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修)

蘇霓兒拿著家書行至茗香居。

茗香居是殷娘居住的小院子,不大,沒有奢華昂貴的廊柱或是玉台,簡單的紅牆褐瓦,四周用攀著薔薇花的籬笆牆圍著,中間一灣綠池,綠池上浮著的無根紅蓮隨著漣漪微**。

正對著綠池的是堂屋。

堂屋裏,殷娘斜倚在塌上,悠閑地品茶,身後站著的老媽子殷切地伺候。

殷娘梳著最簡單的婦人髻,頭上未著任何發飾;一身深紫色的裙裳,布料亦是尋常。

可縈繞在她身上的矜貴氣度渾然天成,縱是穿得再樸素,也擋不住骨子裏的雍容華貴。

有時候蘇霓兒會想,殷娘在落魄前,定是哪戶富貴的官家小姐,才能有這般的氣度。

瞧見蘇霓兒過來,殷娘放了茶盞,指了指她邊上的位置,示意蘇霓兒坐過來。

“纓兒,快些讀給我聽聽,我兒在信裏都說些什麽了?”

蘇霓兒前世是個小乞丐,能認得簡單的字,全是陸衛青空閑之餘教的。

入宮以後,宮中的貴女們時常笑話她,笑話她連自個的名字也寫得狀如雞爪。

是以殷娘教導她詩詞歌賦時,蘇霓兒學得極其認真。

詩書養人。

多年的堅持下來,蘇霓兒不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舉手投足間也多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書卷氣。

認一封家書自不在話下。

“哥哥最是掛念娘親,自然先得向娘親問好。”

蘇霓兒笑得甜美,行至殷娘跟前,沒坐那軟塌,而是徑直往殷娘身上貼,尚未靠近,殷娘便笑著來推她。

“你這孩子,弄了一身的泥也不換衣裳?惹得旁人看笑話。”

昨夜才下過雨,院子裏的泥土淅瀝瀝的,蘇霓兒蹲在花叢中修剪枝葉,裙擺難免沾了些汙泥。

經殷娘提醒,蘇霓兒方才注意到不止裙擺,粉色的繡花鞋邊緣也盡是黑色的稀泥。

她全然不在乎,小跑至院外,在花台的階沿上隨意地刮了刮。

“放心吧,娘,我隨了您,長得漂亮,跟仙女似的,穿件破衣裳都討人歡喜。”

蘇霓兒這些年吃得好、幹活少,養得細皮嫩肉、白白淨淨的,那飽滿的粉頰泛著健康的光澤,臉上還有些嬰兒肥,誰見了都誇好看。

而殷娘呢,歲月似乎沒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依舊明豔動人、溫婉端莊。

許是兩人在一塊呆久了,眉眼間還真有幾分相似,一塊兒走出去,時常被認作母女。

殷娘佯裝嗔怒:“哪有人自個誇自個的?”

“您女兒唄!”

蘇霓兒厚臉皮慣了,沒羞沒臊地靠在殷娘的肩頭。殷娘也不惱,任由她鬧騰。

蘇霓兒便拆了家書,當眾念給大家夥聽。

厚厚的一塌紙,寫得全是兒子對母親的思念。

談及他在京中的近況,事無巨細,大到拜見了什麽人、小到院子裏的老槐樹發了新芽,通通都要說一遍。

家書的末尾,象征性地提了一句——“辛苦妹妹照料母親。”

敷衍的態度不要太明顯。

可偏偏就這一句和蘇霓兒相關的,都能讓殷娘欣慰許久。

殷娘指著家書和滿箱子的綾羅綢緞,意有所指。

“你哥呀,是真疼你,娘就沒見過他對其他女子這般上心過。”

嗯,是挺上心的。

整箱的綾羅綢緞,多是深紫色或是大紅色的,殷娘穿正好,蘇霓兒穿就不太合適了。

蘇霓兒笑笑,沒回話。

殷娘又道,“下個月你就及笄了,我喊了你哥回來,商量商量你的事。”

蘇霓兒:“......什麽事?”

