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墨雨軒的床榻上, 蘇霓兒睡得迷迷糊糊的。
她總感覺有人站在她的床榻邊上,用一種犀利且詭異的視線打量她,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毛骨悚然的涼意。
冰涼的五指撫上了她的臉, 骨節分明、指腹處帶著細微的老繭, 磨得她嬌嫩的肌膚生疼。
對方似在描繪她的臉型, 從白嫩的額頭到挺I翹的鼻、紅潤的唇, 再到小巧的下巴, 一寸寸、一點點,緩慢且執著地在她臉上遊走。
最後, 撫上她的眼, 細細地勾勒她眼尾的弧度。
她迫切地想要睜開眼, 想要知道是誰如此大膽輕I薄她,更想逃離這該死的惶恐和不安。
偏偏她像是被定住了,又像是夢魘了, 明明能夠清晰地感受外界的變化, 卻怎麽也醒不過來。
後背汗涔涔的,是被嚇的。
陡然,她猛然從**坐起來,弓著腰不斷拍撫心口, 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
遮掩的床幔外,隔著八扇蘇繡屏風, 窗邊桌案上隱隱有昏黃的燭火。
一個高大的男子背影於窗邊而立,扶在桌案上, 手持金色的狼毫筆, 在褐色的宣紙上勾勒著什麽。
聽見蘇霓兒驚醒的聲音, 陸衛青轉過身,側眸問她。
“打擾你了?”
蘇霓兒從藍色的床幔裏探出頭, 纖細的手兒將被褥抓得皺巴巴的。
地上的軟枕和大紅色喜被疊得方正整齊,沒有動過的痕跡。
她不習慣和他共處一個屋簷下,不管表現得多麽自然,抗拒和排斥都明晃晃地呈現。
他似是瞧出來了。
兩人心照不宣,誰也不提“同I房”的事,默契地維持表麵的客氣。
蘇霓兒:“沒有。你動作很輕,我都不知你何時回來的。”
蘇霓兒撩開床幔的一角,掀開被子坐在床榻邊上,吐出的話語帶著心悸的顫動,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
緩了心神,她看向窗邊的陸衛青。
“是不是你不習慣睡地上?要不我們換?你睡床我睡地上?”
陸衛青輕飄飄地一瞥,“不用。”
他放下狼毫筆,將宣紙拿至跟前,細細地瞧了瞧,似是不滿意,又添了幾筆。
夜晚的暑風帶著白日的燥意,混著院子裏荷塘的清香,掩在呱噪的蟲鳴裏。
五更天了,很快天亮,陸衛青卻似沒有合眼的跡象。
晚風吹起宣紙的一角,一個幹癟瘦小的小女孩躍然紙上。
她穿著單薄的衣裳,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唯有那雙眼睛泛著破碎又迷離的光,暈著朦朧的水霧,有種說不出的惆悵,透著淡淡的哀傷、夾雜著某種強烈的恨意。
那張幹枯的唇兒卻是笑著的。
蘇霓兒猛然一抖。
......這不是兒時的她麽?
蘇霓兒想起剛才睡夢中詭異的感觸,忽地明白了些什麽。
她的聲音極為沮喪,似是被煩透了、嚇夠了,帶著魚死網破的無力感。
“這就是你費勁千辛萬苦要找的人?找到她了會如何?”
陸衛青用硯台壓住宣紙的一角,鋪平了,卻是沒回答蘇霓兒的話,而是望向漆黑的夜幕。
天亮前的夜色是最黑的、最難捱的,往往叫人看不清腳下的路。
他負手而立,凝視著夜幕下的濃雲和殘月,久久沒有說話。
蘇霓兒不耐煩了:“殺了她還是把她關起來毒打?總該有個法子。”
不能時時這麽耗著,三更半夜的,再來幾回,保管把她嚇出病來,倒不如給個痛快。
陸衛青幽幽地看向她,“你覺得我該如何?”
蘇霓兒笑地坦**:“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她怎麽對你的,你怎麽對她。不過話說回來,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怎知你沒有傷害過人家?”
陸衛青沉默了,蘇霓兒又道,“一個巴掌拍不響。就算那人是瘋子,為何獨獨揪著你不放?”
蘇霓兒冷嗤,踩了木屐履到矮幾邊上,取了茶盞倒了溫熱的涼茶,潤了喉間,心頭的那股子不爽才堪堪壓下去。
再斜一眼地上的軟枕和被褥,忽地好後悔。
他配打地鋪麽?他就該整宿整宿站在門外吹冷風!
