。”

自殷娘病重,蘇霓兒和陸衛青都用各自的方式認了這樁婚事,甭管兩孩子心裏怎麽想,於殷娘而言,成了便皆大歡喜。

蘇霓兒定是不願意的。

她怎麽能嫁給陸衛青呢?

她不想隨他入宮,不想被他愛上又被拋棄、不想文人墨客指著她的鼻梁骨罵她不配、不想哀怨葬身火海......

可眼下殷娘病重,容不得她退縮,唯有先應下,再想法子。

蘇霓兒:“好。”

少女被帷帽遮了麵,隻隱約可見後頸低垂的弧度。聲音嬌柔、乖乖巧巧的,似一沐春風拂過平靜的湖水,不喧賓奪主、不肆意張揚,卻能激起點點漣漪。

不複先前的張牙舞爪,此刻她溫順地像隻柔軟的貓兒。

陸衛青忽地想起他擁她時掌下的觸感。

裹得嚴實的少女,穿得並不出挑,卻遮不住一身的曼妙。那玲瓏腰間的軟肉,不多不少,將他內心深處邪惡又肮髒的想法,撩撥得肆溢。

他撚了撚手心的細汗,那細汗帶香,似乎還殘留著她腰間的沁香,淡淡的。

他掩下眸底的暗湧,應下,清冷的聲線啞了幾分。

“全憑娘做主。”

兒女和睦,做父母的欣慰,心情也跟著好了。

“今晚我讓何媽媽做幾道拿手好菜,我們娘三好生聚聚。”

母子三人嘮了會家常,蘇霓兒和陸衛青不忍打擾母親休息,退下了。

隻是出去的時候,一個走左邊,一個走右邊,中間能塞下好幾個活人;

出門以後,彼此間沒有一句客套的話,連院子裏吃草的馬兒鼻孔裏哼哼冒著的熱氣,都比他們熱情。

殷娘看破不說破,歎了口氣。

何媽媽遞來一塊軟糕,“夫人受罪了,不過值得。少爺和小姐都是有孝心的,依老奴看,婚事能成。”

殷娘接過軟糕,卻遲遲不放進嘴裏。

“未必,這兩孩子心裏憋著事,遲早會出幺蛾子。”

說什麽阿貓阿狗,逗她玩呢?三歲的小孩都不信。

她好歹在東宮混過,鬥過婆母撕過小妖精,這點眼力見都沒有?

“派個人查查,看少爺回來前可是發生了什麽。”

殷娘叮囑完,從**蹭起來,一掃先前的病態,精氣神十足,用溫茶就著軟糕,吃了好幾塊。

不解饞,又指向鎖起來的抽屜。

“都拿出來吧,餓死我了。”

至少眼下衝著她這張老臉,兩孩子還能假裝和氣,也算不得壞事。

*

陸衛青出了母親的院子,一個侍衛遞上一塊青銅色的令牌。

正是陸衛青留給蘇霓兒的那塊。

侍衛猶豫半晌,話說得吞吞吐吐的。

“這是屬下......在路邊找到的。”

陸衛青:“路邊?”

侍衛的頭垂得更低了。

“您剛走,小姐就扔了......”

陸衛青握著令牌的手一緊,沉沉一笑,白皙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眼波裏卻流轉著看不透的危險。

片刻後,他徑直去了後院雜物房,找到在馬廄喂食馬兒的車夫。

車夫明喚王德,是父親從前的舊部。父親落難前,留下不少親信暗中保護太子府,王德就是其中之一。

見到陸衛青,王德遠遠抱拳行禮。

“少爺。”

陸衛青頷首,簡單地閑聊後,問起母親的病況,詢問了數位郎中的就診情況。

了解到郎中們均沒開任何藥劑,陸衛青劍眉緊蹙。

“心病?藥石無靈?”

他拒絕母親的好意撮合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怎地這次病得這般急?