“自然是小姐出閣的事。”

何媽媽慈愛地笑,說夫人膝下就蘇霓兒這麽一個閨女,女大不中留,得好生考慮蘇霓兒的婚姻大事。

何媽媽是府上燒火做飯的老媽子,在殷娘未出閣之前就一直伺候在身側,與殷娘關係極近。

終究還是來了。

蘇霓兒不願意,將殷娘摟得更緊了。

“娘,我還小,還不想嫁人。我就想留在娘身邊,伺候您一輩子。”

蘇霓兒說的是心裏話。

前世經曆過那般曲折的情I愛後,她哪還有愛的勇氣呢?

她和陸衛青相識於微時,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們曆經困險、福禍相依,便是後來鬧得如此不堪,她也挑不出他入宮前的半分錯來。

然而呢?

那般愛她入骨、憐惜她、珍重她的人,最後還不是變心了?

她被傷透了,再也不願相信男人哄她的甜言蜜語,再不想墮入情網,就想守著殷娘,平平淡淡過完這一生。

可這些,她無法講給殷娘聽。

“傻孩子,”殷娘微濕了眼眶,撫摸著蘇霓兒的頭,“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言語間,殷娘給何媽媽使了個眼色,何媽媽立即心領神會。

“哎呦喂,小姐,嫁不嫁人豈是您想不想的?您瞅瞅,這十裏八親的,但凡家裏有個未娶妻的,誰不惦記您?咱們府外頭的石板路都快被喜婆塌破啦!”

蘇霓兒長得算不上絕色,可恰到好處的曲線,配上瑩白的肌膚和姣好的麵容,總有一股子讓人想狠狠憐惜的衝動。

整個豐縣的青年才俊,都想著把這朵嬌花折下。

激得殷娘不得不提前做打算。

陡然,何媽媽猛地一拍大腿。

“夫人,小姐長得這般好看,脾性好,又是個體貼人的,若是少爺回來相中了小姐......怎麽辦?”

殷娘狀似沒想到,愣了愣。

“......好像也不錯?既然纓兒遲早要嫁人,嫁給我筠兒,豈不是更好?”

筠兒是殷娘的兒子。

全名叫什麽,蘇霓兒沒問過,隻知這是對方的小名。

熟人熟事、知根知底的,既不擔心蘇霓兒出嫁後被婆家為難,也不擔心未來的夫婿欺辱蘇霓兒。

但凡筠兒做了一丁點兒對不起蘇霓兒的事,哪怕是說話的語氣重了,殷娘都能給蘇霓兒撐腰!

眾人跟唱評書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變著花樣數蘇霓兒嫁過來的好。

蘇霓兒就跟沒聽見似的,徑直走到矮幾前,倒了碗涼茶,又抓了塊瓜果。

瓜果配涼茶,盛夏最是消暑。

殷娘摸不透女兒的想法,暗地裏扯了扯何媽媽的衣角,何媽媽立即上前,人尚未湊近,蘇霓兒就開口了。

“娘,您和何媽媽唱的這出雙簧戲,女兒早瞧出來啦。”

殷娘被戳破心事,也不生氣,隻笑,攬過蘇霓兒,將她的手兒握在掌心。

“娘不是擔心嚇著你麽?”

蘇霓兒鼻頭酸澀,給殷娘倒了盞茶,又把裝著瓜果的漆盤推至殷娘跟前,乖乖巧巧地靠在殷娘肩頭。

“娘,女兒曉得您疼我,舍不得我遠嫁。可婚姻之事講究緣分,興許女兒和哥哥沒有夫妻之緣呢?”