氣鼓鼓地上了床榻,大喇喇地躺下,又把床幔遮嚴實了,一眼都不想看他。
可奇怪的是,她竟然沒等來他的辯駁或是惱意。
記得頭一回提及“蘇霓兒”的時候,他恨得整個腮幫子都在抖,揚言一定要找到對方、拿回對方手裏的玉,還說“禍害遺千年”;
更別說今個下午在東巷的小破屋遇見,他近乎崩潰了,一拳砸碎了破舊的書桌。
他遲遲不同她爭吵,倒是讓她不習慣,快要衝出喉間的秘密生生憋了回去。
她用力在床榻上踢了一腳,踢得拔步床“吱吱呀呀”響;
見陸衛青沒反應,她又踢了一腳,無聲地宣泄心中的不滿。
須臾,隔著床幔,她聽見陸衛青的聲音,平靜地如一潭死水,沒有任何情緒。
“睡。”
他熄了燭火,黑色的皂靴穿過月門,踏入夜色下寂寥的院子。
*
蘇霓兒睡了個回籠覺。
沒有陸衛青在身側,她睡得安穩,醒來已經日上三竿,睡眼惺忪間,正對上床尾坐著的殷娘,陰冷著臉,不悅地望著她。
蘇霓兒彎著眉眼湊過去。
“娘,您起得可真早......哎呀,娘,您有話好好說,不要揪女兒的耳朵!”
蘇霓兒捂著通紅的耳朵叫喚,殷娘則指向地上的軟枕和被褥,氣不打一處來。
“你個小兔崽子,昨晚娘同你怎麽說的?白說了是麽?有你這樣對待夫君的?!”
又扯了蘇霓兒裹得嚴實的寢衣,“昨個那件呢?非得穿這麽老成?故意氣我是麽?”
自打搬來上京,殷娘的病症全好了。
既不頭暈也不乏力,不會時常嚷嚷著腰酸背痛,更不會動不動咳血,每餐能吃一大碗飯,精氣神好著呢!
揍起蘇霓兒來也是賊有力氣。
蘇霓兒一下子就醒過來了,猛然想起自個睡得太沉,沒來得及收拾地上的“罪證”,慌透了,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幹巴巴地摟著殷娘哄。
“娘,不是您想的那樣,您誤會了!”
蘇霓兒尋思著要怎樣瞎編亂造才能蒙騙過關呢,殷娘一巴掌拍在她的頭上。
“少哄我!你哥昨晚壓根沒睡,天沒亮就去了書房。你們若是做了什麽,他能舍得起這麽早?”
蘇霓兒很想說,陸衛青睡沒睡和她半文錢關係沒有。
他分明是心中有事。
而且即便她擺好姿勢躺在**勾他,他也未必會撲上來。
他的性子她最了解,除非他心裏有了她,否則身子上的那點誘I惑,陸衛青還真克製得住。
殷娘哪裏曉得這些?
她氣得不輕,偏生自個的閨女又下不得手真打,冷靜了些,說知曉蘇霓兒是女兒家,害羞、抹不開麵,昨晚筠兒回來得晚,時機也不是很好。
但眼下的形式緊急,需得盡快懷上子嗣,夫妻關係才能牢固,更不可將夫君往外推,這是大忌。
推心置腹了一番,殷娘下了死命令。
“娘不管,今晚若是你們還不同I房,娘就打斷你們兩個的腿!”
蘇霓兒:“......娘?”
“別喊我!”殷娘白了她一眼,“你哥今日恰好朝中無事,等他忙完書房這一趟,你便同他一起去佛恩寺,拜拜菩薩,求個子嗣。”
今日是每月的禮佛日,佛恩寺的主持會講佛經、寺廟會派發善粥,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愛去那湊熱鬧。
可殷娘卻醉翁之意不在酒,說什麽求子嗣,不過是想誆著兩孩子在外頭親昵,做戲給某些人看罷了。
蘇霓兒看破不說破,恰好青衣從外頭進來。
青衣:“夫人,奴婢去書房請少爺了。少爺說他忙,沒空陪小姐去佛恩寺......”
蘇霓兒忍不住想笑。
殷娘的“美意”,還不止蘇霓兒一人不願配合呢。
殷娘被拒絕了,也不惱,隻是搬出母親的威嚴,瞪向書房的方向:“由不得他!不去也得去!”
又看向蘇霓兒,“你也得去!”
蘇霓兒哪敢真的忤逆殷娘?忙說一定聽從娘的安排,哥哥也會,隻是暫時忙著。
殷娘的麵色適才好看了些。
蘇霓兒:“娘,您也一起去唄!從前在豐縣的時候,您總說想去佛恩寺還願,還什麽願也不說。趁著今日,您和我們一道。”
殷娘:“不去。”
蘇霓兒放下描眉的石黛,“為何?您還生女兒的氣呀?”
