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北城這座城市, 無論何時,永遠最不缺人。
午間時分尤甚。
周邊上班族、病人家屬魚貫而出,一個擠一個, 將院外那道狹窄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寧枝坐在車內, 看眼時間,已過半小時, 但照這平均五分鍾過三五輛車的速度,還真有的等。
她想了想, 從口袋摸出耳機,剛準備戴上,忽覺這行為大概有點不禮貌。
寧枝朝奚瀾譽揚了揚手機, 問, “可以連藍牙嗎?”
奚瀾譽看她一眼, 點頭,“你隨意。”
寧枝將藍牙點開, 不知哪次順手連過,她開啟那刹那,自動連接。
車內一瞬響起那道慵懶的女聲。
「輕輕的淺淺的
耳邊吹過的氣息
碰不得看不得
肌膚上的月色
天地灼熱人也覺得渴
亂了呼吸言語
深.深的狠.狠的
……」*
不知是不是跟奚瀾譽身處逼仄空間的緣故,寧枝越聽這詞越覺得不對勁,滿腦子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偷偷瞄了眼奚瀾譽, 見他神色如常, 寧枝趕緊佯裝淡定,切到下一首。
切歌刹那,奚瀾譽忽輕笑聲。
寧枝一瞬心虛更甚,不敢看他, 別過頭,去看窗外毫無變化的擁擠人流。
手腕突然被人握了下, 微微的酥感。
奚瀾譽拖腔拉調的嗓音在車內響起,“都沒聽完,深……狠……然後?”
他兩指掰著寧枝的臉,將她轉過來。
奚瀾譽盯著她,視線緩緩下移,眼眸黑沉,挺意味不明的語氣,分明是故意逗.弄她,“寶貝,後麵是什麽?”
……
奚瀾譽這人,對待外人,從無多餘的情緒。
換個說法,便是他擁有當下極為推崇的一項品質——情緒穩定。
五分鍾前,寧枝被他鉗製在掌心,動彈不得,就在她掙紮無果時,突然有輛車從後麵硬擠,試圖彎道超車。
這簡直變相拯救寧枝。
然而,奚瀾譽不過看了眼,將方向盤輕輕一打,那人便被他別開。
不過經過這一打岔,奚瀾譽倒也沒再為難她,隻用微涼的指尖碰了碰寧枝的臉,將她放開。
寧枝默默呼出一口氣。
他習慣單手開車,堵車過程無聊,奚瀾譽一手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一手摸了根煙,並未點燃,隻夾在指尖撚了撚。
寧枝不由偏頭去看他。
奚瀾譽今天穿一身簡單的休閑款西裝,不同於以往的挺括麵料,看起來似乎更為柔軟舒適。
當然,也僅僅隻是看起來。
寧枝比誰都清楚,那麵料下包裹的,是怎樣的一副強勁有力的身軀。
隻需微微用力,屈起,便能使她全身的力量流失。
在車流緩緩流動,即將駛離這片區域時,寧枝腦中一霎冒出一個詞。
用來形容奚瀾譽極為貼切。
——衣.冠.禽.獸。
-
穿過醫院,奚瀾譽打一下方向盤,往老城區的方向開。
寧枝猜不到奚瀾譽準備帶自己去哪兒,但橫豎很快便會知曉,她倒也沒急著問。
她隨手撳開車窗,風卷著北城的高樓大廈,花草樹木,呼嘯著向後退。
寧枝任風吹動自己的發,深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大概行駛半小時,漸入老城區。
這一帶都限速,奚瀾譽的行駛速度緩緩慢下來。
寧枝沒有將臉伸出窗外的習慣,隻輕輕搭在窗沿上吹風。
高樓大廈漸次變成低矮的平房,而那行駛的道路,也由寬闊變得狹窄擁擠。
寧枝看著那周邊閃過的一切,這麽多年毫無變化,依舊仿若昨日般熟悉。
她心下微微一震,偏頭去看奚瀾譽,“……你怎麽會知道?”這裏。
奚瀾譽伸手,揉揉她的發,示意寧枝先下車。
這裏路很窄,停車必須緊挨著牆,才能盡量不堵塞道路。
待奚瀾譽停完,寧枝原先坐的副駕駛已毫無任何能推開的空間。