不是蘇霓兒執意孤行,是她壓根沒想過要嫁人,誰都不嫁。

八年前她重生後,遇見十歲的陸衛青,想盡一切法子報了仇,心中釋然了些。

後來她不辭而別、悄然離去,她便覺得過往的愛恨情仇也一並離去了。

如今看得淡了,對情情愛愛全然提不起興趣。

殷娘卻說姻緣父母定。

天下父母有幾個不為自家孩子好的?

蘇霓兒還小,不懂,縱是盲婚啞嫁,婚後在一起久了,慢慢也能磨出感情的。

“你是沒見過你哥。你哥生得極好,娘保證,你見到了一定歡喜。”

蘇霓兒擰著眉梢沒回話。

單說容貌,有誰比得過陸衛青?俊朗的五官、如山的劍眉、微醺的桃花眼......那樣頂頂好看的男兒,不也一樣傷了她?

眾人見蘇霓兒不吭聲,以為她動搖了,變著方子說這樁婚事的好。

何媽媽:“小姐,您不是想留在夫人身側麽?您要是做了夫人的兒媳婦,這事兒不就成了?”

還說什麽那些婆母為難兒媳的招數,譬如不能同桌吃飯、日請三安等,殷娘都替她省了。

小丫鬟故作誇張,問殷娘:“夫人,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

蘇霓兒自由慣了,最受不得束縛,殷娘又豈會故意折騰她?

“小姐呀,”小丫鬟掰開蘇霓兒捂著耳朵的雙手,“這麽好的條件,您一定得應!”

殷娘也笑,“親上加親,纓兒,你願意麽?”

*

殷娘得知兒子不回來的消息時,已是六月初。

說什麽他本打算回來,回來看望許久不見的母親,回來見見懂事的纓兒妹妹。

奈何朝中重臣設宴,他委實走不開,無法為纓兒妹妹慶賀生辰,他倍感可惜。

可惜什麽?

這帶著官腔的托詞,不就是在打太極麽?

擺明了就是不同意這樁婚事,故而早早將生辰賀禮送回來。

殷娘心裏跟明鏡似的。

彼時,她正在和何媽媽一起做女工,看著那孔雀上的羽毛甚是煩人,是怎麽都繡不好了,“嘖”了一聲,扔了手中的針線。

“簡直是逆子!這麽好的機會不把握,還想上哪找比纓兒更合適的姑娘?”

纓兒是她眼跟前長大的,不像那些官家小姐嬌氣,能擔水能劈柴,不僅燒得一手好菜,還琴棋書畫樣樣不差。

更別說秉性純良、知書達理,便是今後入宮做了六宮之主,也是擔得起的。

她不否認,她確有私心在,不舍得和纓兒分開。

可她也是深思熟慮過的。

她自落難以來,徹底看清許多事,不再像從前那般講究門第,而更加看重女方的品性,看對方能否陪筠兒苦難相隨。

殷娘實在想不通,筠兒這般有大智的人,怎能不明白?

日落西山、黃昏漸晚,火紅色的晚霞將籬笆牆上的薔薇花曬得焉焉的。

殷娘起身,透過半掩的雕花窗,朝著庭院裏望了一眼,沒瞧見活潑的人影。

“纓兒呢,去哪了?怎地一下午不見人回來?”

何媽媽歎口氣,拿銀針在黑色的發髻上蹭了又蹭。

“孩子大嘍,管不住嘍。上午隔壁的小夥子邀她去看望東村癱瘓的老麽麽,她便去了,還沒回來呢。”

“這孩子,就是見不得人受苦......”

殷娘話頭一頓,“啥?那小夥子定是想追求她,變著花樣纏她呢!”

“可不是?”何媽媽笑,“小姐那般聰慧,能不明白?老奴估摸著呀,她是不想嫁給少爺,躲您呢。”

......氣死了,兩個孩子都不是省心的。

一個無情、一個無意,這樁良緣還怎麽成?

殷娘即刻喚來車夫:“去,告訴那逆子,為娘生病了,就快死了,叫他爬也爬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