殷娘的麵色很難看,似想起什麽不堪的往事,卻是一句話不願多說。
一旁的何媽媽忙打圓場。
何媽媽:“小姐,夫人不是不想去,是那個狐媚子要去,夫人不想和對方碰麵。”
何媽媽口中的狐媚子指的是貴妃娘娘。
有關貴妃娘娘和東宮的恩怨,蘇霓兒多少曉得些。
當年東宮事變,起因是黨派之爭,太子被小人陷害謀反,而太子謀反的罪證是貴妃娘娘親手交給聖上的。
這件事,在上京並非什麽秘密,但凡經曆過此變故的官僚都曉得。
故而殷娘恨透了貴妃娘娘,從不叫對方真名亦或是尊稱,而以“狐媚子”代之,同時暗諷了貴妃娘娘是聖上搶來的小老婆,上不得台麵。
蘇霓兒也不好多勸,隻能換了話題,說會去寺廟給娘求平安福,讓殷娘在家多休息。
殷娘眉眼一抬:“還有呢?”
蘇霓兒想了想,“再給您討份主持親手抄寫的經書?還是回來的時候給您帶份炒田螺?要不要辣?”
殷娘卻是在蘇霓兒胳膊上掐了一把。
“你就不能想想你夫君麽?昨晚鬧成這樣,就不能哄哄他?求個夫妻和睦或者子嗣啥的?”
瞧著蘇霓兒眉宇間的青澀,殷娘剛歇下去的火又竄上來了。
殷娘:“呆會主動些!你昨晚的表現,沒有哪個男兒不在意。你撒撒嬌,抱抱他,下個矮樁,聽到了沒?”
蘇霓兒尋思著她又沒錯,為何要哄他?他是否高興,關她什麽事?
可麵上卻是不顯的。
“知道啦,知道啦!”
蘇霓兒摟住殷娘,在殷娘的臉上“吧唧”了幾大口,信誓旦旦舉起兩指,“女兒發誓,今晚一定拿下哥哥!”
*
書房裏,清袂已經從小樹林趕回來了,將挖出來的小木箱交給陸衛青。
紅木色的小木箱,不大,箱體上雕著精致的牡丹花,外罩一把金色的小鎖,是女兒家多喜歡的樣式。
陸衛青認得這個小木箱,來上京的路上,纓兒一直不撒手地抱著。
陸衛青深吸一口氣,接過小木箱,將其放在書桌上。
不過輕輕一掰,小木箱上的金色小鎖便斷了。
陸衛青站在原地,右手覆蓋在小木箱上,垂眸靜默了一會兒,卻始終沒有打開。
他拿出隨身攜帶的半塊玉佩,陷入往事的回憶裏。
八年前,陸衛青的傷養得差不多,第一件事就是取了銀子去當鋪贖玉佩。
才走到巷子的拐角處,便被蘇霓兒攔下。
她斜倚在殘破的青磚上,吊兒郎當地對他說:“去贖玉佩?銀子給我吧,我已經贖回來了。”
陸衛本能地不信任她,“口說無憑。”
蘇霓兒嗤了一聲,拿出兩塊斷了的玉佩,在他跟前虛晃了一下。
“看清楚了沒?嘖,年紀不大,心眼還挺多。”
蘇霓兒順手收了他腰間掛著的錢袋子,“就當你的藥錢,你也不吃虧。”
陸衛青鐵青著麵色,不想搭理她,轉身就走,蘇霓兒又道。
“你還替我做一件事,我就把玉還給你。”
陸衛青冷冷地睨了她一眼,腳步不停。
蘇霓兒卻似猜到了他的反應,一點不著急。
“沒逗你,我是認真的。事情也不難,幫我約個人見一麵就行。”
陸衛青望著她瘦小幹癟的臉。
因著長期營養不良,膚色發黃,眉毛和頭發稀鬆得很,一點也不好看。
可他就是魔障了,但凡她認真一些、說話的語氣溫婉點,他便尋不到拒絕她的理由。
他咬著牙,既有些不恥,又惱怒自個對蘇霓兒的順從。
“......你想見誰?”
蘇霓兒:“陳國輔,國輔大人。”
老實講,當時陸衛青從蘇霓兒口中聽到“陳國輔”三個字的時候,他是震驚的。
他想不明白,為何一個小乞丐會和位高權重的大臣有聯係,他用盡手段也查不到。
他也曾拐彎抹角地提醒過蘇霓兒,說陳國輔不是她能靠近的人。
畢竟陳國輔想要她的命。
那時的蘇霓兒天不怕地不怕,執意要見陳國輔,見了,也不知兩人說了什麽,陳國輔居然改變主意放蘇霓兒一條生路。
第二日,蘇霓兒就約了陸衛青在桂花酒樓見麵,說是要把他的玉佩還給他。
見麵後......
書房裏,陸衛青從回憶裏緩過神,下頜線抿得很死,手中的半塊玉佩握得緊緊的。
那件事,成了他此生的羞辱、他忘不掉的夢魘、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的!
陸衛青身上的氣勢駭人,眸底寒光冷冽。
他強壓下心頭的恨意,“砰”的一聲,打開小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