寧枝湊過去看了眼。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奚瀾譽這駕駛技術還真是高超。
片刻,奚瀾譽推門下車,他自然而然地攬過寧枝的腰,邊帶著他往裏走,邊垂眸看向她,漫不經心解釋,“聽說某人,大學喝醉酒,暢享未來,揚言要買下這座四合院。”
寧·酒後亂言·某人·枝:……
一瞬,寧枝忽然明白奚瀾譽跟鄭一滿那天打的是什麽啞謎。
畢竟這件事,除了她還真沒第二個人知道。
寧枝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小聲說,“那都是我當年胡說的,現在這有價無市,我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啊,何況我還,”寧枝頓了下,艱難道出慘痛現實,“沒有錢……”
寧枝說完,奚瀾譽笑了聲,他湊過來捏捏寧枝的臉,挑下眉,提醒她,“但是你老公有錢。”
……
這間房子其實很有年代感,看上去,這些年似乎未曾得到良好的修繕。
奚瀾譽解釋說,“房主在國外,別說打理,他差點忘記自己名下還有這套房產,因而這對他來講算是筆意外之財,談得很容易。”
“不過,”奚瀾譽皺眉,拂開麵前那蛛網,“時間倉促,沒來得及叫人打掃,先隨便看看,等以後能住人再來。”
寧枝聽罷,不由走到最南邊那間房,透過窗戶向內看。
一瞬,那塵封多年的記憶霎時傾倒,在這安靜的院內,順著風,送入她眼前。。
當年,寧蔓與錢維遠執意結婚,兩人婚後北上。
寧蔓那時手頭有寧湘蘭給的體己錢,因而兩人來到北城後,過得並不算拮據。
他們多方打聽,最終聽從錢維遠的建議,租下這座四合院朝南的一間房。
寧枝其實不知他們從前感情如何,她隻知道,自她記事起,這間院子更多承載的,便是她與寧蔓兩人的記憶。
錢維遠隻要一回來,寧蔓便會讓寧枝進屋,然後當時尚且年幼的她,躲在門板後聽到的,便是大人壓抑的爭吵聲,後來,爭吵亦不夠,漸漸演變成鍋碗瓢盆的摔砸。
這樣的事情,近乎一個月重複一次。
直到後來,錢維遠事業小有成就。
她們離開這裏,搬入別墅,但寧枝記得的,不過是寧蔓一日日的獨守家中,她甚至覺得,那時的生活還不如在這四合院有趣。
再後來,寧蔓發現錢思宇母親的存在,她心灰意冷,毅然決然提出離婚。
寧枝當時處於懵懵懂懂的年紀,盡管寧蔓不願破壞父親這個詞在寧枝心中的形象,偶有替錢維遠找補的時刻,但寧枝對錢維遠的印象始終停留在暴躁、易怒、不講道理等等貶義詞上。
所以,當時兩人離婚,寧蔓曾擔心寧枝會有心理創傷。
結果別說心理創傷,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掉,開開心心地跟寧蔓收拾東西回了南城。
寧枝記得,她當時離開,甚至都沒跟錢維遠打招呼,這舉動大概把他氣得夠嗆。
畢竟印象中,他整張臉都鐵青鐵青的。
但這還真怨不得寧枝,她才那麽小,對大人的感知僅僅局限於對她好與不好。
那錢維遠每每回家,對寧枝的態度都冷冷淡淡,寧枝當然覺得以後不用跟他一起生活,也是件很不錯的事情咯。
事實上,待寧枝漸漸長大,她發現錢維遠這人倒實在不負“期望”。
她考上北城大學醫學院那年,錢維遠不知從哪得到消息,估計是覺得她腦袋聰明,再認回去有利無弊,硬是跑來南城老家,對著寧湘蘭死纏爛打,最後從寧枝前途入手,才逼得老人家鬆口。
可惜,他想裝悔恨慈父,卻又演不像,不過一星期,便撕下偽裝。
猶記得那個暴雨天,寧枝拖著行李箱,打車離開時的決絕。
父親於她,從無具象,以後更不會有。
因這層原因,比起別墅,寧枝更覺著,這套四合院南邊的那間房才是她小時候的家。
這是寧枝離開後第一次回到這裏。
她抓著奚瀾譽的手微微收緊,後覺得還不夠,她一寸一寸地,將指尖插入他的掌心。
奚瀾譽回握住,輕輕捏了捏,以示安撫。
他問,“喜歡嗎?”