考慮到豐縣地小人少,許是郎中們醫術有限,陸衛青當即喚來侍衛,讓其趕緊去上京請一位大夫過來,要快,行蹤還得保密。

卻被王德攔下了。

王德四十出頭的年紀,滿臉絡腮胡,長得壯實,為難的時候動作頗為扭捏。

“少爺,您就別操心了。甭管什麽大夫,哪怕是活神仙也治不好夫人的病。”

陸衛青眸光一沉:“有事瞞著我?”

王德不言語,扔了手中的草絡子,也不講究,隨意在褲腿上抹了幾把,老半天才含糊道。

“這些年少爺孤身在外,夫人時常惦記,總覺得虧欠您,又說老爺不在身側,若不能替您尋樁好親事,她心裏是萬萬過不去的。”

別看夫人心寬、樂得安詳,好像天塌了也不在意,更鮮少提及老爺。

可夫人夜裏總偷偷抹眼淚,有時候路上見著一家三口手牽手,夫人轉身就躲開了。

“您是不知道,幸得小姐是個窩心的,夫人還算慰藉些。”

那麽小的女娃娃,見著夫人難受,上前摟住夫人就喊“娘”,還說“我會一直陪著您的,您不怕”。

夫人有了心靈寄托,心思多花在如何教養小姐上,想得少了,笑容自然多了,心情便好了。

有時候下人們會感慨,或許小姐是來報恩的,該得和夫人有母子緣。

王德說到傷感處很是不忍。

這麽大漢子,掉眼淚就太磕磣了。

“總歸少爺和小姐一日不完婚,夫人就好不起來。”

陸衛青隱忍著聽完,心裏滿是對母親濃烈的愧疚,可睨到腰間被隨手扔棄的令牌時,想起她抗拒又怨恨的眼神,他眸底的煩悶漸起。

“小姐住哪個院子?帶我過去。”

蘇霓兒住在冬雅閣。

冬雅閣不大,就是一處別致的小院子。

院子中間有棵翠綠色的芭蕉樹,樹下有張不大的石桌;四周的院牆上爬滿了帶刺的紅薔薇,三三兩兩地簇在刺眼的金輝下。

如此美景,蘇霓兒愣是沒有半分欣賞的閑情雅致。

她氣呼呼地撩開月門上的珠簾,走得過急,綴著珍珠的珠簾亂晃,打在她白嫩的頸間,疼得她頭一偏。

她順手就是一巴掌,沒把珠簾打斷,倒把小手兒打紅了。

入了廂房,帶著熱氣的暑風從雕花窗裏吹進來,拂開窗前桌案上被硯台壓著的珍貴家書。

家書是前段日子筠兒哥哥寄回來的,字跡剛勁有力如行雲流水,蘇霓兒便央著殷娘求來,時不時照著模仿一二。

本是她甚為中意的墨寶,如今瞧來格外礙眼。

“真是狡猾透了!”

蘇霓兒對陸衛青的字跡很熟悉,眼前這封書信全然不似他往常用筆,想來是為了掩人耳目,有意改過。

倒是把她迷惑了。

蘇霓兒冷嗤,將書信卷成皺巴巴的一團,毫不客氣地扔進廢紙簍裏。

她徑直走到西北角,望著大大小小堆疊的木箱子、裝滿了這些年陸衛青送的小禮物的箱子。

氣不打不一處來。

“早知道是他送的,打死我也不要!”

她卷起寬大的袖擺,在手腕處分別打了個結,彎腰,架勢去搬沉重的木箱子。

可左臂受傷了,不敢用力,僅靠一隻手臂,是無論如何也搬不動的。

“青衣?過來搭把手。我看著這堆玩意兒心煩,咱倆抬出去扔了。”

也不知青衣去哪了,蘇霓兒喚了許久也沒見人來。

“青衣?青衣!”

蘇霓兒回頭,恰好看見窗外朝著自個擠眉弄眼的青衣。

青衣比蘇霓兒小,心眼實,藏不住事,有什麽反應全寫在臉上。

蘇霓兒意識到什麽,順著青衣的視線,瞧見負手立在門外的陸衛青,斜睨著如鷹般的眸子,眸光犀利。

“我竟不知,纓兒妹妹這般厭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