寧枝下意識點頭,但當她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她立刻又搖一下頭,“很喜歡,但是,我不希望因為你覺得我喜歡,就將這麽貴重的禮物送給我。”
奚瀾譽停下腳步,似有點不理解,“嗯?”
寧枝垂眸,看向兩人交握的手掌。
奚瀾譽的手真的比她要大上許多,輕輕一握,便能將她整個包裹。
這又何嚐不是他們之間能力的暗喻?
懸殊過大,努力亦無法彌補。
這套四合院在寧枝幼時算不得豪宅,但在現在,那價值簡直無法估量,哪怕就這破破爛爛一間,也是天價。
可這天價,這樣她永遠掙不到的天價,奚瀾譽便可以憑喜好說給就給。
寧枝不自覺吞咽一下,抬頭,艱澀道,“我感覺從我們認識開始,我就一直處在獲利的那一方,從你為我騰出時間,到如今,如今,”寧枝環視四周,嗓音輕輕的,“你永遠在付出,我永遠在索取,我們的關係根本不對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健康的戀愛關係,但我覺得,我覺得我索取地越多,我在這段感情裏就會越被動,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希望……”
希望什麽呢。
寧枝微微蹙眉,總不能要奚瀾譽為了遷就她,變成同她一樣的普通人。
那她也太不講道理了些。
院內一瞬陷入凝滯,連風都放緩,兩人看著對方,久久未出聲。
半晌。
奚瀾譽率先出聲,打破這沉默,他看著寧枝,嗓音低沉,“枝枝,你記不記得,當初你說要買我的時間,我跟你說,我在乎的並非這些。”
這件事是寧枝第一次認識到兩人之間那天塹一般的差距。
她當然記得。
寧枝點點頭,神情有點迷茫。
奚瀾譽捉住她的手,送至唇邊親了親,眼眸溫柔,“錢對我而言隻是數字,在我看來,感情對等與否,並非僅靠金錢來衡量。”
他繼續說,“還有,我並不讚同總是你在索取的這一論斷。難道我沒有從別的方麵對你進行索取嗎?難道你在這段感情裏就從無付出嗎?枝枝,”奚瀾譽指尖輕蹭她的臉,“我不希望你將自己圈定在這些世俗的框架中,感情與金錢從來無關。我承認,在這方麵,我確實占有優勢,但在這段感情裏,你從來不是被動的那一方。一直以來,我認為我們都是平等的。”
奚瀾譽俯身,吻了吻寧枝顫動的眼睫,他托住她的下頜,嗓音磁沉,“在我看來,我親吻你,我得到快樂,而你獲得禮物,你得到快樂,快樂與快樂分呈天平兩端,這便是等價。”
奚瀾譽鮮少一口氣講這麽多話,寧枝被他這一套邏輯砸得暈頭轉向。
這怎麽說來說去,突然就等價了?
她試圖從這詭辯一般的論斷中剝離出一絲理智。
然而無果。
誰會不喜歡被愛人如此珍重地對待呢。
院內起微風,樹葉沙沙響,那柔和的風,一瞬將久積的塵埃送遠。
秋天應當寂寥空曠,可現在,在這裏,寧枝隻覺得那濃重秋意,亦滋生溫情。
她心中湧過一陣暖流,有一瞬,情難自禁的動容。
寧枝不由伸手,勾住奚瀾譽的脖頸,仰頭問他,“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覺得你比較虧。”
她彎唇笑了笑,嗓音輕軟,“請問我們無所不能,視金錢如無物的奚瀾譽,奚總,在此刻,我可以為您做什麽呢?”
奚瀾譽輕笑,扣住她的腰,一瞬翻轉,他將她抵在窗前。
他看著她,俯身,唇挨著她微紅耳廓,呼吸滾燙,奚瀾譽啟唇,那氣音勾得人心跳都漏一拍。
他說,“寶貝,你可以吻我,就現在。”